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看見了父親,殘陽映雪,飛箭如蝗,白衣浴血。
刀光劍影中,父親看着我,容顏俊朗,深眸希冀。
我聽見父親低低的嘆息聲,滿是憐惜的喚我:“小夜,我的女兒。”
我急急的跑過去,卻是,怎麼也走不過去,父親就在那裡,卻是,離我,又是那麼那麼的遠。我只能茫然無助的站在那裡,看着父親滿身的鮮血,滿身的箭矢。
“小夜,你要守住夜氏,切記,切記。”
“小夜,你要記住,你是夜氏的女兒,是我夜氏凰神轉世,是我夜氏千年不倒的全部希望。”
“小夜,別讓父親失望。”
“……”
聲音漸漸遠去,父親的影像漸至虛無。
“父親——”
“父親——”
我努力出聲去喚,卻是發現,自己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詩兒啊……”
熟悉的嗓音,是小十叔、我粹然回頭,雲霧深處,小十叔青衫玉帶,還是那江南岸邊迷倒衆家畫舫女子的風流少俠。
“詩兒啊,夜氏因昭氏而蒙難,你小十叔我,亦是死於昭氏之手,此仇不報,我夜氏族千萬亡魂難消怨氣。”
“詩兒啊,你要記住,天無二主,我夜氏必得天下,天下必得因我夜氏,九州同盛。”
“報仇……報仇……報仇……”無數雙的手,無數雙的眸子,四面八方如潮流涌來的聲音,團團的,將我圍繞。
窒息,幾乎滅頂的窒息深深的,將我湮沒。
“不……不……”我艱難的搖頭,夜氏是我,昭氏是燁兒,我如何能夠,逼自己走上與燁兒的對立面!?縱然冠之以“夜氏女兒的使命”,亦是不可以。那時燁兒啊,我親手教養大的孩子,融入骨髓的牽念掛懷。
有什麼聲音,絲絲的,飄入耳際。
“朕知你向來想要什麼,你只需應朕這一事,你想要的東西,朕必是滿足你。”
清冷肅厲,不怒自威,是燁兒。
我倏然轉醒,睜大的雙眸內,是一室的昏暗,唯有依稀的光線透過窗櫺隙縫處,投在地上,光暈是慘淡的白。
這才細覺自己,一室滿身滿額的汗。眨眨眼,想起這事皇城根下的四合小院,屏住了呼吸,不自覺的,便是側耳去聽那低低傳來的談話聲。
“聖上此話當真?”這聲音,滄桑亦詭譎,好似,在哪裡聽過,卻是,怎麼也想不出那聲音出自何人之口。
“君無戲言。”燁兒冷淡的嗓音中倏然夾雜了繼續冷嘲與不屑,“你不信朕,也無甚關係。朕之事,尚不至於非要你不可。倒是你……”也讓頓了頓,慢聲道,“還等到起麼?”
半響沉默後,我聽得那人道:“好,聖上之事,我應了。”那人又甚是詭異的笑了幾聲,道:“聖上,你能找我,且又是讓我做這樣的事,說到底,也與我是一類人……”
“說完了!?”燁兒聲冷如冰,“趁着朕未曾改變主意前,快滾。”
“嘖嘖,聖上啊聖上,不管你認還是不認,我這個罪人怎麼也算是你的……”餘下的話音,被燁兒截口堵住,“三、二……”
“算了,算了,放我多是聒噪。我滾,我滾,我滾去幫您守住您的天下江山,誰也撼動不了,誰也奪走不得,還不成麼?”
萬籟倏然俱寂。
昏暗中,我垂眸,無聲輕笑。
在燁兒的眼裡,再也沒有什麼,是比他的江山,他的天下,來的重要的了吧。
見慕容,字字句句,不外乎託付朝堂諸事。
見這神秘人,話裡話外,亦是不外乎他的江山天下。
他,確實是一位,稱職的帝王。
得此帝王,是江山之幸,萬民之幸。
“那麼,夜婉寧,你又該,何去何從?”伸手,慢慢的,撕去眉心貼皮,指腹觸上去,凰記赫然。
出神了半響,也足夠相通那些的事。
我在昏暗中,緩緩起身,斜靠引枕,低聲喚:“燁兒——燁兒——”
門,無聲推開,旋即,又無聲闔上。
昏暗中,黑影閃過,牀榻微微下陷,他已然坐在榻邊。
一隻手,搭在了我的額頭處,觸手的,自然是密密的冷汗。
我順勢握住他的手,在昏暗中,看向他的清眸,喊他:“燁兒。”
“姑姑,是我,我在這裡。”他由着我握住他的左手,擡了右邊袖子爲我揩拭額角汗溼,輕聲道,“又是做噩夢了麼?“
“不是噩夢,是夢見了,父親,小十叔,還有,太多族人的亡靈。“我吁了口氣,擡手,撫摸他的臉頰輪廓,對他笑道,”我看到燁兒你,姑姑便是安心了。“更是篤定了,往後要走的路。
“那好,燁兒哪裡也不去,在這裡守着姑姑,如此,姑姑便是可以睡個好覺。“他輕聲說着,熱氣呼在我的掌心,微微的癢。
他的氣息,從來都是清冷淡漠。於我,卻是有着異樣的安定。漸漸的,便是睡意再次襲來。迷糊中,我問他:“明日,我們要去往哪裡?”
他好似笑了笑,湊在我的耳邊,低聲道:“走走停停,四海爲家。”
縱然睡意深重,我亦是知道,這不是真的。
便是,有迷迷糊糊的問了他一聲:“真是,要離京?”
“是,離京。燁兒想走一走,那些姑姑兒時走過的路。去拜一拜,那些看着姑姑長大的族人。”他的聲音,久久旋繞在我的耳邊,低緩溫煦,微含嚮往。是的,嚮往。
那麼,亦是要去江南。
如此,也好。
讓一切的是,始於江南,亦是在江南,劃上最終的句點。
其實,多想告訴他,燁兒,無須擔心,這個天下,始終是你的,從來都是你的,沒有人,與你爭。
隔日,三月初四,晨曦初露,薄霧未散。京城大道,旌旗黃蓋,儀仗侍衛,百官相送,直至送出城外三十里處。
京城百姓,翹首想看,竊竊私語。
“瞧見沒有,納八轅黃蓋馬車,聽說啊,聖上就在裡面。聽說是要去下江南,也是啊,戲文裡不是唱說,江南煙雨,三月天,最是人間好風景。比起咱們這北方來,可是要風和日麗,如詩如畫得多了……”
“你懂什麼?聖上勤政愛民,此次出巡下江南,自然是去體察民情。”
“民情自然是要 體察的,不過,你們聽說沒有?聖上下江南,其實,還有另外一種深意,聽說,那已薨多年的帝姑,正是江南夜氏之人,可是江南夜氏吶,百年望族。前年,聖上不是還爲夜氏修了山莊,招撫夜氏活下來的族人?聖上爲什麼這樣做?還不是想着念着帝姑的緣故?我想啊,聖上此次去江南,定是因着帝姑的緣故,帝姑人是走了,聖上也唯有走一走帝姑生前的路,當是遺懷了。唉……”
“言之有理,要不然,聖上爲何要納那婉貴人?聽說啊,簡直是與帝姑一模一樣的好模樣呢。”
“好了,好了,別說了,小心言多必失,禍從口出。回吧,回吧,都回吧。”
“……”
長街盡處,熙熙攘攘的人羣,如流水一般,從我身邊走過去。我的手,被身邊之人緊緊的,握在掌心。
易容而出的二人,不必擔心被誰認出來,可以這般肆無忌憚的,站在人羣中、日光之下。頭頂,是萬里的天空,光線穿過薄霧,虛淡卻是溫煦。
霧散後,必然是明媚的春光。
就這般,在人羣中站着,直到,人羣散去,他攬住我,躍身上馬。
風聲過耳,一回首,已是出了城門。
“那鑾駕裡,又會是誰呢?”我問燁兒。
“一位……故人。”燁兒垂眸看了看我,眸中閃過一抹笑,道,“姑姑不必在意,不過是無關緊要之事。”
我很想問他,是不是,除了他的天下,其餘一切,其實,都不過是小事,無足輕重。
嘴脣動了動,終是,什麼都不曾再說。
堪堪入了京畿重鎮,中午時分,在臨街旅館歇腳,卻是,被別人錯認了人,那人真真的,將燁兒當成了自己非比尋常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