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鎮依山傍水,臨水而築,通往鎮口的路,有兩條,一是旱路,二是水路。那商賈雅士,多是坐轎而來,自然是走旱路。江湖中人多走水路,趁機顯擺一番各家水上漂功夫,晚霞映水,滿河碎金,恰如數不清的魚鷹,在水面上飛騰雀躍。
我亦是走水路,不過,相較於滿河撲騰的“魚鷹”,要顯得文雅多了,一艘小小的烏篷船,櫓聲悠悠,在水面盪開一層一層地金色光暈,我手揮摺扇,一身白衣,昂首船頭,餘暉盡灑,說不出的風流與寫意。
於是,有人來搭訕了,足尖踏過水麪,猶如閒庭信步,與緩緩前行的烏篷船並排而行,朝我一抱雙拳,朗聲道:“在下江北仁孝鏢局柳笑生,有禮了。”
我點頭致意,朗聲笑道:“好說好說,在下京城人士,小姓黑,在家排名第二,取名小二。遊學江南,適聞青龍鎮俠義滿江湖的龍五爺五十華誕,大擺流水席,來的皆是座上賓,特來討水酒一杯。”
柳笑生哈哈大笑,道:“公子真愛說笑,瞧公子一表人才,風雅神韻,貌比潘安再世,當是有個出臣脫俗的好名來相配纔是。”
我嘆口氣,道:“柳兄切莫見怪,小弟亦是糾結難爲情於這名,只可惜,爹孃所取,棄之不得。”
柳笑生連連點頭應是。
驀然,身後傳來粗笨大嗓門兒,冷嘲熱諷到:“我說,柳笑生啊柳笑生,這麼快又勾搭上哪家的白淨小公子啦?動作還挺快啊,比起你那風流老爹來,毫不遜色啊,真是虎父無犬子,哈哈哈——”
我側身回望,只見一黑衣老兒踏水而來,尚且隔着一段距離,瞧不清五官,只覺身形既矮且圓,遠遠開着,直覺是一塊漲滿氣的黴饅頭在水面上漂浮。
柳笑生顯然怒極,袖袍一揮,怒道:“巫山老二,我尊尼前輩身份,不與你計較,你若是再胡攪蠻纏,顛倒是非黑白,勿怪我翻臉無情。”
巫山老二?那不正是,傳說中,巫山四鼠那不成器的師叔麼?
“吆呵呵,我巫山老兒怕你不成,有本事儘管使出來……還是與你那白麪老子一樣,人前滿口仁義孝德,人後做盡顛龍倒鳳苟且之事……”巫山老二擺明了是尋釁挑事,言語粗鄙不堪。
“你……”柳笑生畢竟年輕氣盛,哪裡經得起三言兩語一激,身子迴轉時,掌心聚集真氣,朝那巫山老兒的方向疾掃而去。
想來船家常在這條河邊迎來送往,倒也習以爲常,徑自搖櫓,烏篷船便是穩穩當當的,繼續水中行。
未幾,烏篷船泊岸,我搭了沈老爺子的手下船,遙遙看去,巫山老二與柳笑生還在水面上較勁兒,水花激起數丈高,身側走過一老和尚雙手合十,默唸佛經,搖頭嘆道:“唉,魚蝦何其無辜,罪過!罪過!”
我倒是奇怪了,道:“大師既覺魚蝦無辜,何不出面勸架,以免魚蝦受塗炭之累。”
那老和尚擡眉看我一眼,復又垂下花白眼睫,搖了搖頭,也不理我,徑自入鎮。
我看了看老和尚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水面上那兩個打得正歡的身影,亦是搖了搖頭,晃身入鎮。
筵席擺在院子裡,足有百來桌,舉目看去,來的人還真是不少,黑壓壓的一大片,不過,倒也是自成各派,互不干擾,經商的與經商的同桌而坐,紛談經商之道;讀書的與讀書的結伴聊天,一口一聲子曰;更多的,是江湖人士,江湖向來分三教九流,哪個門派同屬一宗,哪個門派又與哪個門派素有間隙,涇渭分明的很。
我看着那老和尚目不斜視的走向前面的側右方一桌,那滿桌的人,不是和尚,就是道士,哦,還有一個手持佛塵的尼姑。當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我環視四周,當真是有些犯難了,不知自己該去湊那一桌才合適。
正犯愁,背後被人拍了一下,我回頭,正是那柳笑生,片溼不沾身,笑意盈盈的道:“黑兄,來,這邊請。”
我隨着柳笑生腳踩紅地毯,朝前頭走去,心裡尋思着,某非,那巫山老兒見閻王去了?
我沒想到柳笑生竟然將我引至主桌,此時,主桌上已經入座了兩人,四五十歲的年紀,正交談着什麼。
柳笑生笑着走過去,抱拳,道:“小侄見過二位世伯。”
兩個人聞聲擡頭,目光在我身上掃了掃,皺眉,對柳笑生道:“你父親忙得連你五叔的壽辰都趕不來?”
柳笑生陪笑道:“原是說好趕得回來的,孰料半路因着別的事耽擱了……”伸手拉過我,笑,“二位世伯慢慢聊,小侄先去給五叔磕頭祝壽。”
說着,便是拉了我,穿過豔紅屏風,朝一側的迴廊走去,邊走邊對我道:“你不是想要見識武林中的頭面人物麼?我帶你去見識,包你難忘此行。”
我忙頓住腳步,道:“柳兄,這般……不好吧……”
柳笑生笑:“沒什麼不好的,走吧……”
我還是爲難,道:“我的管家與奶媽,還在院子裡……”不待我說完,柳笑生盯着我看,半響,笑道:“怎麼?真是怕我吃了你?”
我差點嗆住,嘿嘿笑道:“柳兄真是說笑。”
柳笑生聳聳肩:“既然不是,那就跟過來。”
明顯的激將法,我也便受用了,跟着柳笑生朝迴廊深處走去。
迎面兒的碰到婢女,彎腰喊柳笑生——三少爺。
柳笑生笑着朝我解釋道:“我父親與龍五爺是結拜兄弟,我父親排行第四,人稱柳四爺。剛纔你看到的,是宋二爺與孔三爺。他們年少時結拜兄弟,曾名噪大江南北,人稱武陵十少。”柳笑生嘆了嘆,“可惜,都是舊時光景了。”
柳笑生在一處拱門前停下,對我道:“你在這裡等我片刻。”
我便是在拱門處等柳笑生,瞪了約摸有半柱香的功夫,不見柳笑生出來,我便是折向右側的一處小徑,隨意踱着步子打發時間。
小徑是單向道,狹窄曲折,只可同時走一人,走到一半時,我便停住了腳步,因爲,對面走來一個人,那人的青衫素袍在微暗天光下映入我的眼角處,恰如清風拂柳,我瞧着,還是有些眩暈。
待他走近來,我側了側身子,立在苗圃邊角處,讓開道來,朝他抱拳微笑致意。
他目光在我臉上短暫停留過,便是收回眸光,抱拳朝我回禮,亦也不客套,從我身邊走過去。
走了一半,身形頓住,又慢慢回頭來,一雙清越的眸子看着我,有禮道:“這位少俠,是來賀禮的?”
我含笑點了點頭。
“筵席在前廳,繞過那邊的長廊向左轉,便是能夠瞧見。”他當我是迷路的食客,說完,朝我點了點頭,轉身又朝前走去。
苗圃邊栽植的青竹幽幽鬱郁,竹葉修長,襯着他的背影,越發挺拔雋秀,清雅如竹。
我立在原地,眉目含笑,欣賞他那漸行漸遠的身影,如癡如醉。
小徑那頭,他駐足,又回身來,在夕陽的最後一抹餘光裡,遙遙的看向我,眸光潺澈,笑意清淺,溫文爾雅,問道:“請問,在下身上有什麼奇怪之處麼?”
我怔了怔,輕笑搖頭。
他脣角彎起一道清雅弧度,清淺笑意深了兩三許,又道:“既無所奇怪之處,在下實是不明白,少俠緣何一直盯着在下的背影看。”
我握扇的手指顫了顫,忽然很想問他,斂思,敏銳如你,那麼,那些宮裡的歲月,那麼多次的擦肩而過,我長久佇立,一次又一次,在你轉身離去的剎那,開始目送你離開的背影,直至從視線所及之處消散不見。那時的你,是否,亦是敏銳感知到,身後的目光?癡癡的眷戀?
晚風中,我輕搖摺扇,滿然而笑,搖頭晃腦,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收起摺扇,遙遙的,朝他一拜,道,“小弟平素性息研讀詩經,今見君子,雲胡不喜?繼而頗多失禮唐突之處,萬望勿怪。”
他聞言,搖頭笑了笑,道:“我看少俠不過弱冠之齡,倒是難得的一表人才,報讀詩書,不知,拳腳功夫如何?”
我不好意思笑了笑,道:“說來慚愧,在下喜文不喜武……”
未待我說完,他道:“鎮子裡不宿外客,來的多是江湖中人,留宿荒郊野外亦是常有之事,少俠既不懂武,又看似文弱,不如早早離席出鎮找個客棧的好。”他擡眼看了看漸黑天幕,頓了頓,道,“何況,今晚,雨降至。”
果不其然,今晚,青龍鎮並不如表象這般太平,暗潮洶涌。
我笑着道謝,目送那抹青色越過拱門。
既是見到了慕容凝,我自是沒必要再傻傻的站在這裡等柳笑生。於是,我順着原路返回,在跨上通往回廊的階梯時,忽然腦後一麻,我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便是眼前一黑,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