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第二天,我往自己懷裡揣了個蘋果,然後和陳又然從洞中出去。他先前已經打聽好了去那個通往魔界的洞最快的路,一路上並無多話,只想着儘快。

我來到洞前,想起千年之前的一次,把剎瓔拉了進去,自己在洞門外。那時候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他只是一動不動看着我,眼底深邃的猶如雨潭。

我爬過那個洞,又想起剎瓔。他在這裡待到我長大,長大是個漫長的過程,我從咿呀學語的嬰兒變成了如今十八歲的摸樣,我還經歷了那段人間三年的美好時光。而先前,他居然就待着這個暗無天日的洞穴之中,忘卻自己魔王的身份,用自己的意志活着。

如此不可思議,是個奇蹟。

這裡也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我那時還是一個失去父親被寄養着的孩子,在這個洞穴裡,看見你的眼睛,你手中提着的光芒,你說,跟着光,便是來時的路。

看,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似乎留有你的足跡。尋跡而來,踏遍心底。

還未到達,我便已經聞到在空氣中隱隱的血腥氣。我暗暗知道不好,對陳又然使了個眼色,他對我點點頭,我們加快了腳步,在洞口看見了紅光。

久違的暗紅色天空,白日點燈的魔界。我本想着偷偷潛入,但是我出洞的一刻,便知道已經不可能。

哈,我知道自己面子大,不用大成這個樣子。

魔後站在我的面前,一襲紅色的長袍,美得讓人不敢直視。她的兩邊如羽翼一般分裂開兩支隊伍。

她輕搖她的羽扇,幾千年一如既往的迷人傾城,江山當前也黯然的美貌。朱脣微啓,眼波流轉,極難不被她吸引。

這個見面禮,不輕。

我站在那邊一時愣了神,但是很快,我面前被丟來了一個黑黑的物體。我嚇了一跳,卻發現是個人。

我上前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翻過來,看見他的臉孔驚呆了。

他皺着眉頭,沒有睜開眼睛,所以無從分辨是剎瓔還是剎璃。但我握住他的手,那質感,卻不是熟悉的。

我試探性叫道:“剎璃……剎璃……”

他的眉頭皺得更加緊,眼睛緩緩張開。果然看見在左邊的那朵彼岸,我長呼一口氣,伸手攬住他的肩膀:“聽得見我說話?”

“是。”

“你怎麼了?”

他忽然張開眼睛,轉頭向到了魔後,然後表情變成了極度痛苦的摸樣,似乎是想撐起自己的身子,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我摟緊了一些,叫道:“別動!”

他伸出手,我看見上面斑駁的血跡和燒傷,他道:“你個……混蛋……我早知道就該聽哥哥……的……爲何要相信你……”

魔後輕輕一笑:“年輕人總是後悔,那不是什麼好事。”

剎璃猛地咳嗽起來,痛苦地轉頭看我,他的眼睛看上去很悲傷。他看了我很久,才說:“ 對不起。”

我一愣:“啊?”

“我說完,你大約就會殺了我。”

我搖頭:“你救過我,還帶我和陳又然去安全的地方。這是我欠你的,否則我們早已沒命,所以再大的事我也不會怪你。”

他眼睛張大了一些,有些奇怪有些驚訝:“救你?何時?”

“前日。”我也奇怪起來,“你……你不是還未我們準備了不少食物麼?對不起,我們沒有聽你的私自來了……但是,我們真的不能丟下你們不管。”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我輕拍他的背,陳又然拿來水給他喂進口中。

他張開眼,卻是兩行眼淚。

我傻了,他邊流淚邊狂笑起來:“烙翼,烙翼,我真蠢,我以爲他總會把一些些的心思放在我的身上,但是,他卻在和我一起時,也日日想着你。那不是我!你也蠢!連自己的愛人也看不清晰,當那是我?難怪那日回來,他便來找魔後,你是給了他多大的刺激?”

他笑着,滿臉都是淚痕,那樣子讓我心彷彿被狠狠擰着,聽見他的話後,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腦中響起了我們的對話。

“我和陳又然不是好好的麼,比任何時候都要輕鬆快活。”

“原來如此……”

我的手劇烈地抖了起來,抓住他的肩膀道:“他在哪裡?他在哪裡?”

剎璃的淚又流下來:“你永遠都那麼遲!”他舉起手,指着魔後,“她殺死他了,是真的殺死了!魂飛魄散了!”

我不知道何時鬆了抱住剎璃的手,陳又然圈住我的肩膀,讓我靠在他的肩上。我的目光卻一直在眼前。那個輕搖羽扇的女人。

她聽見這句話後,笑得更加囂張,像張牙舞爪的花朵,肆意宣揚美麗。

她說:“不同我證實一下麼?”

我搖搖頭。

剎璃躺在地上,不停流着眼淚,雙目無神地望着天空。

陳又然環住我,在我耳邊輕輕說:“冷靜一些,小卿。”

我靠着他,聞着空氣中淡淡的血腥氣,我說:“你也殺了我吧。”

陳又然說:“他不會死,不要擔心,他不會死……”

魔後也笑:“是,他不會死,你魂飛魄散之後,卻是真正要去輪迴轉世了啊。”

我搖頭,眼前的景物恍恍惚惚,我說:“他不會死,他會忘記我,我已經沒有別的精力,再去讓他愛上我,或者是我去愛上他了……”

很累了,好累了。

魂飛魄散也好,輪迴轉世也好,我何卿何時怕過一絲一毫,但是我現在怕了。怕到頭來我什麼都不是。

我感覺到陳又然在我耳邊說着什麼,他環住我的手更加緊了一些。眼前的事物恍恍惚惚,似乎出現了很多很多層疊的人影,他們越來越近。

不甘心,不希望,卻依然要接受這個事實。

……猶記第一次來冥焱殿的時候,他們說是吉兆。我卻覺得,那分明是個不幸。

一遍一遍,我們明明已經在一起,卻又要分開。

陳又然曾經罵過我,你是男人,你到底是要做些男人的事情!爲情所困,說出去也會被人笑話!

我厚顏無恥地笑道,你又知道我爲情所困?自己還不是一日到晚追着你家阿雪的屁股後面?

說到底,我們都太傻。

等我清醒一些,卻是因爲魔後突然一聲大叫。她的叫聲十分尖銳,幾乎是要把耳膜刺穿的利器。我一愣,便看見眼前亂作一團的人。

陳又然扶我站起來,然後指向天空。

我看見空中出現了許多許多白色的飄帶,猶如煙波浩渺的長河,奔騰而下,地面上每一個人忽然都彷彿被痛苦地束縛起來。魔後更是跌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天空。

“是你!!!”她尖叫道,“你如何會在這裡!你應該死了!”

我看着天空,隱約覺得空氣之中還有香氣傳來。

腦中浮現了那個女子的容貌。靡絡。……

我動了動嘴,想叫她的名字,卻感覺到腦中一個柔柔的聲音:“烙翼。”

她在直接和我的思想對話,我還未說話,她便道:“我知道還來得及,去冥界,帶回剎瓔的記憶。”

她說:“當死亡之花競相開放之時,你一定要帶回他的記憶。”

“……我……”

我的腦海中彷彿出現她的笑顏:“你也是我的孩子,待到你們歸來,便告訴你們所有的真相,我的法力支持不了多久,快走,一定要帶回剎瓔……”

我回到現實之中,已經是在一個小溪邊。

第三次,被靡絡所救。我的頭髮飄浮在溪水裡,回眼,彷彿濃重的墨化了開來。陳又然在我的身邊,他的頭挨着石頭,睡得似乎很沉。剎璃在我們不遠的地方,他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孩。

我用溪水洗臉,腦中反覆出現那句話,死亡之花開放之時,一定要帶回他的記憶。

……

我們住到了溪邊一個被遺棄的木屋之中。剎璃三日之後才醒,身子十分虛弱,他看看周圍的環境,我正巧爲他端來水擦身子。和他的視線撞上了。

我們很快又避開了彼此的視線。

陳又然進了屋裡,看見剎璃醒來了,也不知道怎麼說話,最後只是道:“你醒了?”

他沒有理陳又然,一直是這個性格,我們也見怪不怪。我放下水盆,陳又然說:“我把買了的果子和菜洗乾淨了,但我不會做飯。一會出來的東西不許怪我。”

我揮揮手,意思說知道了去吧。

他走出了門,我坐到了剎璃的身邊。他終於開口和我說話,視線卻在別處:“你會去找哥哥,對吧。”

我用毛巾在水中搓着,說道:“對。”

他嘆了口氣,然後大笑起來,笑得胸口起伏顫動。我按住他的臉,說道:“不許動,動了傷口又裂了。”

他果然漸漸不笑了,胸口卻依然在起伏,他說:“他在和你分開之後,真的試圖和我在一起,但是我拒絕了。”我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他繼續道:“我知道他心裡從來都沒有我,早前對他做的那些過分事情,他就算再大方不去計較,我依然會內疚。但是他說,他不會怪我任何,甚至希望我和他在一起。”

我淺笑:“那不是你一直的夢麼,況且我們現在也沒有了感情。”

他說:“你們若真是有一日沒有了感情,那也會剩下那些千絲萬縷的羈絆,那是比感情還要單純,神秘的東西,而且纏繞着你們,直到你們死去也無法剝離。”

我按住他的嘴:“不要說話,你說話繞彎,很煩人。”

他紅黑的眼眯起來,似乎在笑。

我緩緩鬆開了按住的手,他果然在笑,不是平日譏諷的笑,戲弄的笑,而是真正愉悅地笑了出來。我有些發愣,因爲這個樣子,會讓我想起剎瓔……

搖了搖頭,繼續手中的事。

他的手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我心一顫,沒有擡頭,卻聽見他的聲音:“一定要帶他回來,然後,等我好了,我去掌管魔界,你們在這裡好好活着。”

我很意外地擡頭:“剎璃……”

“哥哥喜歡這裡,我知道。”他說,“我希望一切都結束之後,你們遠離那個繁複喧鬧的地方,做個普通的凡人。”他說,“剎璃在這裡對你們立誓,若非我死,否則定當完成誓言。”

……

我們在哪裡緊緊等待着,剎璃的傷太重,幾乎都沒有下牀的力氣。我和陳又然盡心盡力照顧他,他的態度也不再傲慢惡劣,脫下那層皮的他變得容易親近,也十分愛笑。我那時候才覺得,這個男人其實和我年紀差不多,揹負地似乎卻遠比我多。

幾日之後,我忽然發現了一件事情。

身體之中有着呼之欲出的力量。

我來到溪邊洗菜,卻感覺到自己手指之中奇怪流淌而出的力量,那種感覺很奇妙,我試着用手控制水,當水在我手中聚集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我能輕而易舉地去控制了。

我緊接着揮手,那水被打出一串水泡,很遠。

這力量……

我不敢相信,我的力量居然在漸漸復甦。而且在接下去的日子中,我渾然覺得,那力量不亞於我在魔界時候的能呼風喚雨的樣子。

我猛然想起了魔後,靡絡。

隱隱之中,覺得似乎和她有關。

我把這件事告訴他們兩個,他們很驚訝,我說:“不管怎麼說,這是好事。”

夏日綿長。蟬鳴和溪水成爲此時貫穿夏日的所有。剎璃問我一直待在這裡不會悶麼,我說不會,我曾經和一個男人像兩個和尚一樣在人家無慾無求待了一百年,這個夏日不算什麼。他點點頭,他身體恢復得差不多,可以下牀走動了。

陳又然常常坐在溪水邊發呆,我覺得他或許在想那個人。

我現在呢,什麼也不想,只想着快些練習法術,然後,我要等待彼岸花盛開的那一日,和朝思暮想的人在那邊相見。這一次我見到他,就一定不會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