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魔界待了那麼多年,在人界只待了區區百年。卻依然深深喜愛那個地方,
想念剎瓔的時候,擡眼仰望星光,彷彿便是雨潭的深水,不帶波紋。酒醉之後,憑欄眺望,星河璀璨之時,揉進眼裡,越看越心酸。越看越傷感。
多少個夜晚夢見雨潭。我以爲只是單純想念。
當我和剎瓔並肩站在雨潭之前,暗紅色的天空之下,浮動着淡香芳塵。怕是潭邊植物的悠然香氣。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所想念的,不過是同他並肩而立。而心情也是,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而已。
我在牀上輾轉難眠之時總是想,剎瓔此時在做什麼?若明日能見面,一定要問他什麼問題?但是現在呢,我一句也問不出來了。看着他隱映紅霞的眼,薄而淺淡的脣。就覺得,話都是多餘的。
最後拾起話頭的還我。
“最近在忙什麼,看見你夠不容易的。”我嘻嘻笑了兩聲。
“嗯,有些事要忙。”
我擡起頭來看他:“剎瓔,其實我一直想問,那一百年,你到底是怎麼過來的呢。”
他的側顏棱角分明,髮絲垂落在兩邊,絲狀的銀飾折出淡光。像波紋一般的光澤。“……就是這樣過來了啊。”
我不知道怎麼接下去,他忽然說:“我一直以爲,你聽了我說的那些話,是再也不會見我了。”
我說:“換作是你,你當然也會這麼選擇。”
他垂下眼,“嗯”了一聲。
我嚥了咽口水,伸出手拉住他的手。他的手頓時顫了一下,然後眼睛看向我們交握的手上:“但是枯繭都告訴我了,所以我們再也不許提它!”
他淡淡笑起來:“好。”
“但是你也是欠我的!你逃不掉!”我齜牙咧嘴地拍拍他的臉。
“好。”他依然笑若晨風。
“……翼兒,我打算接下去,慢慢從父皇手中接管魔界了。”
我愣了愣,擡眼看他。他依然風輕雲淡的,彷彿在說一件平凡的事:“你不在的那些年,我也幫父皇做了不少的事。平定遠方的蠻族,暗中剷除剎璃和赤閻的反叛勢力,因爲煉獄現在處於的架空狀態,我也幫着父皇,在慢慢做着不少的事情。
我本來覺得,那些於我而言,都是無關的事情。但是現在,我也明白了,這並不是□□爭位的問題,而是我能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
他看向我,髮絲從額前垂落,眼角盛滿深邃:“我就能夠保護你,擁有你,而無所顧忌了。”
所以現在的他,常常有做不完的事情。甚至極少來顧及我,我半夜裡迷迷糊糊地去找他,他和我溫存一會,第二天,也會很早離開。我曾經一直認爲,那大約是他有些變了的關係,現在察覺到,是因爲他懂得來日方長罷。
我應當相信你的。
“我也要。”我低下頭,在前一秒做了個決定,“我也要同你一樣,我過些日子,就和父皇說,我要去接管煉獄。”
“你要走了麼?”他忽然問我。
我張了張嘴,明白他的意思。若是我接管了煉獄,就必然要和他分開,回到屬於我自己的領地去。低下頭,有些矛盾。但這又是早晚的事情。
不想分開,卻又不得不分開。許久,他的手撫摸着我的頭髮,在我的頭頂輕輕開口:“這就是我要說的,等我做上了魔王的位置,你做煉獄的王,然後,我們就永遠在一起,讓旁人無法說些什麼。”
我詫異擡頭,他笑起來:“那便是我的目的,煉獄和赤閻,表面上說是最終還是歸魔王管轄,但逐漸膨脹的勢力,終不是辦法。我若是能順利登基,便要讓魔界大一統。”
他繼續撫摸着我的髮絲:“這是我從小的願望,是必然要去經歷和完成的過程。你會支持我麼?”
聲音且到之處,處處恍如揚起漣漪,盛放睡蓮。他依然是柔和的眉目,我沒有回答,用擁抱代替了他。他的手掌撫摸着我的手背,我知道他在摸什麼,是我們彼此的那個烙印。後來我把他曾經送我的冰蓮手套,給剪開又讓人縫補,變成了一塊遮蓋手背的掌套。覆蓋住我的手背,露出我的手指,覆蓋的地方,便是我們的誓言。
他骨節分明的手,細細研磨着。眼中泛着瀲灩光彩,我靠在他的胸前,仰頭對他傻笑。雨潭邊的血香飛舞了一世界。
……
剎瓔從說這句話開始,到他當上魔王,用了將近八百年。那不是個短時間,但其中有將近五百年,他已經完完全全牢靠地掌握了魔界的權利。魔王依然是個有名無權的人了。
那中間的辛苦和波折,很多時候,也只有我們自己的人知道。
這些年的時間之中。也發生了不少的事情。我一直一直在查雪茹的下落,但沒有任何的結果。她就如蒸發在空氣中的水滴一般,消失得無蹤了。我一直在想,那時,究竟是誰要把她帶走,又帶走是爲了什麼。她明明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枯繭說,是剎璃帶走了她,但是剎璃他又是爲什麼呢?打擊我?有什麼意義呢?
而剎璃,說不清什麼。
我怕是自己的心腸太軟。還是因爲他和剎瓔生的一樣的眉目,在他行走於冥焱殿之時,我們也會偶爾照面。他的確是對我越來越冷淡,有次我和剎瓔並肩走着,半途中遇見了他,兩張生的一樣的臉孔,照鏡子一般地面對面。我尷尬了一下,剎瓔同他打招呼,他撇了我一眼,那眼神的怨毒是我現在都無法忘記的。
但是我討厭不起他。
我總覺得,這中間漏掉了什麼東西,我們的確在循着一條有光的路走,走得順暢。彷彿走到頭時,就會揭開一切的真相。但是呢,我越走越迷茫,中間總是漏了些什麼。
剎璃也是,說他勾結赤閻的黨羽,他們這樣鬥了停停了鬥了很久。直到剎瓔坐上魔王位置之前,都是不那麼順暢的。但我依然覺察後得到,他好像有什麼不能說的事。
我曾經有個大膽的猜測,那就是,他背後有一個人,或者一股勢力,在告訴他要他怎麼做。而不是他自願的,至於他是被威脅或者什麼,我也說不清。那統統也只是感覺罷了。
我們之後,去了人界幾次。待得時間都不算長。剎瓔知道我愛雪,挑了個初冬的季節。他說深冬太冷,又看不到好景。初雪是最好看的。我很想告訴他我知道,我在這裡比他待得時間,要久得多。
來得恰是時候,初雪一場,十里白雪。我們早就找不着斐青的墳頭在何處了。那幾百幾百年的時間一過,人界又變了樣子。我們踏着雪,想去找斐儒白。雖然我覺得,我現下是無顏見他的。
剎瓔拉着我的手,走過已經被修得平坦的路。他穿着上好的毛料大氅,枯繭跟着他的身後。他爲我整好披風,藏住我的頭髮。
我們吃驚的是,斐儒白的屋子居然還在,但和曾經又是不同的樣子。那有了院落的屋子,種着奇奇怪怪,已經被雪覆蓋的花草。我們推開柴扉,吱呀一聲。裡面異常寂靜。枯繭走到前頭去敲門,敲了半日,終於有人出來了。
斐儒白青白色的臉,蒙上灰色的一層。他的容貌還是那三十來歲。細長眯縫着眼,手中還拿着一根看不出名堂的草。看了我們半日,嘴微微張開,卻說不出是激動。過了很久,才嘆了口氣說道:“我總是盼來你們了。”
好像一個盼着家人回來的大哥。
我箭步上去擁住他,他的肉體還是有,只是冰涼冰涼。他已經死了好久,想來就一陣子心酸。我說:“大哥,你過得可好?”
“還不是一眨眼就過去了。”他讓我們進屋,屋子也有些變化。本來的矮几變成了高高的桌子,他讓我們坐下來,給我們燒了水,倒了熱茶。
他沒有和我們提雪茹,我們先也都不說。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告訴了他。他笑笑,說道:“我知道。”
……我們都沒了話,自顧自灌熱茶。看着白色煙霧升騰,在煙霧中看着剎瓔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斐儒白就說:“你們誰可以幫我,把孩子的封印給解開?”
幾乎是同時,三人都擡頭驚訝地看着他。他半依在門前,單薄的身體消瘦的肩,頭髮梳得整齊,灰白的沒有血色的臉。他看着我們,眼神空落落,彷彿被抽乾了靈魂。
枯繭站了起來,他走向他說:“你爲什麼忽然想這樣,雪茹不是還沒有下落麼?”
“……我不知道。”他微微搖頭,“成爲靈魂之後,預感更加強烈。我感受得到,我和雪茹之間要發生什麼事,這個日子就快到了。”
他揚起頭,表情有些悲傷:“我想,這個孩子是該長大了,且讓我親眼看着自己的孩子長大吧。因爲結局,我怕是料不到。”
我們三個都沉默了,細碎落雪聲耳畔輕嚀,枯繭開始動腳步,向着裡屋走去。
“枯繭。”剎瓔忽然喊住他。枯繭詫異地回頭,剎瓔說:“若你不行,讓我來吧。”
枯繭點點頭。進了屋裡去。斐儒白的眼裡總算有了些光,也轉身進了屋裡。我呼了口氣,轉頭對剎瓔,卻發現他臉色不太好。我伸手拍拍他:“怎麼了?”
“……”他微微搖了搖頭。然後反拉住我,“走,我們也進去。”
進了屋就看見枯繭已經擺好了陣勢,手中有一股股水流迸發出來。那些水流延綿不絕,在紅色結界之外包裹住它,許久水從上面褪去,那紅光亦不見了。
孩子開始呼吸。開始心跳。枯繭把他抱了起來,帶給我們看。那孩子猛然睜開了眼,溼潤烏黑的眼迷迷糊糊望着我們,我笑了起來,用指肚摩挲他的臉。枯繭抱着他用臉蹭他的臉,他似乎知道是眼前人讓他再次呼吸,他伸出小手去觸碰枯繭的臉。枯繭更是樂得直逗他。
我們三人在這裡看着,斐儒白站在一邊長長吐了口氣。
……
不能待得時間長,我們要離開了。斐儒白抱着斐似雪同我們道了別,小雪在他的懷中安安靜靜的看着我們。不知道這一別是多久,而且我不知道,斐似雪是能活多長的年紀。他太特別,不定因素太多了。
去到炎瀆山,炎瀆山也下了雪。這裡卻熱熱鬧鬧的。接近傍晚,人和魔相約出來看雪,和諧的景象讓人心生溫暖。我想到雪茹,她錯便錯在是在宮中做了侍女,否則,也可以和儒白,在這裡過一些短暫,但起碼幸福的生活。
剎瓔把自己的左眼給藏了起來,因爲炎瀆山的魔和人幾乎都知道他的大名。那個有一隻紅眼的魔界皇子,長着絕美的容貌。他把額前的遮臉布再往下拉了些,覆蓋掉他的眼睛,留下英挺的鼻樑。到了那通道之前,枯繭走了前面。剎瓔總會死死拉住我的手,我嗤笑他怕我跑了,他卻不做聲,只是緊緊拽着。這點上,他和孩子沒什麼兩樣。
前腳剛要進去,就聽見旁邊有人在喊。是個姑娘的聲音,我們循聲望去,見草叢悉悉索索的。我們都向前走了一步,就看見一個人忽然撲了出來,一個踉蹌,三人都沒反應,冒出來個穿着小紅襖的姑娘,一把拽住剎瓔的衣服往下一扯。邊扯邊叫:“笨蛋哥哥,抓到你了吧!”
剎瓔一愣,那女孩也一愣。剎瓔的頭髮四散開來,紅色的一隻眼暴露在空氣之中。女孩看的呆愣,枯繭連忙把披風罩住剎瓔的頭,抓住我的手往那通道走。
我的餘光看見那女孩,一動不動盯着剎瓔看了很久。
怕是被那紅眼嚇到了,還是認出了剎瓔的身份?不得而知。但那個照面,怕連日後的剎瓔也想不到,會是一些事情的開始。
那次人界回來不久,剎池便宣佈讓位。讓自己的大兒子剎瓔,來繼承他的王位。剎瓔如願以償地登上了魔王的位置,那一日我記得,魔界上下狂歡三日,天空的顏色,變成了好看的橙紅色。也另我意外的是,剎璃也來參加了這次的登基儀式,我們坐在相同的位置,大眼瞪小眼的。
剎瓔站在冥焱殿的火陀羅臺,舉起手中的烈酒一飲而盡。臺下歡呼雀躍,昭示着新一任魔王,新一個時代的來臨。他的紅色眼眸彷彿似着了火一般地燃燒。
從此魔王的名字更名剎瓔,以剎瓔王來計算年曆。
他在登基的當天,行完各種儀式之後。宣佈道:“今日起,煉獄王的位置迴歸到烙翼手中。”他舉起右手,我被緩緩託上火臺,站到他的身邊,他扶住我的肩膀道:“從今日起,他便是煉獄王烙翼。掌管煉獄領地,統帥朝殺,效忠魔王和魔界。”
我對着他欠身:“誓死效忠魔王。”
擡眼之時,看見他眼底的笑意。然後我們並肩站在火臺之上,接受衆人的行禮。我的目光卻一直在遠方,看見那黑壓壓的魔人,一直連綿到天際邊。和橙紅色的天空相接,像我夢中一直夢見的彼岸花,蜿蜒到我看不見的地方。他的肩膀抵住我的肩膀,莫名的安心和自豪。我知道,我終於有,和他並肩站立於此,頂天立地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