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皇帝侄兒何時走的,我並不知曉而臥,倒是難得的睡了一個囫圇覺。自打遵從帝命做禮部侍郎王言之一來,每一日都是天未大亮便是被莫尋給喊醒,寅時搖搖晃晃的坐了轎子入朝,從京郊的家到宮裡,恰巧須得兩刻半,跑過兩道抄手長廊,吭吭哧哧的爬一百九十九層玉階到得金鑾殿,恰巧是寅時三刻,帝王早朝的時辰,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剛剛好。
起身下榻時,心頭正納悶着,今日個怎是不見莫尋來敲窗喊醒我去上早朝。枕側一方素箋落入視線內,我取過來,是我那皇帝侄兒的字跡,蠅頭小楷,分外俊雅飄逸,上書:“好生歇息,允你一日休假。”沒有擡頭,沒有落款,簡潔明瞭得緊。
我瞧了又瞧,點了火摺子,就着火星將素箋焚燒成灰。
我這禮部侍郎也是閒差,有我無我,朝中諸事向來無所影響。
我打開門閂,那抹藍影便是自廊下暗影處現身,我看了一眼那藍色的袍滴,回身入室內。
透過銅鏡,瞧見那抹藍影進了門,才漫不經心的道:“閂門。”
莫尋依言,將門閂好。
我又道:“莫尋,你過來。”
莫尋便是依言走了過來,站在我身後兩步處。
我透過銅鏡,看向那猙獰面具,挑眉,換了舊時的嗓音,淡聲道:“這麼小心翼翼,是怕本宮吃了你,還是怎的?”
莫尋低眉垂首,波瀾不驚的道:“奴才不敢。”
“不敢?不敢什麼?”我冷笑一聲,驀然站起身來,轉身走到莫尋面前,強迫莫尋看向我,問,“你莫尋還有什麼不敢的?嗯?”
莫尋無波的眸中閃過剎那不解,恭敬地道:“奴才愚鈍,還請主子示下。”
我不介意與他翻老賬,在翻老賬前,先得將新長給算一算。
我問:“本宮與聖上,誰纔是你的主子?嗯?”
莫尋是個聰明人,聞言,便是知我怒火從何而來,緩聲解釋道:“昨晚,是奴才一時大意,被聖上引致院外點了穴。”
我倒是愣了愣,問:“不是聖上吩咐你退下,你便退下?”
莫尋毫不猶豫的道:“自然不是。當時,奴才一位是刺客,追了過去,一直追到院外,那人現身露面,奴才一見是聖上,一時驚異,忙收劍行禮,聖上是奴才行禮之時,點了奴才的穴。”
如此看來,是我錯怪莫尋了。是我那皇帝侄兒,太過潑皮無賴了。
我搖了搖頭,頓了頓,問:“聖上何時走的?”
“子時。”莫尋直眸看我,又道,“聖上只逗留了兩個時辰,便是走了。走時,適逢落雨。聖上交待,主子明日無須上早朝,囑奴才無須喊醒主子。”
我心裡琢磨着,兩個時辰,也是夠他醒酒的了。
我問:“現下什麼時辰了?”
莫尋道:“巳時三刻。”
這秋雨綿綿的,倒是沒看出,已是正午時分,改用午餐了。
我便重新坐下,示意莫尋在我對面坐下來,道:“本宮,這幾日一直忙着做王言之,又是上朝,又是伺候帝王端茶遞水磨墨奉筆對弈的,難得今日得閒,正好問你幾個事。”
莫尋道:主子請問。“
“那日……”終是有些難以啓齒,默了默,才模棱兩可的問道,“……你後來,是如何解了……那個藥效……”
莫尋倒是坦然得緊,一雙眸子不起絲毫或尷尬或難爲情的漣漪,如常的無波無緒,道:“屬下蒙一高人搭救,昏睡三日兩夜,醒來時,藥效亦是解了。”
不待我問,莫尋又道:“那高人是誰,屬下不得而知,待屬下醒來時,那高人已是離開。”
我便笑:“莫尋你倒是福氣,出門即遇貴人。”
想了想,咬牙,終是問出一直想問的那句話:“如果沒有高人搭救,莫尋,你會如何紓解體內藥效?”
莫尋定睛看我,無波的眸子深處,一閃而逝過某種晦澀的光芒,許久,淡聲道:“主子,並沒有如果,只是,事實。”
我堅持,眸光灼灼,盯着莫尋:“本宮不管你的事實是什麼。本宮現在問的,是如果。莫尋,回答本宮。”
莫尋垂下眼睫,似無奈,又似輕喃的問我:“奴才的回答,有那麼重要麼?”
我斬釘截鐵:“是的,很重要。”
莫尋隔着檀木桌面,驀然擡眸,看向我,問:“能告訴奴才理由麼?”
我沒想到莫尋會有這麼一問,一時被莫尋問住了,愣了愣。
莫尋的眸中,便是恍惚浮過一層笑意,轉瞬即逝。
莫尋道:“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是答案,不是麼?主子。”說完,起身,走向門邊。
半響,我回神來,看着莫尋跨上門檻的背影,心頭奴役洶涌,狠狠的,將手邊桌上燭臺扔向莫尋的背影,冷笑道:“好,你不說。你不說,是吧?”燭臺擊打過莫尋直直的肩背,落在門檻處,三零八散,我手扶桌緣,氣得喘息,“你問本宮理由?……你竟敢問本宮理由?……莫尋,你這個混賬東西……”
莫尋回身,不聲不響收拾了門檻處的燭臺,站在門檻處,只道:“主子,可以用午餐了麼?”
我粹然拂袖,走出室內,走過莫尋身邊時,冷聲道:“不用了,本宮外面吃去,你別跟着本宮,否則,本宮會倒興。”
我只帶了兩個家丁外出,做了轎子進城,找了一家客人不算多的京城酒樓,撿了二樓臨窗位置坐下來,細雨如簾,隨着窗檐滴落,一滴又一滴。我卻是不知,我在氣什麼?我究竟爲何如此生氣?
心裡隱隱約約的,只是覺得,自我與莫尋之間經歷了那麼一場肌膚之親後,有些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好似在悄然變質,我尚且捉摸不透。
在酒樓消磨了兩三個時辰,走出酒樓時,秋雨竟是滴滴答答的愈下愈大,不見止停跡象。一個家丁給我撐了傘,另外一個家丁手捧了老闆買二壺送一壺酬賓所得來的三壺好酒。
我讓家丁將三壺好酒放到轎子裡,自己坐了進去,道:“去西宮門。”家丁喏了一聲,放下轎簾,吩咐轎伕起轎。
未幾,轎子停在西宮門前廊檐下,轎伕一壓前轎,家丁掀開轎簾,我邁腳走了出去,懷抱三罈好酒,守門官員見是我,倒是沒說什麼,朝我參了參禮,便是讓我進了去。
西宮門不似其它三處宮門,往來官員絡繹不絕,顯得寂寥得多了,又因着秋雨一直在下,我沿路的朝御書房的方向走去,竟是不曾瞧見一人。
一場秋雨一場涼,我在曲曲折折的長廊上繞着走,亦是覺得秋風涼涼,忍不住緊了緊抱着三罈好酒的雙臂。
從西宮門到御書房,經過伏波宮側門,我在側門處停了停,見四下無人,便是擡腳走了進去,抄近路摸進了我原先的廂房,正要將三壇酒放在桌上,便是聽見一聲低喝:“誰?”
緊接着,一抹明黃閃過來,瞧見我,冷厲眸光深處乍然而現燦亮光芒,旋即,看向我身後桌面上的三罈好酒,半響,問:“怎是不在家中歇息?”
我正要行君臣之禮,他伸手拉住我,道:“四下無人,姑姑不必拘謹。”又看了看那三個酒罈子,薄脣抿了抿,眉心擰了擰,道,“姑姑喝酒了?”
我道:“天涼,小酌幾杯,暖暖身子。”
他顯然不信我所言,清清淡淡的道:“朕怎是不知姑姑先前有小酌幾杯暖身的習慣?”
我便是笑道:“我先前亦是不知,聖上小酌幾杯便是醉酒。”
他便是不再言語,半響過後,鬆開我,朝隔壁走去,邊走邊道:“既是來了,便不急着走,過來陪朕閱了奏章再走不遲。”
我應了聲,趁着他走出去的功夫,趕緊的翻開底層的櫃子,取出其中一粉色藥包,打開來,取出三粒鵝卵石大的血色藥丸子,又折開酒罈子上的封泥,各投入一粒藥丸子進去,再將酒罈子封好。
隔壁是他幼時住所,是寬大的套間,連着臥室與劍室、書房相聯。
我在書房內找到他,瞧見桌案上一摞的摺子時,免不得驚訝了一番,心中不明白他爲何要將摺子帶到這伏波宮來批閱。偌大的伏波宮,連個伺候的宮人都沒有,他倒是對着孤家寡人的狀況享受的很。
他們有擡頭,只對我道:“朕方纔吩咐了暗風,去血櫻樹下襬桌布筵,姑姑稍坐片刻,不多時即可晚膳。”
我便是應了聲,徑自撿了一張椅子坐下來,側眸去看窗外的雨中景緻。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我那皇帝侄兒的聲音:“姑姑,今日,八月初四了吧。”
我道:“是的,八月初四了。”
他擱下硃筆,踱到我面前,蹲下來,眼望我,問:“姑姑在想什麼?這般漫不經心。”
我恍惚回神,笑道:“沒想什麼,只是想着,過了八月初四,眨眼便是八月初八,再一眨眼,便是八月十五,這日子真是過得快。”
“是啊,這日子,有時很快,有時又很慢。”我那皇帝侄兒隨意的敷衍了我這一句,便是返身會案桌後,重新批閱奏摺。
我遙遙的看向他,許久,道:“八月初八,聖上可有特殊安排?”
他道:“帝王的生活,每一日不都是除了國事便是後宮的事?哪還有什麼特殊安排。”
我走過去,站在他身側,輕聲問道:“罷朝一日,去相國寺,好不好?”
他握着硃筆的手頓了頓,側眸看我,我亦是看着他。
他便是一笑,脣邊劃過一抹譏誚:“兩個男人去相國寺,祈什麼?福什麼?姑姑是還不嫌這京城的謠言少麼?”
我無所謂的笑道:“佛祖明白即可。”
我那皇帝侄兒愣了愣,旋即,眉眼舒朗,不置可否的道:“就怕,佛祖亦是不知。”
我問:“聖上是不肯去麼?”
他道:“去去又何妨。”
我便是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