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宋老告訴我道,我那癡兒煌表哥不肯回宮來,任誰勸說都沒用,就是賴着錦繡酒樓不肯離開。說什麼,寧寧讓他在這裡等,他就要哪裡也不能去,要一直一直的等,直到等到寧寧回來。
我聞言,倒是笑了起來,瞧我這記性,怎是忘記了,癡兒性子真純,越是性子真純之人,越是執拗。若是見不到我,他自然是不肯離開錦繡酒樓半步的。
可惜,我現今身處深宮,出宮並不容易,說什麼也要得到帝王的首肯。我沒辦法,只得掐着時辰,算計着,這會兒的功夫,帝王也該是下朝之時了。這邊吩咐了赤翎去準備幾間廂房,赤翎問我,須得準備幾間。我算了算,道:“先且準備三間罷。”吩咐罷,便是帶了莫尋,去御書房求見帝王。
我直接抄了近路,穿過御花園,再跨過一座小橋,九重金殿便是近在咫尺。待我走上小橋時,便是迎面瞧見一抹熟悉的身影,他今日穿了朝廷正裝,頂戴花翎,墨綠色腰帶,愈發襯得身形挺拔,清俊雅緻。
我這邊剛要笑臉迎上去,昨日冷宮內的一席話便是非常適時的迴旋在我的耳畔。腳步生生的頓了頓,臉上的笑也忙掩了去,心裡尋思着,既然話都說到那個份上了,他自然是可以堂而皇之的不必理會敷衍我了。於是,我挺了挺腰身,目不斜視的,穩穩跨上小橋,朝前走去。
但是,在與他迎面兒之間還有兩大步距離時,他側開身子,停住腳步,朝我擡袖躬身,與平常一般,客客氣氣的,溫文有禮,道:“公主千歲!”
我因爲太過驚訝,腳下忍不住一個打滑,腳步緊接着一個趔趄,幸得莫尋眼明手快,及時拉我一把,我穩穩站定,不好意思的朝慕容凝一笑,道:“慕容相,這真是巧。”
他竟然還不走,站在那裡,竟又給我行了個標準的擡袖躬身禮,清雅端凝的脣角浮現出一抹笑,道:“公主千歲要多加保重千金之軀纔是。”
我乾笑兩聲,道:“讓慕容相見笑了。”
他那抹笑痕還留在脣邊:“看公主千歲行色匆匆,定是有要事在身,微臣就不耽誤公主千歲了,告辭!”
我也微微斂身,含笑道了聲告辭,轉身,朝御書房走去。
待得緩步跨下小橋時,我回身,正要跟莫尋說事兒,卻是瞧見慕容凝竟然還站在原地,一雙清明透亮的眸子瞧着我這邊。
我笑問:“怎麼,慕容相是在等人?”
慕容凝笑了笑,擡步,走過來,道:“微臣是猛然想起,還有一些事未辦妥,須得找幾位當值的大人商討一番。”
我聞言,讓了讓路,道:“慕容相忠心爲朝,本宮甚是感佩。如此,更不該擋了慕容相的路了,慕容相先請。”
他也不再推辭,朝我擡袖再一躬身,跨過小橋,大步朝左手邊的當值殿走去。
我則跨過小橋,緩步朝右手邊的御書房走去。
小安子老遠看見是我,忙跑過來,朝我斂身行禮,一臉掩不住的興奮:“公主千歲,您怎是得空來這邊了?是要求見聖上麼?聖上剛剛與幾位今日當值的大人議完事兒,這會兒正在御書房呢,奴才這就爲您去通傳。”
未幾,小安子走出來引我入內,我回身,對莫尋道:“在外面等着本宮。”這纔跟着小安子,跨過四重殿門,直接入了御書房。
小安子在我身後將御書房的門關起,我走到御書房中央,正要彎身行禮,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室內無其他人,姑姑自是無須多禮,隨便坐。”
他在這等場合,肯喚我一聲姑姑,看來心情自是不錯。
我擡眸瞧去,只見我那皇帝侄子正埋首奏摺之中,也便依言在一側的椅子上入座,安靜等他處理完手中公務。趁着他批閱奏章的功夫,我四下打量了御書房佈局,分外簡單的陳設,除了他批閱奏章的條形大御桌以及御椅,便是沿着牆壁擺放的一溜桌椅,別無其它。哦,對了,還有鋪陳了正面朝南牆壁的天下地形圖。我盯着地形圖中那江南一隅好半晌,這才收回視線,將眸光投注在右手邊的桌上擺放的棋局。
乍一看,這是一盤佈滿黑白棋子的殘局。
再細細一瞧,分明是一盤佈局周詳又縝密的星羅棋局,黑白棋子星羅雲佈,看似自成一局,卻是連環相扣,正可謂“列卒周匝,星羅雲佈”。每個棋子都可以是死棋,但是,只要找出其中關鍵點,卻是每個棋子都能活過來。
我盯着這副星羅局,心中百轉千回的,是當前朝堂內外局勢,天下局勢。
“對弈佈局,高深之處,在於,對手在歷經百思千慮之後,豁然醒悟,自以爲破解出局中之局,焉不知,局外亦是有局。這就是,星羅棋局的最高境界。你想的,永遠比對手所認爲你能想到的,要深一層。”
當我拈起一枚黑子時,承燁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
我將黑子復又放下,擡頭,正好與那俯視而來的一雙葡萄紫般的深亮明眸對個正着,他脣角微彎,彎成極其好看的弧度,道:“這是姑姑在燁兒六歲初學對弈時,告誡燁兒的原話。不知燁兒是否有記錯?”
我笑道:“聖上向來是過目不忘,過耳不漏。”說着,我正要起身,承燁按住我的手,順勢在我對面坐下,看向棋局,道:“姑姑,你看燁兒這左右手對弈的棋局,如何?”
平心而論,他這棋局,確實高妙至深,誠如他所言,局中有局,局外亦是有局,環環相扣,步步玄機。更讓我驚訝的是,這棋局,竟是他左右手對弈而成。
看來,他的棋藝,誠如他的帝王之術,日臻精煉,遊刃有餘。
“姑姑——”他喚我。
我回神,微微有些恍惚:“嗯?”
他左手拈起我方纔想要拈起的黑子,所落位子亦是我方纔欲要落子的位子。瞬時,棋中黑子,死傷一片。正所謂:一招“自傷其臂”換得“置諸死地而後生”。
他以這一盤星羅棋局暗示於我,他心中已定之事。所謂自傷其臂,亦也不過是說那向來是朝中股肱大臣,堪爲帝王右臂的上官老將軍。
他右手漫不經心的移動白字,擡眸瞧我:“姑姑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我想了想,還是問出心中疑慮來:“慕容與上官,向來爲世交,朝堂之上,亦是一文一武,堪爲朝中主流勢力,各州郡四品以上官員,十之八九爲其門生。何況,現如今,慕容與上官,更是親上加親,實力不容小覷,聖上此時……”
我默了默,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說了我所擔憂的後果:“只怕,最終局勢,超乎聖上所想,難以駕馭。”
承燁將星羅棋局慢慢攪散,脣角彎了兩彎,是鮮少能見的俊美笑痕,道:“只是一盤棋局,姑姑便是知曉燁兒心中所想。知燁兒者,舍姑姑其誰?”
他說着,站起身子,踱步至地形圖前,負手而立,遂又道:“若平天下,比得厲兵秣馬,朝堂穩固。”
我接口:“上官一族,六代入朝拜將,掌管兵馬大權,負京畿守衛重責。上官一族,雖無謀朝篡逆野心,私飽中囊,貪贓枉法,欺上瞞下,每一條都可夠得說上三日三夜。”
“不錯,若要平定北疆,征討南疆,首當其衝,比得充盈國庫,皇權一統。”承燁旋身看我,一雙明眸堅定亦果決,“朕放任了上官一族三年之久,便是等收網這一日。”
“聖上的收網,便是借江南知府一案?借慕容相之手?”我搖頭,問,“但是,聖上,慕容相縱然品行不阿,忠心爲朝,畢竟,是上官老將軍的東牀快婿。”
承燁聞言,竟是看了我許久,就那麼不動聲色的看着我,就在我以爲自己哪裡說錯了之時,他才慢悠悠的開口:“朕以爲,在姑姑心裡,慕容相應是世上最清廉最公正的男子。姑姑會堅定不移的,深信慕容相的公正無私。”
這算什麼?我誠心誠意的爲他的江山着想,苦口婆心的勸他謹慎行事,到臨了,他倒是不失時機的來諷刺我。罷了,我這一輩子,也許,也只有在慕容凝這件事上,甘處下風了。
於是,我不以爲然的,繼續大義凜然的,諫言道:“聖上,欣賞一個人,與信任一個人,那是兩回事。”
“哦!?”承燁又繞回御座上,愜意的抿了一口香茶,問我,“姑姑的欣賞給了慕容相,那麼,信任呢?又給了誰?”他那慣於冷厲難測的眸光中閃過幾許專注。
我只覺話題愈扯愈遠,當下,也無話可說,只道:“總之,聖上還是小心行事爲妙。畢竟,上官一族能六代屹立朝堂,自有其爲官之道。”
他倒也不再執着相問,脣角抿了抿,道:“姑姑其實來得正是時候,朕原也是想着傳旨請姑姑過來一趟的,朕有事想請姑姑出面解決。”
我倒是奇怪了,自打他登基後,我與他一不談國事,二不談私事,現如今,他有事請我出面解決,看來,絕非私事。若是私事,大可私下說說罷了,不必來回傳旨這般隆重。
我道:“聖上請說。”
“姑姑來找朕,應是也有事要說吧,不如,姑姑先說。”
我便是將請旨出宮,接癡兒回宮一事簡單的提了提,順便說了想將碧瑤姑娘給請了來陪我在宮內解解乏兒。
承燁聽我提碧瑤,竟是一臉茫然,我能肯定,那茫然之色絕非裝出來。內心裡,有些替碧瑤不值,虧得他時時常常的去錦繡酒樓聽曲兒,這纔多長時日不去,倒是連人家姑娘姓什麼叫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倒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自古帝王皆薄倖。
我試圖提醒他,便道:“聖上還記得京城錦繡酒樓麼?”
他點頭,想了想,點頭,道:“姑姑所說的碧瑤,是不是酒樓第一琴師?琴聲彈得不賴。”頓了頓,他又補充一句,“與姑姑的琴藝相比,是差了許多。”
我恍然,敢情,他向來是記得人家琴彈得不賴,卻是從不曾關心的問過,姑娘芳名?又或者,姑娘提過,他卻是不曾往心裡去過。
他又笑了起來,起身,緩步走下來:“這倒是巧了,朕拜託姑姑之事,亦也是須得出宮一趟,不如,兩件事,湊一塊兒辦了。”
我倒是愈發奇怪,便問他,究竟是何事。
他這才告訴我道,上官老將軍臥病在榻數日,想請我代他去上官府看望上官老將軍。
我有些奇怪,道:“賢妃不是更合適麼?”
承燁搖頭:“能代表朕之人,唯有姑姑。請姑姑去,也才愈發襯得朕對上官老將軍的看重。”他說了說,又神秘一笑,對我道,“姑姑放心吧,朕也會隨行,只是,換了個身份罷了。”
我本來想跟他說,就憑着我這帝姑的名聲,只怕我不去探望還好,這一出現在上官老將軍眼前,向來以忠貞自詡,又是與那魂斷金鑾殿的慕容老相爺情同手足的上官老將軍還不活活的一口氣上不來,給氣死?
不過,再一想,上官老將軍若是因我的出現而氣死,豈不是更妙?那我,豈不是又爲我的皇帝侄子的江山社稷,大功一件?
我看我的皇帝侄子一臉輕鬆笑意,心裡思量着,許是,我的皇帝侄子多少也抱了這層想法吧。
真是夠齷齪,夠不厚道的。不過,也夠高明的。
於是,我帶着承燁賦予我的神聖使命出了宮,前有皇家儀仗隊開路,後有御前侍衛護鑾駕,側有莫尋與另外一個面具人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