106.第 106 章

饒是早有預料, 聽崔慕禮親口說出此話時,周念南的心仍狠狠一沉。

他雙手緊握成拳,很快又鬆了開,道:“她既收了我捏的泥人, 便該成爲我的妻子。”

崔慕禮神色皆淡, 狀若未聞。

周念南眸光銳利地觀察崔慕禮, 他不蠢, 知曉崔二所言定有所圖, 但不管怎麼樣, 他們兩人目標一致, 誰都不會允謝渺出家。

哪怕掀了全京城的庵堂,他也要與佛祖搶人。

至於謝渺是否收下泥人?那並不重要。哪怕泥人化在雨夜窗臺, 他也會再捏新的, 將它與真心一起,鍥而不捨地送到她面前。

*

崔慕晟百日宴的前一日,羅尚書帶着愛徒孫慎元, 氣勢洶洶地拜訪崔老太傅, 聲稱因崔家大爺的嫌貧愛富,執意阻撓一對互生好感的年輕男女, 孫慎元決意放棄科舉,選擇舉薦入仕,只爲能儘快登門求娶崔家二小姐。

然他雖出身貧寒,卻有經綸滿腹, 若真棄科舉而從舉薦,豈非急功近利, 爲撿眼前的芝麻,而丟了日後的大西瓜?

羅必禹想跟崔太傅討個公道, 請他喊來崔大老爺崔士達,當面與其辯論個對錯。崔太傅一番思量後,請人喊來了崔士達。

再說崔士達,平日面對妻子兒女及下人,態度稱得上是說一不二,但對上羅必禹這位浸染朝堂多年,能舌戰朝臣八百,將死的說成活的老官,不過三言兩語,便被對方懟得怒火中燒卻無言以對。

羅必禹一道:寧欺白鬚公,莫欺少年窮!①

羅必禹二言:一雙兒女兩情堅,休得棒打鴛鴦作話傳!②

羅必禹三稱:時人不識凌雲木,直待凌雲始道高!③

羅必禹本爲寒門出身,他依靠科考入仕,從八品小官一路升至二品尚書,即便不受各方待見,卻以其古怪正直深得承宣帝器重。他對同樣出身貧寒,有才能的年輕子弟多加關照,爲的便是打破朝中被貴族子弟壟斷的局面,如今孫慎元本有機會在科舉中一鳴驚人,卻因崔士達的輕蔑而改了主意,他一方面氣孫慎元的不堅定,一方面又聯想起舊事。

當年他愛慕某家小姐,便是因爲出身低微,那位小姐沒有選他,而是嫁給了於俊峰那老傢伙……

羅必禹口口聲聲地指責:崔家大老爺誤我學生仕途矣!

崔士達急得團團轉,奈何口才不如人,且對方所言不虛,面紅耳赤之餘,只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崔老太傅。

崔老太傅畢竟是天子之師,沉着地安撫好羅必禹後,轉向自進門起便沉默不語的孫慎元。

崔老太傅欣賞孫慎元,也看出他與崔夕寧之間互有好感,但畢竟是孫女的婚事,他不好直接插手。

但事已至此……

崔老太傅問:“慎元,你當真想娶夕寧爲妻?”

“是!”孫慎元掀袍跪下,情真意切地道:“慎元思慕二小姐,懇請太傅給慎元兩年時間,慎元定以三甲之名,登門求娶二小姐!”

崔老太傅問:“若你未列三甲,當如何?”

孫慎元重重一拜,道:“若此生貧寒,兩袖清風,慎元絕不誤佳人!”

崔士達聞言冷哼,“話說得好聽!兩年後,夕寧已有十九,屆時你名落孫山,夕寧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你倒是拍拍屁股走人——”

話音未落,崔夕寧闖進門,與孫慎元跪在一處,哽咽着道:“祖父,夕寧願意等他兩年,求祖父成全!”

崔士達立即罵罵咧咧,羅必禹一聽,與其再度陷入舌戰,一片吵嚷中,崔老太傅低喝:“夠了!”

全員噤聲,聽崔老太傅一錘定音:許孫慎元兩年時間,以三甲之列登門求親,反之,婚約則就此揭過。

*

大戲落幕,崔夕寧與孫慎元這對有情人總算是苦盡甘來。

算算時間,這會正是前世崔夕寧定下婚約,孫慎元被挑斷手筋的時候。今生他們還要再等兩年,但以孫慎元的才能,想必兩人終能成就好事。

謝渺深感欣慰。

崔夕寧對她千言萬謝,謝渺笑眯眯地受了,完全沒有要對她坦白出家的意思。多一個人知曉,便多一份非議,謝渺不欲惹人注意,悄悄地走,悄悄地出家,待成定局後,衆人不接受也得接受。

翌日便是崔家五公子的百日宴。

崔府設宴,招待親朋好友,祈願孩子長命百歲,福泰安康。

崔士碩只邀請了朝中三兩好友,謝氏那邊倒來了不少京中貴婦,圍着她與小慕晟,恭賀弄璋之喜。

其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定遠侯夫人。

上回崔老夫人六十大壽,她因事缺席,此番謝五公子的百日宴,她特意推去其他邀約,親自登門道喜。

正廳主座上,崔老夫人慈眉善目,身邊圍着崔府的幾位小姐,個個如花似玉,百伶百俐。

崔家三房的夫人坐在下首,大夫人李氏瞧着有些鬱鬱寡歡,二夫人謝氏抱着小公子春風得意,三夫人吳氏則忙前忙後,招呼下人奉上瓜果點心。

定遠侯夫人不免感嘆,真是熱鬧的一大家子,不像定遠侯府,只有她與念南留在京中,念南最近忙得不可開交,家裡冷清的不行……

思及此,她望向站在謝氏身側的謝渺,她容貌俏麗,打扮得體,雙眸漾着亮晶晶的笑意,氣質不輸崔家嫡出的幾位小姐。

是個好姑娘,難怪南兒念着她,數次到皇后面前表明心意,奈何皇后固執……

定遠侯夫人暗暗嘆息,她夾在皇后與念南中間,稱得上是左右爲難。若幫了南兒,恐與皇后離心。但若順了皇后,南兒又不會善罷甘休。

便只能拖着,拖到皇后鬆口,或者拖到念南改變心意。

也不知會是誰先低頭。

定遠侯夫人拋開思慮,正想上前與謝渺說話,忽被一道淡緋色身影攔下。

“定遠侯夫人。”崔夕珺捧着一碟子棗泥酥,朝她靈巧笑道:“離開席還有半個時辰,您不如先用些點心?這棗泥酥是祖母特意去江南請的廚子,味道十分正宗。”

定遠侯夫人親和依舊,言語卻疏淺,“多謝三小姐的好意,我暫時還不餓。”

崔夕珺臉色一黯,花朝宴鬧劇過後,她定給定遠侯夫人留下了糟糕印象。換做旁人,她自是能置之不理,然而定遠侯夫人是週三公子的母親,她想亡羊補牢,但對方顯然並不領情。

她仍抱有期望,打起精神,再度撿了個話,“夫人,聽說您喜愛蘭花,正巧我得了盆春蘭綠雲,可我沒有養蘭的經驗,能否向您請教一二?”

定遠侯夫人笑道:“我院裡的蘭草平日都由丫鬟照料,待會我叫她將法子告知你,你照着養,假以時日定能得心應手。”

崔夕珺找話題,定遠侯夫人便用軟釘子擋回去。她們的互動落入謝氏眼裡,她略微蹙眉,隨即朝她們走近。

謝氏喊:“定遠侯夫人。”

定遠侯夫人舒眉,“謝二夫人。”

謝氏順手將慕晟遞給崔夕珺,“夕珺,你幫我抱會慕晟。”

崔夕珺並不願意,自慕晟出生,她甚至沒仔細瞧過他。而小慕晟全然不知,兀自笑得可愛,張臂在空中虛抓幾下,似乎想要漂亮的姐姐抱抱。

礙於定遠侯夫人站在一旁,崔夕珺無法,只得接過他。

小慕晟穿着紅彤彤的衣裳,腳上蹬着虎頭鞋,臉龐圓又嫩,猶如年畫娃娃般討喜。

定遠侯夫人對他又逗又誇,過了會便與謝氏聊起家常。

崔夕珺沒抱過孩子,勉強堅持片刻,已覺得手臂又酸又痛。她使勁往上顛了顛,想將他還給謝氏,又怕打擾到定遠侯夫人的興致。

該怎麼辦?

崔夕珺在心底叫苦,眼神轉了一圈,忽然定在了謝渺身上。

對,給她,她會帶孩子!

崔夕珺不着痕跡地往旁邊挪,好不容易挪到謝渺身側,壓低聲音道:“謝渺,快,接過他。”

謝渺本伸手要接,想了想卻收回來,“我手疼,抱不了慕晟。”

“……”崔夕珺惱得咬脣,“謝渺,你看清楚場合,今日是他的百日宴,若他摔了哭了,會丟誰的臉面?”

謝渺輕飄飄地道:“誰抱得慕晟,便該誰丟臉面。”

崔夕珺差點被氣出內傷,偏偏懷裡的慕晟還在亂動,扭着身子,興奮地咿咿呀呀。

“別動了!”崔夕珺輕斥,然而慕晟扯住她胸前的粉晶十八子壓襟,正玩得不亦樂乎。崔夕珺怕他吃進嘴裡,忙騰手去拉,豈料慕晟恰好一蹬腿,整個人便往下墜,崔夕珺不由瞪圓了眼——

千鈞一髮之際,謝渺托住慕晟的身子,將他安穩地放回崔夕珺懷裡。

崔夕珺驚魂未定,忙緊緊摟住慕晟。

“臭五弟。”謝渺刮刮他的小鼻子,將十八子從他手中解救出來,嚴肅而親暱地道:“不許欺負你三姐。”

小慕晟咧嘴笑得開心,順便蹭了蹭崔夕珺的衣裳。

崔夕珺盯着懷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內心深處有塊地方變得柔軟且泛酸。

他知道她是他的姐姐嗎?即便再不喜,也是他血脈相連的親姐姐。

愣怔間,謝渺扶着她的手臂,幫她調整了姿勢。

她道:“慕晟還小,渾身都軟,你抱得時候要儘量橫着來,用肘彎託着他的脖子……”

崔夕珺掙扎幾許,終是用心用意地聽了,待謝渺叮囑完要走時,她扯住對方衣袖,扭扭捏捏地說了兩個字。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