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牽着澳兒的手出來時,賢妃一眼瞧見自己兒子,也不知哪來的勁兒,推開暗風,瘋了一般地跑過來,其間跌了兩三跤,發鬐散亂,鳳眼紅腫,頗爲憔悴,惹人心憐。
我將澳兒牽過去,正要扶起再一次跌倒在地的賢妃時,賢妃一把抱過自己兒子,不管不顧地嚎啕大哭,哪裡來的往日萬種風情,皇室威儀。
我看得真是瞠目結舌,暗風與慕容貴妃亦是多有驚愣,皆是杵立原地。
澳兒許是被賢妃抱得緊了,在賢妃懷裡掙了掙,見掙不脫,扭過憋得通紅的小臉來看我,哭音顫顫地:“皇姑奶——”
我好心上前一步,伸手去扶賢妃,溫言溫語:“賢妃,有什麼委屈,先起來再說吧,皇長子橫豎是你的,誰也搶不走,你勒着皇長子了,先鬆開……”
我沒料到賢妃會伸手將我推開,一個不穩,整個人便是朝後跌去,縱然暗風再是眼明手快,終是遲了一步,我的後腦勺結結實實地撞在了身後高階上。
“公主千歲——”
“姑姑——”
我看着急聲起來的暗風與慕容貴妃,又看了看近在咫尺處,依然摟着澳兒神色迫於癲狂的賢妃。澳兒顯然是受了驚嚇,在我跌倒的瞬間,咧脣大哭,嗓音幾近嘶啞。
我擺了擺手,阻止了暗風和慕容貴妃的扶持,緩緩站起身來,抑着秋陽,忍去突如其來的,眩暈,笑看賢妃,問:“如此,氣可是消了?”
“不,不夠!遠遠不夠!都是你,都因爲是你。你不是死了麼?不是失蹤了麼?那你就死得徹徹底底的,失蹤得離這皇宮遠遠的,你爲何還要回來?夜婉寧,我恨你,恨你……”
“請貴妃娘娘自重!”暗風說着,便是要上前阻止賢妃再說下去。
“暗風,這裡沒你什麼事,退下!”我喝退暗風,轉而看賢妃,“本宮當真是不知,賢妃緣何如斯對本宮有咬牙切齒之眼。”
“你不知,是的,你什麼都不知,所有人都知,就你不知……呵呵呵……”賢妃笑得愴狂,扭曲了原是精緻的容顏,“多麼好笑,多麼可笑!”
賢妃指着我:“若非你,上官一族何至於落得滿門貶爲庶民,永世不得出皇陵半步?”
上官一族與賢妃感情深厚,她因此恨我,我亦是可以理解。但是,該說的,我還是得說清楚。
我譏諷反問:“上官一族謀朝篡位,按律當誅九族。這與本宮,又有何干系?賢妃若要恨,豈不應該恨作爲你夫君的聖上,恨作爲你表哥的慕容相才更妥貼?”
“我夫君,呵呵,我夫君。聖上,聖上是我夫君……”賢妃猶如受了刺激一般,仰天大笑,滿面淚水,再看向我,恨意叢生,若是眼光能夠殺死人,我想,我早已在賢妃如刀的眼光中死了幾百回合,“……我是賢妃,是貴妃,是這後宮地位崇高的女人……是的, 我比後宮所有女子,甚至是你……”賢妃轉眸看向慕容貴妃,“……我的貴妃妹子……後宮三萬佳麗,我是最幸運的一個……我有澳兒,我有聖上的骨肉……而你們,甚而是我身份驕矜出身高貴的貴妃妹子,你們都沒有……這後宮三萬妃子,誰敢站出來笑着說,這些年來,聖上寵過誰,幸過誰……我的貴妃妹子,聖上幸過你麼?”
“表姐,你瘋了麼?時辰不早了,快回宮吧。”慕容貴妃花容失色,跑過去,阻止賢妃說下去。
我忽然少了聽賢妃說下去的興致:“暗風,愣着作甚,還不請賢妃回宮歇着?”說完,我再也不看這一場鬧騰,轉身,回宮內。
背後,傳來賢妃淒厲喊喝聲:“你們誰敢攔?信不信,我現下就死在你們面前?”
“表姐,你……”慕容貴妃亦是驚慌。
我回眸看去,只見賢妃單手抱着澳兒,單手持了匕首放在自己脖頸處。我擰眉:“賢妃,你若是真要鬧,到聖上那邊鬧去,別在這裡耍瘋,本宮無這興致陪你。”看了眼她懷裡嚇得早已哭啞了嗓子的澳兒,“你不爲自己着想,難道,也不想想尚且年幼的皇長子?你這般鬧下去,對你,對澳兒,絕無好處。這麼多年身在皇家後宮,難道,不知道怎樣做,對你自己最好麼?”
賢妃是破罐子破摔,看着我徑自冷笑:“夜婉寧,你是怕了麼?怎麼,是不想聽,還是不敢聽?”
是的,我是不敢聽。縱然心思戳穿,我亦是不動聲色,只冷眼睥睨她。
聰明的女子,不管在怎樣的形勢下,總也是知道如何最大限度保全自己且爲自己求得最大利益。
這會兒,我倒希望,賢妃是聰明的女子,一如慕容貴妃。
有時候,頭腦一根筋全憑衝動行事的女子,遠比聰明有心計的女子來得更是讓人頭疼。
恰如此時的賢妃。
賢妃鳳眸赤紅,狠狠盯我:“我是貴妃,是列入宗人府名冊的皇朝貴妃,是當今聖上的貴妃。我原該擁有的一切,都被你毀了,被你毀了!我咒你,我恨你,自我入宮的第一日起,我便日日夜夜地咒你,咒你早死咒你永世不得超生!將我逼到今日這一步的,是你夜婉寧!事到如今,我連自己唯一擁有的兒子都保全不了,我還隱忍什麼?我還害怕什麼?我寧願死,也不要再隱忍下去!我拼得一死,也要讓你夜婉寧受盡天下人唾棄,不得好死!”
面對賢妃的沖天恨意,我已經無可奈何,走到這一步,已經超出我所有想象。而唯一能夠依賴得上的承燁,卻是久久不來。
“夜婉寧,你在等什麼?是在等聖上麼?”賢妃上前一步,目光如刀,“聖上不在宮裡,慕容相亦是不在宮裡,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說我想說的話。這些話,我憋了五年,整整五年。我不想再憋,我要抖出來。”她頓了頓,咬牙切齒,“我要你,受盡天下人斥罵,永負千古罵名。”
慕容貴妃花容慘白,流淚滿面,幾近朝賢妃下跪:“表姐,你夠了沒有?我求求你,別說了,哪怕不爲別的,只爲你懷裡的孩子,你別說了,別說了,求你了。”
“妹子,事到如今,我什麼都不怕了。我要說,我必須說。我不說,我會瘋,我寧可清醒地死,也不願在仇怨中瘋去。”賢妃搖頭,笑,“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了,我不像你,什麼都可以忍,不爲自己,也要爲你慕容府名聲。妹子,你入宮不及姐姐早,心頭難免對那人這次是心存想望。妹子,姐姐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縱然對那人心存一輩子的想望,也不過最終落得個虛銜,不過是白頭深宮月下舉杯成影成三人罷了。”
我冷聲嗤笑:“本宮倒是頭一次見識得,賢妃原也是詩情畫意的女子,出口成詩之能,不輸京城第一才女。”話鋒頓轉,“後宮拈酸吃醋之事,與本宮何干?趁本宮心情尚好,現下離開伏波宮,本宮可當什麼事都不曾發生。然則,真要是鬧騰起來,縱然聖上饒得你,我夜婉寧未必有大度容人之量。”
賢妃脊背挺直,看向我,不畏不懼:“我若有怕,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澳兒已經哭累,只眨巴着雙眸愣愣看我,間或地從哭啞的喉嚨深處喊我一聲“皇姑奶”。
賢妃因着自己親兒子這一聲聲“皇姑奶”,更是面色糾結了對我的恨意,道:“夜婉寧,你淫亂宮廷,放蕩形骸,肆無忌憚,不就仗着聖上對你的恩寵麼?”
“你以爲,聖上容忍你,是因爲你是他的長輩,於他有教養之恩?”
“你錯了!聖上容你,忍你,只是因爲,聖上他愛你。”
“因爲這深宮有你夜婉寧,縱使後宮三萬絕色,聖上不曾正瞧過一眼,不曾臨幸過一人。”
“是的,我是例外,他是臨幸過我一次。因爲那次,天地憐我,我有了澳兒。”
“那次……呵呵……那次……”賢妃笑着笑着,便是淚流滿面,“一杯‘意亂情迷’,素雲織錦,寬袍水袖……呵呵,老將軍當真是猜對了聖上的心思……聖上不再是往日冷淡漠然的聖上,他擁我在懷,極盡溫柔,他喊的,卻不是我,是你,是你夜婉寧……”
“我們這些入宮的女子,原來可以無須獨守深宮,是因爲你夜婉寧,因爲有你夜婉寧在。”
“你說,我如何不恨你?”
“我恨你,但是,我不能奈何你。不是你能耐大,是你身邊的貼身護衛能耐大。這麼多年,死在他手下的死士,太多太多,那些人,原是我重金聘來的殺手。”
“那日,皇城根下,驚馬亦是撞不死你,算你命大。”
賢妃厲聲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夜婉寧,你毀了我一生,不論做人做鬼,我放不過你。我不能奈何你,但是,天下人可以。我這一輩子原該擁有的幸福榮耀,皆喪你手。我得不到幸福,你夜婉寧亦是休想得到。”
我頭暈目眩,卻也只得強撐。原是以爲,我這樣的女子,不是後宮女子,生命中再多糾纏,亦是與後宮爭寵奪勢無關。終究,身在深宮,到臨了,亦是退無所退,還是惹得一身腥。
強忍住突突疼的太陽穴,我淡笑着問賢妃:“說完了?若是說完,本宮不奉陪了。暗風,送二位娘娘。”
我轉身,眼角餘光內,有什麼光芒一閃而逝,太陽穴便是一陣麻麻的冰涼,緊接着,耳畔傳來賢妃說不清道不明的笑聲,似得意,又似無限悲涼。
我聽見暗風的聲音道:“你……你懂武……”
我聽見慕容貴妃跑過來的腳步聲,扶住我,迭聲喊我:“姑姑……姑姑……”
但是,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聽見賢妃的冷笑聲:“我是老將軍一手調教長大,如何會不懂武?只是無人知我懂武罷了。”
我循聲看去,自是什麼都看不見,只淡聲道:“暗風,別傷了她,有什麼事,待聖上回來再行決斷。”頓了頓,“還有,皇長子無辜,別傷了皇子。”
撐住最後一口氣:“慕容貴妃,煩你扶本宮回內室。”
我轉身時,聽見澳兒的哭聲,哭聲中,夾雜了賢妃的笑:“如此,刀山火海,我也不怒了。公平了,是公平了。”
慕容貴妃扶我坐在榻邊,卻不知我已失明,只訝然發現,我發後滴落的血,原是方纔被賢妃推倒時撞在高階上所致。
我止住慕容貴妃去宣太醫,只握了慕容貴妃的手,問她:“你心裡,真是有聖上?”
半晌,我笑:“本宮橫豎被賢妃爲求公平給鬧騰得看不見了,是也不是,你總也得吱一聲纔是。”
慕容貴妃便是驚了一聲,旋即,默了默,道:“是的,臣妾愛聖上,只希求聖上能夠稱心如意。”
我點頭,摩挲着握住慕容貴妃的手,笑了笑:“聖上天性與他的母后無異,純良真善,是本宮早早的,讓他看到人性諸多陰暗,是本宮告訴他,要想保全自己,必得無情。但是,你要相信本宮,聖上內心裡,依然純良真善。”
“是的,姑姑,臣妾相信。”
我點頭:“那麼,本宮將聖上,託付於你了。還有,轉告聖上,天下只會是他的,沒有人與他爭;饒了賢妃一命,皇長子更是無辜,終是骨肉,好生善待之。還有,那就是,若是聖上滅了鳳鋮,請……”
我握着慕容貴妃的手顫了顫,咳嗽兩聲:“請記得告知我一聲。最後就是,替我向你哥哥,說聲對不起,這些年來,我對他種種給他造成太多困頓煩擾,以後,再也不會了。”
慕容貴妃倏然顫了嗓音,把握我的手,我能感受到慕容貴妃手指的顫抖,顫聲道:“姑姑……姑姑,你……”
“來人,來人……”
我揪着她的袖角,止她再喚下去,只咳嗽着笑道:“別喊了,沒用的……是本宮自己不想活了,與他人無關……請轉告聖上,將本宮屍身送給莫尋……”
我說完這一句話,便是整個人如墜萬丈深淵,神智恍惚,終是渙散。
恍恍惚惚中,便是沉墮夢河。
是江南第一山莊,百草園子裡,深秋的百草園子,桂香依然。
五歲的我打翻了六叔叔練丹房的藥,被父親罰跪百草園子的廊檐下。十一歲的師兄陪我罰跪,我跪着跪着便是睡着,醒來,我在師兄背上,而師兄,昂首挺背,跪在原處。
“師兄,你冷不冷?”
“不冷。”
“師兄,你餓不餓?”
“不餓。”
“師兄……”
“噓,詩兒乖啊,別出聲,不然會被師父發現師兄在這裡的。”
我甚是委屈:“可是,師兄,六叔叔的藥,爲什麼不讓碰,碰一下下又有什麼關係?”
“傻詩兒,六師叔的藥,都是千金難求的妙藥,是用來有備無患的。你知道麼,你這一次打翻的丹藥,是六師叔煉好三年,再有兩年就能大功告成的珍貴丹藥。必要時,可用來保命的。”師兄笑着拍了拍我的長髮,“你說,師父能不發火麼?你啊,什麼時候才能少惹禍呢?”
“那可以接着煉啊,那藥不是還好好的麼?只要再換一個煉丹爐子就好啦。”
“那可得再需要四年才能好。”
“那丹藥煉出來了,怎麼保命啊?”
師兄從來不會嫌我煩:“記得師兄教你的詞麼?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撇脣:“不就是小十叔說的那個什麼假死藥麼?大叔叔房間裡多的是,改明兒我偷一些來賠給六叔叔就是了。”
“傻丫頭,大師叔的那些藥,還不是從六師叔那騙來的?六師叔這次煉的藥,是所有藥裡,最高明的那種,世間絕無僅有。”
“師兄,等六叔叔煉好那絕無僅有的假死藥,我也要偷來幾個藏藏好。”
“你要這個做什麼?”
“師兄不是說那是保命用的麼?”我用師兄新教的詞,“詩兒要用它來有備無患,保師兄的命。”
師兄便是笑,將我摟在懷裡,捏着我的鼻子,清眸含笑,眉角飛揚:“傻詩兒——”
死地而後生。
燁兒,原諒姑姑,姑姑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也惟有如此。
千載罵名,姑姑終究是承擔不起,亦是不能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