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奔得極快,好在現在正是正午,太陽正毒,行人基本回家小憩,路邊攤主也都躲在商鋪屋檐下打盹,因此大路上行人不多,一路打馬無人阻礙,很快就到了薛府。
薛一一路上不發一言,只緊緊抓住沈星的衣襟。可即使不說,沈星也知道薛一的焦急與愧疚,老爺一向將她捧上天,她豈能不知。這次就因爲一個孟向南,頂多加上一個八年前的蘇如,薛一就頂撞了老爺,還準備離家出走,一走了之。這對於一向慣於掌控,習慣於絕對服從的老爺來說,是多麼不可容忍的事情。老人家年紀畢竟擺在那,再富貴的人家,總免不了得一些老年病,一急之下被氣暈過去還真是有此可能。
也正因爲如此,在看到薛老爺坐在牀頭,慢悠悠喝着一口參茶的時候,兩人都驚住。
但驚住之後,又很快了然。沈星是鬆了一口氣,而薛一在片刻反應過來後,火氣從心底四散,頓時全身都似燃燒了般。她緊緊握着拳,全身都氣得發抖:“你騙我!”
啪!
薛老爺子將茶碗往牀沿一放,聽到這樣的質問,頓時火冒三丈。他本來以爲的是,薛一一回來,就會感到內疚後悔。聽到他生病了,見到的第一句話必然是問他身子哪裡不舒服。即使看到他好好坐在這裡,也會關心問上一番……可是現在,他最疼愛的女兒,捧在手心裡如珠如寶的女兒,看到他好好坐在這裡,不是欣喜……竟然是質問……和懷疑。
如一把利刃插入心臟,這就是他養了十幾年的好女兒,就因爲那麼一兩件小事而記恨。
薛老爺永遠不知道,子女到了這個年齡,有了自己的想法。手中的那根線抓得太緊,線那頭的風箏就掙得越厲害,就如握住一把沙子,想緊緊握住,卻會流失得更快。
薛老爺不明白,所以很震怒:“薛一,你就是這樣和你爹說話麼?”
薛一高聲喊道:“爹,你明明沒事,你就總是耍這樣的把
戲麼?我再也不會信你了!”
哐!
是茶杯摔地的聲音,碎片濺地,最遠的一片就在薛一的腳邊,足以說明了掃落它的主人——薛仲延是怎樣的震怒:“放肆!看來是我平日裡太寵……”話未說完,薛一卻已轉身離開,留下沈星和幾個下人在,更讓薛仲延顏面盡失。
整個屋子的空氣如同凝固住,沈星只覺得頭皮發麻卻又絲毫不敢動,四周的僕人大氣都不敢出。那一天,沒有人能記起來,自己最後是如何離開的。
這是薛一第一次和自己的爹吵到這樣的地步,結果就是她的第一次離家出走以失敗而告終。
閉門待了幾日,薛一的火氣也漸消了,可是要讓她去向老爹道歉卻又難以做到,心裡畢竟存了心結。對蘇如的事情,她也漸漸釋然,又或者說是被迫釋然,畢竟往事不可追。縱使有再大的遺憾,她也只能深埋心底。
而對於孟向南消失的事實,她也漸漸接受了。
過客,過客而已。
百無聊賴走在去醋坊的路上,她口中不斷念着這句話,似乎要將這句話刻進骨子裡,逼迫自己接受現實。可是在見到長生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問道:“長生,你有沒有恨過我爹?”
頓時長生原本滿臉笑容的臉僵住。
看吧,這就是在強權底下長期受壓迫的第一反應,薛一在心底無奈搖搖頭。卻聽見長生說:“小姐,你爲什麼這樣問?”
體恤到長生他們的身份,薛一儘量以平和的聲音說:“我就是隨口問問,你不用緊張,你說什麼,我又不會去告訴我爹。”長生一臉迷惑的樣子,薛一干脆坐在石凳上,眉頭微皺,頗爲苦惱的樣子:“長生,你知道這幾天府裡發生的事情吧。”
長生稍稍猶豫才問道:“是指小姐離家出走,老爺大發脾氣的事情麼?”
“恩,我爹總是想困着我……”不想再次重複這種不愉快的情緒,薛一
將話題又回到了長生身上:“長生,你有沒有這樣想過,當年如果不是我爹強迫你爹改行,從木匠變成了個醋工,你一家人都困在薛家,你也做了薛家的長工,只能每日釀醋,或許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長生急跳起來:“小姐,我們一家人從來沒有怪過老爺。”
薛一頓覺無趣,是啊,在薛府,或者說在清澤,誰又敢說爹一個不字呢?
是呢,本來可能會出現一個……孟向南,可惜如流星劃過天空,轉瞬人都不見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就連與自己最熟悉,最老實的長生都不敢有絲毫反抗,她又去哪裡找同盟?“我只是想問問,你有沒有這樣想過,如果不是薛家,或許你就可以去當兵。”
長生瞪大眼睛,很不解:“小姐,就算我不是個醋工,也會是個木匠啊。”
薛一“噗”的笑起來,是啊,就算不是個醋工,長生子承父業,也會是個木匠,和衝鋒陷陣還是完全搭不上架。只聽見長生說:“小姐,其實我們一家人從來沒有怪過老爺,相反還很感激老爺,如果不是薛家,我和爹沒有這麼穩定的工作,而弟弟們也就不可能沒有後顧之憂安心讀書了。”長生講得極認真,讓薛一都開始覺得,或許蘇家拿着爹給的很豐厚的錢,也過得極好,只是爹沒料到蘇如的娘中途會香消玉殞。不能怪爹,只能說天意弄人。
薛一擡頭看了看天井,那裡擺放着一口口大缸,醋工們都在忙忙碌碌,從磨坊到大缸,他們每次走的路似乎都是一樣的,彷彿地上已經畫好了每人要走的路線。薛一閉上眼,空氣中有淡淡的醋味,這裡的一切那樣熟悉,熟悉到她閉上眼,就能知道每個人在做什麼,每口大缸擺放的位置。一口口褐色大缸連成一線,似烏雲蓋頂,直直壓了過來。太可怕了,一成不變的生活依然讓她覺得恐懼。薛一頓覺呼吸不暢,倏然睜開眼睛,問道:“長生,招募士兵,你報名了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