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莫尋終會尋來江南,只是,我不曾想到,莫尋會這麼快便已尋來。
江南青山,依舊古木盎然,綠樹成蔭。
青山深處,曾經的恢弘莊嚴不再,向晚的秋陽斜穿山頭,滿目的是斷瓦殘垣、蕭條成片。唯有那猶自矗立於千層蜿蜒階梯頂端的寺門,還是舊時的光景,四柱三門,高聳入雲。無須走近去細瞧,我亦是能夠清晰的記得,那四根立柱上,從左至右,依次鐫刻“心境禪定”、“愛心無染”、“佛門廣開”、“普度衆生”佛家箴言。
而莫尋,便是無聲無息的,立身於那寺門下,淺藍色身影站成寬廣天地間最永恆靜默的一棵樹。
爲首黑衣人阻止住另外七位同伴的攻勢,穩穩立於平臺處,問:“閣下是誰?緣何出沒此處?”
森冷麪具上,莫尋沉默的眼神看向被爲首黑衣人鉗制住的我,是深沉的專注,在那深沉的注視下,我分明瞧見一抹苦楚怨懟在莫尋眼底眉梢轉瞬即逝。莫尋就這般一直注視着我,是無波清淡的嗓音,一字一句,道:“放開她。”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在青山之間迴盪,風吹起莫尋的髮絲衣角,而莫尋,巋然而立,這一刻,我失身於莫尋周身自然散發的威儀與傲然。
這個人,當真是這些年來,一直默然守在我身邊的那個莫尋嗎?是那個忠心又慣於寡言木訥的莫尋嗎?
仿若是爲了求證一般,我有些恍惚的喚他:“莫尋,是你嗎?”
“是的,是奴才。”莫尋應我,下一瞬,藍影如閃電掠來。
黑衣人方纔與慕容凝的一場比試,雖無受傷,亦是耗損不少功力,此時,無心應戰,只想速戰速決,只聽爲首黑衣人道:“八卦劍陣。”
在黑衣人迅速擺陣將莫尋圍在陣中時,我被爲首黑衣人推開至一邊。
我內心一凝,慕容凝尚且無法安然出得此陣,莫尋又如何能夠倖免於一傷?
我正要急聲阻止,但是,來不及了,八抹身影倏然移動,幻化成數萬道身影,每一道身影又與那劍光融合,劍氣大張,沙礫飛卷,數萬道劍光直刺劍陣中心。
我瞪大刺痛的雙眸看向陣中,劍光燦白亦凜冽,劍光中,那抹藍影愈來愈淡。
恰在此時,我聽見莫尋的聲音,非但不驚不怒,隱隱約約的竟是含着笑意,道:“失傳江湖多年的八卦劍陣,竟是被在下有幸領教,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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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莫尋是年輕氣盛,多年來隨我居於深宮,不知江湖深淺,更是不知此八卦劍陣之厲害,要知,此劍陣,能破者,唯有夜氏掌門人及其傳人,十幾年前,能破此陣者,除了我的父親,便是我的師兄,而他們,早已離我遠去。當今之世,再也無人能破此陣。而我,亦是不懂破解之法。
入此陣者,非死即亡。
一個定是與我夜氏有莫大淵源的白氏後人,一個是我的貼身護衛莫尋,我自是不能眼睜睜看和他們兩敗俱傷。但是,最能證明我身爲夜氏後人的上古水珠被我扔給了閻寒護身。
情勢所急,我只得孤注一擲,深吸口氣,沉聲喝道:“白欽,住手!”
那如斗轉星移的重重黑影倏然頓住,劍光瞬間消散,天地間,萬籟俱寂。
我顧不得黑衣人投來的眸光,急步朝陣中跑去,黑衣人自動讓開一條道,我跑過去,眼眸內,除了莫尋,別無其他。
“莫尋,有沒傷着哪裡?”我一邊問着,一邊四下梭巡莫尋的身體,卻是衣不沾塵,毫髮無傷。
我鬆了口氣,正要鬆開握着莫尋手腕的手,不想,一股柔韌勁道反手握住我的手,我疑惑揚眸看去,問:“怎麼了……”
餘音尚且停留在舌頭,更大的一股力將我拉近,下一瞬,我被莫尋緊緊擁在懷裡,耳畔是莫尋急速的心跳聲,一聲又一聲,是失序的旋律,震動着我的耳膜。
我怔了怔,便是軟了一顆心,靜靜的靠在莫尋胸前片刻,低低的道:“莫尋,對不起。”對不起,不該瞞着你這一切,不該讓你跋涉千萬裡只爲尋我而來,不該讓你爲我這樣的女子而牽心掛懷。
莫尋不語,只是摟着的手臂又緊了緊,旋即,又鬆開我,退後一步,單膝跪地,俯首恭聲,道:“奴才護主不力,讓主子受驚,請主子責罰。”
我眉心浮上一絲無奈,每每都是這般,當我在某個瞬間,恍惚以爲,在莫尋心頭,我除了是個主子,還是個讓他傾盡所有隻想給予我呵護與憐惜的普通女子時,下一瞬,莫尋總也是有辦法讓我回歸現實,告訴我,他是奴才,我是主子,僅此而已。
也許,於我這般的女子,如普通女子一般被人憐惜、呵護的念頭本身,都是一種奢望吧。
暗歎口氣,整肅神色,揮袖平聲道:“起身吧。”
再轉身,面對那齊齊投向我的八道目光,我無力的嘆口氣,無力於接下來必然會有的一連串的回憶與訴說。
如果,沈老爺子在,就好了。
我心頭正想着,空中便是傳來沈老爺子急促的聲音:“住手!快住手!”
我鬆了口氣,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如此一來,自是省了我不少脣舌。
於是,我隨意一笑,側身循聲回望,綠樹成蔭,梢枝輕晃,沈老爺子身影如電,疾奔而來。
沈老爺子立在我與黑衣人中間,先是看了看我,我朝沈老爺子點點頭,沈老爺子便是朝黑衣人走過去,低着嗓子說了些什麼。
未幾,爲首黑衣人深深看我一眼,道:“諸位請隨我來。”
不知穿過多少進殘敗院落,折過多少座殘損廊橋,這纔在最裡一重院落前停下來。我環視一番,院前兩座石獅尚在,那株千年老槐樹亦是尚在,只是曾經高掛院檐下的青石牌匾難覓其蹤,只是曾經光滑如玉的石門血跡斑駁。
那副牌匾,是我的小十叔附庸風雅所提——向天苑。取“好木自是向天長”之意,寓意十大護法後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其實,說白了,這進院落是百年來十大護法後人於盛夏時節相聚於此,切磋文治武功之場所。
那時,每逢農曆七月初七,不管我的父親與現任十大護法有多麼重要的事務要處理,總會將這一天空下來,來向天苑與一羣半大的孩子相處,或提點練武訣竅,或說古論今講俠之大義。每年的七月初七,向來是十大護法後人最翹首期盼的日子。
我走到右側的石獅前,將手探入石獅大張的口內,在喉舌下探尋到圓潤玉石,取出來,放到左側石獅的上顎凹陷處。
隨着叮的一聲響,石門慢慢敞開,院內草木繁花,水井紫藤,錯落有致。擡步入內,石門在身後轟然緊閉。
“是欽兒回來了嗎?那慕容小賊的人頭可是取了回來?”是老嫗沙啞的嗓音,從紫藤深處的大廳內傳來。
原來,爲首黑衣人果真是白氏後人白欽。
未待這邊回話,老嫗驀然怒道:“欽兒,我都是怎麼跟你說的?竟敢四字帶外人回來,吃了雄心豹子膽了你——”隨着話音,只見“咻咻咻……”數聲,數顆鐵蓮子撲面而來。
沈老爺子與莫尋護住我,揮劍擋開鐵蓮子,白欽擋在我們身前,急聲道:“娘,不是外人,是您日思夜盼的小主子,是小主子回來了。”
“非但違反族規,現今竟然拿話來騙我。跪下——”只聽又是咻咻的兩聲,鐵蓮子擊在白欽膝蓋處,白欽雙膝一軟,砰然跪地。
我不可思議的看着,如何也不能將此時耳畔聽到的陰冷沙啞的老嫗嗓音與當年那溫柔秀美的綠衣少婦恬美的嗓音相提並論。但是,白欽喊那老嫗“母親”,自然是當年那名震江湖的綠衣仙子殷娥。
“說,慕容小賊的人頭可有取回?”
“孩兒……”
那老嫗冷哼一聲,道:“任務失敗,還有臉回來?”又道,“方纔接我鐵蓮子者,是何人?怎是不聲響?難不成啞了?”
沈老爺子跨前一步,笑道:“白家侄媳,我可記得,當年,幾家侄媳裡,就數你這個綠衣仙子你可是最是袒護孩兒的了。”
紫藤深處有片刻的寂靜,旋即,一條身形斜飛而出,青紗覆面,看着沈老爺子,好半響,顫抖着沙啞的嗓音問:“沈老寨主?你還活着?”
沈老爺子笑着點頭,側開身子,我緩緩走出來,立於她身前,輕聲喚道:“殷姨。”
隨着我的一聲喚,她的身子晃了又晃,我忙伸手扶住,笑道:“殷姨,白欽沒有騙你,是我,我回來了。”
她伸出手,撫摸我的臉頰,因爲極大的震驚,手指顫抖,問我:“不是夢?”
我感覺到,她的手心,坑坑窪窪。而她袖袍滑移處露出的手腕肌膚,滿目的是燒傷後的疤痕。熟悉的疼痛,再次溢滿我的心胸,喉口涌上腥甜,我緊緊咬牙,眉目含笑,輕輕的,堅定的,搖頭又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