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之中,十幾個突厥侍女跪在地上,低着頭低聲啜泣。一位老者歪倒在椅子之上,神色微微有些痛苦,面前是一盤已經涼了的蒸熊掌。段秀實眼中滿是血絲,跪在地上一言不發,神情極爲痛苦。
他在安西享有盛名,卻從未去過長安朝見天子,面前的這位老人,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卻不妨礙他的心中對這位老人的崇敬。
他是一位真正的文人,對於君父極爲尊崇。眼前的這位老人乃是大唐的天子,如今卻孤獨的死在了這裡。這個時刻,他的心中極不好受。
天子白龍魚服來到庭州,馬璘卻瞞着他,他的心裡是有怨言的。堂堂大唐天子,文治武功都達到了頂點,最終卻被一塊蒸熊掌給噎死,這個理由實在是拿不上臺面。
然而事實如此,天子的確是噎死的。事情已經發生了,還得考慮如何善後。
“成公,不要傷心了。善後的事情,你我還得好好計議一番。”
這是將軍的聲音,他也在這裡跪了很久,如今卻已經先站起來了。
段秀實神色悲哀,輕輕搖了搖頭:“將軍,沒想到秀實第一次見陛下,是在這種局面下,秀實多跪一會兒,心中也好受些。”
“隨你吧。”
聽着將軍的腳步越來越遠,段秀實凝視着面前的老者,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馬璘走出大廳,小院之外高林山古元欽二人和一衆親兵都跪在地上,神色亦是極爲哀傷。畢竟是大唐天子。他們都是大唐百姓。當初囚禁天子是爲了磧西衆人的利益。他們卻沒有過弒君的想法。
大唐立國百年有餘,大體上算是天下太平,當今天子登基已有四十餘年,在民間的威望極爲卓著。在原本的歷史之上,安祿山兵強馬壯,也不過是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叛軍沒過多久便只能控制一些大的城鎮,根本無法推行政令。這和天子在民間的威望也是極有關係。
這一點馬璘也很清楚,所以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想過要造大唐的反,要去當什麼皇帝。除非能夠狠下心來大肆殺戮,否則中原和江南各道根本沒人會聽他的,而對於漢家百姓大肆殺戮,這樣的事情沒有幾個漢人能做得到。
天子是高林山和古元欽二人留在庭州的,此刻他們的悲哀也是真實的。不過他們畢竟是磧西軍將,還是站在馬璘這一邊,縱然是懷疑馬璘弒君,也是一樣。
馬璘沒有給兩人解釋太多。雖然李隆基的確是噎死的。一塊滑膩的蒸熊掌進入了氣管,最終帶走了這位帝王的性命。
他不想解釋。是因爲覺得解釋沒有意義。他本來就是抱着弒君的想法的,何況李隆基被蒸熊掌噎着的時候,他並沒有出手施救,只是在旁邊看着。從這一點來說,是不是他動的手,其實並沒有太大差別。
既然做了,就得認。沒法公開承認,因爲那會惹得天下大亂,可是私下裡若有人懷疑這一點,他至少不會直接否認。這一點兒擔當,他還是有的。
夜已深沉,庭州城內一片安靜。由於發生了白日的事情,人們大多都已早早睡去,整個城市比往常要靜謐許多。
這已經是天寶十五年的八月初九了,天上原本已經能看到月亮,此刻月亮卻已躲到了雲層之中。
“老高,老古,待會兒段君子出來了,你們辛苦一些,段君子讓你們做什麼,你們就做什麼。”
“是,將軍。”
離開了這個院落,馬璘騎着青海驄緩緩走出了庭州城,來到了城外。一萬鐵騎依然是緊緊圍着這座城市,把城市圍得像鐵桶一般。帥帳已經搭好,剛剛走到跟前,一個嬌俏的身影從旁邊一座帳篷裡閃了過來,拉住了青海驄的繮繩。
“天子駕崩了。”馬璘跳下戰馬,神情蕭索低聲道。
“你殺了他?”高芊芊目光閃亮,神情微微有些興奮。
馬璘搖了搖頭。
高芊芊沒有細問,握住馬璘的手柔聲道:“馬璘大哥,事情總算是結束了,你也該歇歇了。柯蘭在等你,你過去吧。”說着指了指帥帳,那邊剛好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怯生生的看了馬璘一眼卻又縮了回去。
馬璘搖了搖頭:“今晚我就睡你這裡。”
高芊芊“啊”了一聲,小臉騰地紅了,吃吃道:“馬璘大哥,你——”
馬璘牽着她的手,走入了帳篷之中,牽着她的手坐了下來,高芊芊倒也曾和他有過親暱之舉,卻終歸未曾逾禮,此刻感受着身邊男子的氣息,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了。
馬璘卻沒有更多別的動作,歪倒在錦被之上,很快便已是沉沉睡去。
高芊芊這才放下心來,輕輕咬了咬嘴脣,看着眼前這個男人刀削般的臉龐。
他的額角有着一塊新鮮的傷痕,鮮血已經凝固,高芊芊拿出一塊西州大練,輕輕爲他裹好了傷口,然後便握着他的手,默默的看着他。
她知道他所有要做的事情,親眼看着他歸來路上何等緊張不安,二十天的日子,他根本不曾好好歇息過。而現在事情結束了,他終於是可以睡一覺了。
……
翌日清晨,馬璘醒來之時,天色已經大亮。
這一覺,他睡得極香。也只有在這裡,他才能安睡,若是在庭州城內,說不定便會被憤怒的段君子在半夜裡割了腦袋。
波斯寺的大薩滿已經死了,波斯寺還是不小的麻煩,然而這些都可以慢慢來。緊張了這麼些日子,終於是放鬆下來,他需要好好睡上一覺,才能夠恢復一些精神。不然的話,他就像一張已經拉滿了的弓。繼續拉下去早晚會折斷。
身邊的少女英氣勃勃。在晨光中看上去格外美好。少女雙眼微微有些紅,看樣子是一夜沒睡,一直在旁邊守着他。
“馬璘大哥,你醒了。”
馬璘點了點頭,坐起了身子,覺得神清氣爽,輕輕把高芊芊攬入懷裡,颳了一下她的小鼻子道:“眼這麼紅。像兔子一樣。”
“天子駕崩的消息傳來了,人家這是哭的嘛。那麼多人都哭了,我是女子,總該哭兩聲的。”高芊芊輕笑一聲道。
馬璘有些無語,這才發覺她的臉上還有淚痕。又聽外面隱隱傳來一片哭聲,大概都是哭天子的。
帶着高芊芊走出帳篷,哭聲顯得更加大了。看樣子安西新軍之中,有不少人正在爲天子而流淚。
連綿的帳篷分佈在城牆之外草地上,進進出出的健兒們神色肅然,很多健兒身上都是裹着整段的西州大練。到處都是雪白一片。
高芊芊走出帳篷之後,神色便變得肅穆起來。拿起一段雪白的西州大練裹在馬璘身上,自己也是裹上了一段,低聲道:“這是段君子一個時辰前送來的,他看你沒睡醒,就先走了。”
馬璘道:“他沒帶刀斧手來砍我的腦袋?”
高芊芊忍不住笑出聲來:“沒有。他要是帶刀斧手來,我先把他的腦袋割下來。”
馬璘呵呵一笑,心道段君子顯然是信了自己的話,沒有聯想到弒君這一節。這也好,這位老友乃是正氣歌中留名的人物,能晚些翻臉最好還是晚些翻臉。
陛下白龍魚服來到庭州,想看一看磧西大好河山,結果因爲吃了一份蒸熊掌,把自己給噎死了。自己之所以這麼快回師庭州,是知道了波斯人陰謀作亂的事情,是怕陛下有危險才如此。這些話本來就是真真假假,段秀實怕是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出破綻。
也不是有意欺瞞他,只是不想和他翻臉而已。
……
陛下在庭州!
陛下駕崩了!
今日的庭州城四門重開,商旅們也可以進進出出,驚人的流言卻在庭州蔓延開來。
騎兵們依然是在城外紮營,城內街市上的士卒們多了起來,一個個神情都是極爲沉重,背上白色的披風迎風招展。
消息不知從何而來,卻很快傳遍了整個城市。關市上所有的純色西州大練都被買光了,依然是不夠大軍之用。
沒人出面否定這個消息,大夥都明白這個消息應該是真的。
然後又有更多的細節傳來,說陛下來到庭州已經幾個月了,昨天夜裡用膳之時噎了一下就駕崩了,如今將軍和段君子等人正在忙着善後云云。
庭州偏僻之地,這裡的漢民們從未見過天子,乍一聽到這樣的消息,自然都是極爲震驚。
天子竟然會來庭州!
天子竟然會死在庭州!
兩個消息宛若是兩道驚雷,震得人們心神不寧。
天子在位四十餘年,漢民們早已經習慣了。對於這位天子,大夥兒心裡是極爲敬仰的。而現在,天子卻沒了。
天子沒了,長安那邊還會有一位天子,只是新的天子會不會像這位天子這麼聖明,誰也不清楚。
庭州城的漢民們陷入了惶惑之中,胡商們亦是議論紛紛。段秀實聽說了流言之後,卻是極爲震怒。
他昨晚歸了兩個時辰之後,便開始連夜準備善後工作。全軍縞素,派使者去長安城報訊,正在忙得焦頭爛額之時,有人卻把天子的死因給泄露了,這讓他如何不怒。
堂堂大唐天子,居然是被食物噎死,這當真是個笑話。這個事實他自然是讓使者稟報長安方面,不過按照常理,這個死因是會被掩蓋下去,天子是壽終正寢的纔是正理。
然而流言卻已經傳出去了,將來就算是朝廷不承認,也必然會成爲民間的談資。
段君子極爲憤怒,發誓要把泄露秘密之人以軍法正法,不過他並不知道,死因乃是馬璘特意泄露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