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暗風穿過伸門,一輛六轅馬車悄然立於門外,而我的皇帝侄子,背對了我,負手立於垂柳樹下,遠眺平湖秋色。
正是秋高氣爽,皓月當空之時,湖面如鏡,水月一色。
他回身,扶我上馬車時,狀似不經意的隨口道:“朕幼時,姑姑曾提及,人間仙境在西湖,果真不假。”
我跨上馬車時,眉目不擡,淡淡一笑,道:“這句話可不是出自籬落之口,古來文人雅士皆是說。”
我又回眸看了一眼遙遙的水色洞天,漫不經心的笑道:“不知籬落可否跟聖上提起過,江南之地千古傳誦的這麼一句,月到中秋分外明,賞月佳絕處,畢竟在西湖。”
我在馬車內坐穩,我那皇帝侄子竟是頭一低,跨上一步,也上了馬車。
我瞧着,心裡是說不出的奇怪。以我對他的瞭解,自他八歲後,便是能騎馬絕不坐馬車的人。而我上馬車前分明瞧見,門前柳樹下拴了一匹駿馬。
我那皇帝侄子這會兒倒是隨和得緊,在馬車一側坐定,眉眼輕舒,天經地義的道:“朕若不是馬車,誰來給姑姑解惑答疑?又或者——”他頓了頓,忽然長臂探來,不容分說,將我拉近,車頂懸吊的紗燈實在是光線黯淡,真正是一燈如豆,在如豆燈光下,他雙眸晶亮,長睫微垂,掩去眸內冷厲,獨留毫不遮掩的狡黠與調侃笑意,道:“姑姑心中交無疑問,並不燁兒來爲姑姑解惑答疑。若是這般,那燁兒下車騎馬去也——”
我見他真個要探身下車,忙反手握住他的長袖,道:“聖上此番南來,不分晝夜,舟車勞頓,龍體要緊,騎馬多有巔頗,何不如在馬車內稍事歇息,閉目養神,回京後纔有精力應付朝中之事,保社稷安穩。”
我那皇帝侄兒便是“哦”了一聲,側眸看我握着他袖子的手指,感慨道:“姑姑就是姑姑,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忠肝義膽,爲國爲民。”
我放下握着他袖子的手,陪笑道:“聖上過獎,籬落惶恐。”
頭頂驀然傳來一聲非常不合時宜的輕嘆聲,只聽我那皇帝侄兒道:“姑姑,要你說句軟話,就那般難麼?”
我愣了愣,下一瞬,我的手被我那皇帝侄子給握住,他微涼的指腹搭在我脈搏處。
我靜靜掀起眼簾,看向他爲我把脈的堅毅側顏,不知是昏黃的燈光過於柔和,還是他專心的神情太過顯眼,此刻的他,讓我覺得有些不真實又費解。但是,心同全角終是軟化了許多,亦是輕嘆口氣,極輕極輕的道:“聖上,對不起——”
他聞言,也不說話,只是側過臉頰,淡淡的看向我,半響,指腹滑移過我的手心,與我五指交握,默了又默,才右挑眉梢,淡聲問道:“哦?姑姑有何對不起朕之處了?”
他這一席話,豈不是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只得轉移話題,咦道:“怎是還未啓程?”我那皇帝侄兒聞言,伸手掀開窗簾子,淡聲道:“你家主子人都在馬車了,怎麼?還要隱身暗處到幾時?”
我愣了一下,忙探身看向窗外,皎皎月色,那抹悄然而至的藍影,不是莫尋又會是誰?“莫尋——”縱然心知,他不會有事,早晚會尋我而來。但是,乍然見他完好如初的站在我身前,我還是止不住心生喜悅。
莫尋躬身行禮:“奴才參見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暗風牽過來樹下駿馬。
我那皇帝侄兒淡聲道:“免禮了。暗風,起程吧。”放下窗簾,身子向後靠了靠,瞟我一眼,“姑姑想問什麼?都一併問了罷。朕希望姑姑回宮時,已是再無任何疑惑與不解。”
我想了想,淡笑一聲:“還有什麼好問的呢?一切,聖上早在籬落奉旨去上官府探望上官老將軍病情之前,以一盤‘星羅棋局’暗示於籬落。”我搖頭笑了笑,“聖上心思縝密,江南之事,原亦盡在聖上預料之中,慕容相、莫尋、籬落、暗風,誰又能出了聖上掌控之外?”我們這些人,有哪一個不是他手中的棋子?
從宮裡到宮外,從帝都到江南,又有哪一樁事不在他的預料之中?
這一切,不過是,盡在帝王的局中。
我又笑了笑,笑容頗有自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黃雀身後有鷂鷹,鷂鷹身後有張弓搭箭的人。原來,那個獵人,不是籬落,也不是慕容相,是聖上。”
我笑着說:“聖上,真好。真的很好。”這個天下,他不得,還有誰能得?他是天生的,做帝王的人。可是,我不知道,看着這樣的他,我的心,緣何在疼,爲何而疼?只是,很疼,很疼。
我笑着看他,問:“可是,聖上,籬落回去,又能以怎樣的身份現身朝臣面前?”
在他的棋局裡,帝姑早已消失不見,屍骨難尋,不是麼?
我不等他開口,只是徑自道:“即是如此,聖上只當,籬落真是個死了,屍骨不存,這世上再也沒有帝姑,不是更好?”而我,只需隱知於江南之地,靜待他除了嶽向舟,滅了鳳鉞國,帶着我的族人,此生安寧。如此,真的很好。
遂了他的意,亦是如了我的願。
他看着我,靜靜的開口:“是的,莫尋能這麼快尋來,是朕暗示於他,你人在江南。慕容相江南之行,包括麻痹嶽向舟,亦是朕之允許。朕應允慕容相,待得此事一了,朕饒得上官老將軍一條命。”頓了頓,他清俊眉眼間浮上淺淺的冷笑,“不過,並非所有事都在朕的預料之中,姑姑來江南後,所有的一切,便是早已超脫了朕之掌控。”
“慕容相密旨來報,江南名妓莫婉兒行爲可疑,疑與帝姑有所有關聯。慕容相是有所穎,而朕,卻是無所疑,那莫婉兒,除了姑姑,還會有誰?”我那皇帝侄兒眯了眯雙眸,略顯困頓之色,問我,“姑肆,要多久,你對慕容相的癡念,纔會淡去?”
我苦笑一聲,如何告訴他,接近慕容相,確有癡念,但是,也非全然出於癡念。
“朕八百里加急,密山令慕容相速速回京,交那莫婉兒一併帶回京城。”
我恍然大悟,所以,慕容凝主動向嶽向舟要了我,原不慕容凝有意麻痹嶽向舟的帽子,而是聖命難違。
慕容相一開始只當莫婉兒與姑肆有所關係,並未想到,莫婉兒即是姑姑。畢竟,姑姑的易容術,當今之世,誰與堪比?”他睜眸凝睇我,緩緩,道:“如同,姑在的琴藝,斷絃亦能奏出絕世妙樂。”
我愣住,原來,慕容凝認出我來,不是莫婉兒的眼睛與他所謂的故人有多神似,而是,在回京途中,我大意的是斷絃奏樂。
怨不得,那時,斂思看着我,眉目笑意疏淡,道:“這斷絃妙樂,還是少彈爲妙。”
我問他:“即是斷絃妙樂,緣何少彈爲妙?”
他說:“以後,你會明白。”
原來,那時,他便是認出了我。
但是,我想不起來,在何時何地,他見過身爲帝姑的我,彈奏過斷絃妙樂。
“姑姑想來是記不得了,萬貴妃四十壽辰,姑姑奉命爲萬貴妃彈奏清平樂,萬貴妃以一把斷絃古琴故意刁難姑姑……”我的皇帝侄兒輕笑,“那時,還是少年的慕容凝便是站在慕容玉淵身後,只是,姑姑不曾注意罷了。”
聽我皇帝侄兒一說,我模糊想起,確然是有這一出。
我忽然覺得有些好笑,那個時候的慕容凝,也不過是比我略工兩歲的少年吧,站在人堆裡,亦是氣度不凡,清風明月的少年郎,緣何,我竟然對這少年毫無印象。竟是要經年後,冷宮一瞥,便是入了眼,上了心。
納悶的人,不僅僅是我,還有我的皇帝侄兒,只聽他道:“那個時候,怎是不見姑姑對他,一見傾心呢?”
我擡眸看向我皇帝侄兒,認真的道:“是啊,那個時候,怎是就沒注意到他呢?”如果,那個時候,便是入了眼,上了心,是否,會是不一樣的現在?
可惜,我早早便是明白,這個世上,沒有如果。
我那皇帝侄兒忽然跳轉話題,問我:“姑姑是第二次捨身,救慕容相了吧?”抿了抿脣,似笑非笑的,續道:“姑姑這樣的人,能有這般一而再的捨身義舉,真是難得。”他長身頃了頃,仿或困頓愈深,頗有些意興闌珊的隨意道:“朕其實是好奇的,若是換了朕這個侄兒,姑姑,可是也會有這一而再的捨身相救之心?”旋即,又是一笑,“想來,姑姑決絕的捨身相救 ,這天下,也只有慕容相堪當得起了。”
我還需要回答他嗎?自始至終,他好似都無須我開口回答,問的是他,答的,亦是他,而這個問題,確然也很難回答,第一次爲慕容凝擋刀,我是有些莽撞了,事後想想,亦是後怕。第二次,其實很簡單,那些人,是我夜氏之人,我如何會有危險?
我不是聖女,也不是觀音菩薩,沒那麼好的心,來合已救人,即便是我癡念之人,亦是無這資格,我的命,大過天。
“只是,真是要委屈姑姑了,縱然姑姑對慕容相癡心不絕,隨朕回宮後,姑姑也只得將這份癡心深埋心底了。”
好似明白他言中之意,又好似並不是全懂,我問:“聖上的意思是……”
他的手指頭滑上我的臉頰,讚道:“姑姑的易容術,真是高妙,即便是就這般站在上官老將軍眼前,想來,他亦是辨認不出。”
他沉吟道:“只是,黑小二這個名字當真難聽,不如,換個名好了。”看似商量,其實,哪裡有我發表意見的餘地,只聽他道,“京城西郊,有戶王姓人家,夫婦二人與一雙兒女,家境小殷,哦,那是一對龍鳳胎,與姑姑的年紀一般大,回京時,朕順公平了姑姑去看一看。”
我淡淡一笑:“難得聖上思慮周翔,籬落聽命便是。”
心中終究是不明白,我於他,已無任何用處,緣何還是要這般大費周折將我帶回京中?就此放手,任我在這江南山水之間隱姓埋名,不問朝中之事,而他也少了對我權力的猜忌與顧慮,做一個再無內憂外患的帝王,於我,於他,不是更好?
接下來,再兒任何言語,他好似閉睡去,只是依然握着我的手。我垂眼看着他修長的五指,慢慢的,亦是睡意襲來。
也不知是不是做夢,好似聽見他清淺的聲音,在我耳邊縹緲而過:“朕放手了,卻是,後悔了。幸虧,一切還是來得及。”
而我,縱然最終不得不回京,我卻是不悔此次江南之行,因爲,我遇到了他們,我的族人,沈老爺子,閻寒,殷姨,白欽。
我,並不孤單。
今後的路,縱然再多繁雜,還是要走下去。
而我駕信,我會帶着我的族人,將這條必須要走的路,走得很好很好。
睡夢中的我,枕着那樣熟悉的氣息,醋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