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搭着暗風的手,上馬車時,衛忠還是大步趕過來,不放心的問我:“小姐,當真是,什麼都不需要隨身攜帶麼?”
我立於馬車踏板上,側眸俯望衛忠,記憶裡那原是溫潤如水的江南斯文男子俊秀溫雅的一張容顏早已被這數十載的漠北朔風鐫刻出北國男兒特有的粗獷、豪放,以及,歲月沉侵出的滄桑紋理。唯有,那映在如血殘陽下,藏在濃眉密睫裡,點點閃爍的關愛憐惜,依依的,還是當年站在江南岸無邊風月下的男子,我的小十叔。
我伸手,掀開覆面青紗,第一次在衛忠面前露出本色容顏,靜靜的,瞧着衛忠,眸光含笑,啓脣,道:“衛副將,放心吧,我向來不做以身涉險、毫無勝算之事。”眸光掃過衛忠在剎那看到我容顏後,那虯髯滿顏的面上隱忍的狂喜與酸楚,內心裡,輕輕的劃過嘆息,一攏水袖,輕笑着,道,“何況,誰說我什麼都不曾攜帶了?”
馬車軲轆,駛向邊城暗巷深處。
突然而至的狂風,掀起馬車後簾,視線餘光掃過,是衛忠默然長立的身影,愈來愈遠,愈來愈小,最終,成爲視線深處,夕陽深處,極淡極淡的一個點。
掀開前簾,我問驅車的暗風:“這是公子離京的第幾日了?”
“第八日。”
我從水袖內,取出上古龍骨鑄造而成的雕龍刻鳳玉佩,這是乾昭朝歷代帝王的隨身信物,見玉佩者如見帝王親臨,甚而是,可憑此玉佩擁有調動三軍兵馬大權。按理,此玉佩,萬萬不是我能擁有的寶物。畢竟,我雖是帝姑,終究是夜氏的女兒。
但是,我的皇帝侄兒,在他登基稱帝的當晚,在伏波宮寥落的大殿,摒退去所有人,如斯鄭而重之的,單膝跪地,攤開我的掌心,將這龍鳳玉佩放在我的手心,他說:“請代替朕,好生保管。”
那個夜晚,伏波宮的落櫻鋪灑在高高的宮階上,厚厚的一層,幾片落櫻沾在他略顯單薄的肩頭,他猶然不知,一雙清冷的葡萄紫眸子靜靜的看着我,等待我的迴應。
我如何不知,他將這象徵帝王至高無上權力的龍鳳玉佩囑我替他好生收藏的用意?在這深宮,在他初初登上帝位,根基未穩,羽翼未豐,尚來不及培養屬於自己一人的忠心臣子之時,他除了我,還能指望誰?
我在他的目光注視下,伸手,拈起他肩頭落櫻,默然點頭。心裡明朗如斯,快則兩三載光陰,慢則五六年春去秋來,他必得將這玉佩穩穩的,握在手心,天地全然臣服於他的腳下。
天下人,除了他,沒有人知道,一代帝王的龍鳳玉佩,就在我這個世人眼中放蕩形骸、心如蛇蠍的女子手裡。
自然是不能泄漏了出去的,否則,我身邊縱有千千萬萬個莫尋暗中護衛,縱使身在重宮深處,只怕是,一日不得安寧。休說那些覬覦江山社稷的皇親國戚,亦是休說那些志得天下的野心人士,單是朝堂上以慕容凝爲首的忠貞臣子,定是明裡死諫帝王,暗裡刺客來襲,非得捧了龍鳳玉佩懇請帝王收了回去才肯死心。
而我,這些年,日子奢侈糜爛,倒是忘記了自己手上還有這可令天下人俯首稱臣的寶物,因爲,縱然是天下人覬覦的寶物,於我,卻是無甚一用,既不能用來討慕容凝歡心,又不能用來換得帝王的一個諭旨。
直到快馬加鞭離京奔赴漠北前,這寶物纔在我的手上第一次發揮無上效用,我囑了暗風手持此玉佩,命執事太監於隔日的朝堂,昭示列爲臣工:朕於伏波宮齋戒,所思甚多,所獲頗豐,意欲再行齋戒七日,朝堂諸事贊由慕容相主持。
既是手持玉佩,自然是算不得假傳聖旨。
指腹摩挲那雕刻得絲絲入微栩栩如生的龍鳳紋理半響,將龍鳳玉佩收入袖袋後,我對暗風道:“最遲明日此時,公子必得醒來,其時,是該啓程回京之時了。”天子久離朝堂,時間一長,自是引得衆臣芸芸紛綸。到時,只怕這好不容易安穩的朝堂局勢,又是被有心之臣趁機利用,引得軒然大波,動盪不安。
暗風點頭應是,側頭瞧了瞧我,道:“小姐,還是覆了面紗吧。”
我朝暗風嫣然一笑,將青紗覆蓋了眼睛以下的部位,道:“如此,可以了麼?”
暗風眼望前方,嘆息聲,道:“卑職已經違背了主子旨意,如今,也只得盡力維護了小姐安全才是。”
“不是有我在麼?公子若是追究起來,就說是我拿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逼迫於你,你不得不從。”伸手,取了馬車上安置一邊的七絃古琴,指尖隨意拂過,樂音空越蒼茫,如這漠北的朔風,空曠遼遠。
暗風認真思索罷,對我道:“小姐不如說是將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如此,主上興許可饒卑職一命。”
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半響,暗風又側頭來看我,欲言又止。
“四下又無外人,暗風你有話直說便是。”
暗風這才道:“小姐,此番應付那千餘雲樓鬼兵,您當真是,心無畏懼,心有篤定?當真是,能全身而退?”
我解暗風心中所慮,不是擔憂自身安危,不是畏懼雲樓鬼兵,而是爲我是否能完好無損而心有所慮。
暗衛的使命只有一個,忠心主子,效命主子。
暗風無疑是忠誠於他的主子的,因爲主子的懿旨,而視我的命大於天。
如同,莫尋對我的忠心,因爲忠於我,縱然心有不甘,亦是不得不全心遵從我的吩咐,全身護衛昏睡帝王的安全,必要時,可爲護衛帝王的安全而捨去自己的命。
我輕笑搖頭,對暗風道:“世事無常,人心難測,萬事皆有變數,哪裡來的什麼心有篤定、胸有成竹、全身而退?不過是,一個賭字罷了。”賭誰比誰心狠手辣,賭誰會先誰而死。
暗風猛然勒住繮繩,引得馬車一陣搖晃,幸得我有先見之明,忙扶住了車轅,這纔不至於跌下馬車。
不待我開口問話,暗風猛然抽鞭掉轉馬頭,對我道:“小姐,恕卑職再難從命,卑職不能以您的命來賭。”
“退雲樓鬼兵,自有衛副將率守城將士應對。小姐還是不插手的好,安心守於帳中,待主子醒來,即刻回京纔是正事。”
我懷抱七絃古琴,端坐馬車,冷聲一笑,道:“衛忠拿什麼去迎戰雲樓鬼兵?是南門那一羣老弱病殘守門將士?還是東門四千將士?抑或,是那壓軸的一千將士全數上陣,傾巢而出?”
“那是衛副將的職責所在,即便戰死沙場,亦是榮耀所在,無須小姐憂心。”暗風固執起來,當真是蠢不可及。
我嗤笑:“若是如此,你的主子何在?而我,何在?乾昭朝的天下,又何在?”
暗風揚鞭的手慢慢的垂落下來,我嘆息口氣:“暗風,你若果真是忠心於你的主子,就必得聽我的,速速掉轉馬車,速去西門。”
“但是,小姐,您若是有萬一,雲樓鬼兵亦是未退,邊城依然危機四重,如此——”
暗風不忍再說下去,我淡然點頭:“如此,必然是出師未捷身先死。”旋即,笑了笑,對暗風道,“暗風,枉費你跟隨你的主子多年,怎是連最簡單的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道理都不懂?縱然是死,也要死在親眼看到你的對手先你倒下之後。”
“暗風,這不過是最壞的打算罷了。”暗風默默的回頭,看着我,我笑眸濯濯,“相信本宮,本宮向來賭運不錯。”更重要的是,我尚有那麼多的事還未來得及去做,那麼多的夢想還未來得及去實現,我又如何捨得舍了自己的小命?
暗風沉默許久,道:“小姐,暗風今日才知,小姐是能夠爲了主子的天下,可以無懼生死的。”
我曬然,如何能夠告訴暗風,他終究是將我看得過於高尚了。
“小姐,請您坐好!”說罷,暗風再次掉了車頭,揚鞭朝暗巷深處急駛。未幾,風捲車簾,送來絲絲的花香,夾雜了幾片花瓣。我攤開掌心,接住,湊在鼻翼,是清淡的冷香。
我探頭外看,不知何時,馬車已是駛入一片桃林中,桃枝下懸掛了數盞蓮花燈。
邊城的桃花,不似江南的柔枝弱花,開在初春時分,色彩柔和妍麗,花香溫馨怡人,只需一場和風細雨,便是千樹萬樹桃花落。邊城的桃花,遒幹勁枝,高聳入廣漠蒼天,開在初夏時分,是單一的紅,不是粉紅的紅,也不是玫紅的紅,是那如此時的漠北九天懸掛的殘陽,如血一般的豔紅鮮紅,朔風呼嘯,也只是偶有幾片桃花於空中飄曳。
只需一眼,我便是愛上了這漠北桃花,巋然九天朔風之中,兀自綻放,濃烈亦絢爛。
許是看出我久久的仰頭觀賞,暗風驅馬車的速度不減,逆風對我道:“小姐,這是漠北特有的桃花品種,名爲血桃。”
“今晚是每年一度的桃花節,待月上枝頭時分,邊城人會結伴而來,賞花祈福。”
我靜靜聽着,只是簡短的“嗯”了一聲。
在馬車駛離桃林前,暗風停車,躍身而起,翩然一起一落間,折了一束桃枝,雙手遞於我,嘿嘿笑道:“卑職看小姐喜歡得緊,折一枝來給小姐隨手把玩。”
我抿脣一笑,伸手接過桃枝,馬車繼而軲轆啓行,低眉看去,枝條粗短且筆直,沒有葉子,只有七八朵桃花,簇簇擁擁的,似血,紅豔盈然欲滴。
只是因爲一個喜歡,暗風便是可以折了來供我把玩。
只是因爲一個喜歡,我的皇帝侄子便是可以一紙聖諭,將慕容凝送到我的籬落宮來。
可惜了,慕容凝非這血桃。
人心,是這個世上,最強求不得的東西。
總也得,要彼方心甘情願的,走來纔是。
但是,他若是朝我走來,是否,又如手上這束桃枝,握在手裡再細瞧,總是覺得少了什麼,總是覺得終究不過是死物罷了,不如那高掛枝頭碰觸不得的來得美,來得豔。
我笑了笑,探手入車窗外,將那束桃枝隨手拋棄在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