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護法烏蘭不晚很快便是去了又回,一張清秀未脫稚氣的臉頰滿滿溢的是緊張,我手撫桌緣緩緩起身,看少年氣息急促,只迭聲道:“小……小主,不……不好……不好了……”
我淡聲問少年:“何事?”
少年急得不行,愈急愈是無法將話說得完整:“是,是……大……大哥……大哥他……”
我走過去,對少年笑了笑,平聲道:“小九,再大的事天也塌不下來,再難的事也困不倒我夜氏。你慢點說,閻寒怎麼了?”
少年使勁噎了口唾沫,一把握住我的手,道:“小主,大哥受傷了,很重。”
橫豎問少年亦問不出多少話來,我對少年道:“帶我去看看。”其實,不用細想,也能猜出其中根由來,定是閻寒不死心,又是趁着昨晚天黑之際,不是暗殺慕容凝便是暗殺承燁去了。
穿了兩進小院,便是幾重假山,我看小九熟門熟路的在假山外枯藤叢生處觸了觸,巨石隨之旋轉,假山輕移,假山後,竟是別有另一番洞天。點金朱漆大門徐徐打開,觸目所及,是如伏波宮高大森嚴的殿堂,深邃亦幽滅,那垂手分立兩側的年輕僧人,手持戒棍,表情肅然。
我的目光,久久停視在石檐上鐫刻的古老圖案。
“恭迎小主歸來。”異口同聲的聲音,在殿堂深處迴旋。
我看向那跪了一地的年輕僧人,已然不知,是喜,或是憂?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善哉善哉!”蒼老的嗓音從我背後傳來。
我回頭,淡眸看去,是相國寺方丈,被先太皇太后尊爲國師的德高望重的佛口佛心佛家之人,我淡淡的笑,淡淡的道:“方丈,天涯亦咫尺,咫尺亦天涯,原也說的是這個理。”
方丈雙手合十,彎腰朝我深深作揖,道:“按着輩分來算,老僧應是小主的祖師伯伯。”
我道:“我的祖師伯伯,那便是父親的師伯,屬迦葉寺無字輩。少時,是曾聽祖師爺爺說過的,父親有一個雲遊在外的師伯,生性淡泊,行蹤飄忽,寺里名冊上,也只有師伯一個佛家之名,無求。”
方丈眸含淡笑,點頭,道:“小主蕙心蘭質,聰慧異常,實乃我夜氏之福。”
我淡顧左右,擡眼看了看京城的天際,冬日的朝陽,縱然略顯清冷,亦是明明的光彩奪目。十五年前,江南之地,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火,撕裂星光璀璨的江南夜空,原是以爲,生命的軌跡就此註定改變的只是我一人,既然身爲夜氏的女兒,原也是應當承擔的,無所怨尤的。孰知,十五年後,隨着生命中曾經擁有的,以爲早已消失的,漸漸的重新滲入我的生活中,那般鮮活如初,也曾過,也曾感慨過,如果說,小十叔的死更是堅定了我報仇雪恨保護族人的一顆心,那麼,師兄的離開,是完完整整的讓我的世界只剩下一件事可做,那就是遵循師兄的心不再因着夜氏的仇恨致使太多無辜之人的離散天涯。既然無法改變最初的惡夢,那麼,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讓活着的人,更好的活着,讓所有人各有所安,讓這天下安定如初。可惜,終究是,山雨欲來,風滿樓。而燁兒,可是知曉,就在他的皇宮外,在這京城相國寺,洶涌着深深的暗潮,足以顛覆他的江山。
而我,一邊是族人,一邊是侄兒,又該,何去何從?
面上維持着波瀾不驚,只在心裡,深深的,無力的,苦笑一聲。師兄,你若是在天有靈,可能告訴我,這世間,安得兩全法,讓我不負族人亦是不負燁兒?而現世安寧,於我夜婉寧,當真是如此奢求。
我對方丈道:“先且看看閻寒吧。”
方丈點對,隨我一同入內。
身後的門無聲關閉,向深處走再向深處走,方得穿過殿堂,豁然而現的,是天井小院,只見斜角處,閃過一抹光影,我尚水回神來,便是聽得稚氣亦委屈的哽咽聲:“皇姑奶——”
是燁兒的皇長子。
只是小小的身子尚未近得我的身,便是被橫空而來的一隻手給拎住了衣領子。
小小的孩子登時哇哇大哭,好不悽慘,邊哭邊努力朝我這邊伸出胖胖的手來:“皇……皇姑退敵……嗚嗚,皇姑奶……”
“雲大哥,將孩子放下吧。”
雲裔低頭,對澳兒道:“要我將你放下可以,你要乖乖的站在這裡一動不動。”
澳兒雙眸垂淚,想來是對雲裔多有畏懼,哽咽點頭。
雲裔這纔將澳兒放下地,我走過去,因着有服在身無法蹲下來,只得彎腰低頭,牽了澳兒的小手,道:“澳兒莫怕,皇姑奶在這裡。”
看這孩子雖是失蹤了不少天,倒是不見哪裡瘦了,我便是放下了心。
澳兒向來膩我,不甚乖巧的點頭,倒也不哭也不鬧,只是小小的手緊緊的拽着我的五指,一邊哽咽一邊緊緊的盯着我。
我牽了澳兒,正要再向前走,卻是被雲裔給攔了路,只聽雲裔冷冷淡淡的語氣,對方丈道:“方丈,你忘記了,原先我們雙方是如何彼此承諾?”
方丈不動聲色,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雲少主此言差矣,小主是主子,小主想去哪裡,貧僧又如何攔得?”方丈頓了頓,續道,“況而,小主來看自己的護法,情理之中,理所應當。”
雲裔冷聲:“不行,她不能進去。今晚,哦,不,現在,立刻,我送她去往大漠。”不待方丈應聲,雲裔已然側身而來,將我摟在他懷裡,方丈亦是於瞬間欺近而來,立在雲裔身前,淡淡的道:“男女授受不親,請雲少主顧慮到我家小主的名聲,放下小主。”
我冷眼看着,不發一語,只偶爾垂眸安撫安撫顯然嚇壞的皇長子。
“方丈,你豈不是忘了,這可是原先說好的。”雲裔冷笑,“怎麼,這麼快就要反悔?”
“貧僧不是反悔,貧僧說過,去往何處,一切但憑小主意願,任何人無權強求。”方丈看向雲裔,“雲少主原先亦是首肯的。”
兩人終於將目光重新投注在我身上,我伸手,輕輕的,拉開雲裔的手臂,側向移了兩步,與二人隔開一段距離後,看向兩人,脣角上揚:“怎麼,二位終於看到我夜婉寧的存在了?”
雲裔想說什麼,我伸手止了止,徑直道:“長話短說,不管你們在我之前達成什麼共識,有着什麼承諾,我一概不理。現在,我回來了,我便還是這夜氏的主子,這夜氏所有活着的人,也必得唯我是尊。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由我夜婉寧說了算。”淡淡的掃視一眼不知何時,立於前方階梯上的一羣人,是似曾相識的容顏,只是,那些環佩的兵器,一眼便知,是我夜氏十大護法專有,是的,是我夜氏護法。我一字一句,道,“現在,帶我去見閻寒。其它事,稍後再一一的,稟於我聽。”
我牽着洞徹兒的手,從雲裔與方丈眼前走過,六位護法讓開一條道,看着我,單膝跪地:“恭迎小主——”
高階上,雲裔還是攔住我的路,我淡眸看向雲裔,雲裔硬朗的五官居,是從未有過的堅決:“聽我說,你不能入內。你必須立刻隨我走。”
我道:“理由?”
雲裔脣角輕蠕,半晌,道:“你說過的,天涯海角,隨我走。”
我脣角扯了扯,扯出一抹笑意:“那個時候,你不曾帶我走,那便是遲了,不算數了。”
雲裔的手慢慢的,握成拳,看向我,眸光中浮過一抹不忍:“聽我的,只聽我這一次,別進去。”
我看進他眼睛深處:“告訴我理由。”
“就當是……”雲裔垂眸,看向我腹部,“爲了未出世的孩子。”
“你是要說,裡面的一切,非我能承受?”
雲裔慢慢的,點頭,看向我,無限真摯:“就聽我這一次,好不好,婉寧?”
我有些愣怔,這是他第一次喊我名——婉寧。
我輕聲問:“那你,告訴我,裡面,究竟有着什麼,是我無法承受的?”
雲裔不語。
我笑了笑,道:“我夜氏一夕滅族,師兄在我眼前離去,這些我都能撐過來,試問,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我夜婉寧無法撐過來的?”說着,我從雲裔身側走過去,慢慢的,走向那虛掩的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