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盈野,伏屍百萬,豈王師之道。+,馬相行事之暴戾,雖武安君白起亦是不如,然武安君終被賜死杜郵,馬相其可免乎?”一位文士看着那張巨大的報捷文書,搖頭晃腦道。
“噤聲!馬相立下滅國之功,雖則殺戮甚多,實是爲了漢家百姓。況馬相位極人臣,豈是你我可以臧否的?”文士身邊一位儒者變了臉色,壓低聲音道。
“不過是說說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那文士不以爲然,“如今長安城內流言遍地,縱然是此番立下滅國之功,你道馬相還能身居高位麼?只怕不久之後就得……”
話未說完,那儒者拉了拉他的衣袖,拉着他便向人羣之外走去。都是朋友,雖然他說的不無道理,然而禍從口出,哪能看着他在此亂說。
一身便裝的戶部尚書張巡聽了兩人的話,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把這份彪悍的報捷文書張揚的貼在這裡,便是他的主意。在他看來“滅盡回紇,斬首百萬”這一句,其實還沒有那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更加過分。這樣霸道的話,只該出自皇室,你馬仁杰一介武將,勒石紀功之時便敢刻上這樣的一句話,未免太過分了些。這樣的話,也是你說得的?
他並不懷疑馬璘的忠心,事實上他對於馬仁杰的忠誠比任何人都有信心,然而在張巡看來,庭州那邊不管有事還是無事,便是這些流傳的流言,已經讓馬仁杰無法繼續主邊磧西了。他這般故意把這份報捷文書謄寫出來宣示衆人。便是爲了把馬仁杰放在火上烤。
武安君白起第二可不是什麼好名聲。這樣做的目的就是希望馬仁杰能夠知進退。不要戀棧,能夠自己放棄磧西主將的位置,早點兒到長安來安生享清福。成爲右相大概是不可能了,不過富貴一生還是沒問題的。
報捷文書在長安城內快速的傳開,升斗小民們還沒什麼,士林之中卻必然會引起一番大的議論,而這種議論勢必會給馬仁杰以壓力。張巡只希望自己這位恩人能夠看清楚形勢,早點兒做出正確的決斷。
如今大唐四夷已清。從此之後安享太平就好,名將在開疆拓土時有用,在太平年歲裡珠玉蒙塵那是逃不掉的,能夠避免兔死狗烹的命運已是不錯。
陛下不是兔死狗烹的人,殿下如今看來更不至於如此,能讓自己這位恩人平安回到長安城享福,張巡覺得自己也算是報恩了。
當然他考慮事情的重點也並非是報恩,而是爲了大唐的江山社稷着想。一個威望極高功勞極大的名將長時間擁兵在外,對於大唐絕對沒有好處。相對於報恩,他更看重的還是大節。
去了龍武軍軍營的安西密探並非是真正的精銳。真正的精銳都沒有在報捷的隊伍之中,而是和密探大首領米雪呆在一起。
這次來到長安城。米雪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上什麼原因,就是覺得壓力少了不少。那種感覺……以往在長安城時就好像有很多眼睛在暗中看着她一般,而現在這些眼睛卻似乎全都消失了。
這是一種直覺,而米雪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看這個樣子,那些隱藏在暗中的強大勢力,似乎都是受損嚴重,所以她到了長安城,卻沒有人在暗中監視她。
米雪離開漠北時,庭州後續的情報並沒有傳到漠北,所以她自然不知道麗競門的絕大部分精銳已經被高林山他們用元戎弩射死,連大名鼎鼎的高將軍也是如此,想要逃出去報信卻被亂箭射殺。長安城這邊,如今麗競門的力量已經是極爲微弱,且都是隱藏在宮中,根本沒人出來監視她。
至於波斯寺,米雪同樣不清楚波斯寺的所有強者都已離開了長安城,如今長安城內只保留了傳訊的據點和那些被收買的大唐文官。雖然她是去而復返,反而安西密探反倒是成了長安城內第一地下勢力。
不知道這些,根據直覺米雪卻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報捷的那些兄弟們在龍武軍軍營之內,自然是被龍武軍嚴密監視,而她則是按照之前的計劃,開始在長安城內設置鷹奴的據點。
這不算是什麼難事,買下一處交通方便卻又荒僻的院落,留下幾個精幹的兄弟即可。如今長安城中極爲混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朝堂之上,沒有人會注意這些小事。
據點建立起來之後,第一隻獵鷹被放飛出去,它將會飛到中受降城,然後再有獵鷹從中受降城出發飛往將軍的大軍,把據點已經建立的消息傳遞過去。當然同時傳過去的消息,也有將軍的侍妾們將會跟着密探們一道返回磧西,而李綰和楊幼娘已經準備赴死的消息。
這次來長安之前,將軍並沒有提及扶風郡王府的人們該如何的事情。米雪心裡覺得將軍實在是薄情了些,只希望將軍收到消息之後,不要責怪自己多事。
因爲這一次的獻捷,長安城內變得很是熱鬧。而因爲報捷文書上的幾句話,士林之中不出所料引起了巨大的波瀾。秦樓楚館之中,酒肆茶鋪之內,文人們都在激烈的爭論,馬璘馬大將軍該不該被扣上武安君第二的帽子。
盡滅鐵勒九部,掃平整個回紇汗國,前後殺人超過百萬,在很多人看來這是空前絕後的大業績。草原蠻族歷來便是大唐的一大難題,雖然威脅不如吐蕃,卻向來極難馴服。太宗朝時李衛公滅突厥,北方很是安靜了幾十年,不料數十年之後單于大都護府突厥人暴動,突厥汗國死灰復燃,直到十幾年前王忠嗣才夥同回紇可汗滅掉了這個強大汗國。
回紇倒是和大唐大體相安無事,然而畢竟也是蠻族,剽掠成性,邊境上摩擦也是沒有斷過。這次陛下決意滅掉回紇,大夥兒當時可是沒有人反對的,都是發誓要滅此朝食,永絕後患。
可現在呢?馬大將軍奉旨出征,正是實現了大夥兒的願望,不過是殺人殺多了些,卻讓那些蠻族再無出頭之日。現在你們卻指責馬大將軍暴戾恣睢殺人太多,這是什麼道理?
這是支持馬璘的士子,以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居多,而在指責馬璘的文人們看來,漠南漠北皆是大唐版圖,回紇各部亦是大唐之民,此次王師北征,乃是弔民伐罪,王師就該有個王師的樣子,令遠人畏服也就是了,豈可這般大肆殺戮?以堂堂之師殺人老弱婦孺,豈是王師所爲,存滅國,繼絕嗣,纔是王師該做的事情。馬大將軍這一戰固然殺得痛快,卻讓那些遠方之人離心離德,便是暫時隱忍,心中終是不服,將來必成後患。
武安君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國降兵,自己最終也不得善終,如今城內流言四起,馬大將軍的下場已有徵兆,只怕無法逃出武安君之宿命。到了那個時候,馬大將軍必然會後悔今日之事云云。
當然也還有一些人認爲武安君第二也不算是什麼壞的名聲,沒有武安君坑殺趙卒,哪有秦國一統天下。如今馬大將軍爲大唐軍神,天賜福將,一次殺人便是百萬,比武安君殺人還多,既是如此,又如何能說是武安君第二呢,分明是比武安君還要厲害。
這般紛紛攘攘,一直在長安城裡持續着。加上之前關於庭州的流言,這讓馬大將軍始終是置於輿論的中心。士林中人們在爭論的同時,也在等待着太子李亨的決斷,看這次又獲得了一樁滅國之功的馬大將軍,這次能得到什麼樣的賞賜。
監國太子李亨卻顯得極有耐心,報捷的將士們到長安數日了,賞賜的事情隻字不提。足足過去了十日時間,李亨這才以監國太子的名義發出諭旨,依舊是沒有提賞賜之事,只是令北海道行軍大總管馬璘和各路北海道行軍總管速速班師,然後一同到長安城商議賞功之事。
各路使者奔出長安城的同時,諭旨也已經公開貼在了興慶宮前和朱雀大街之上,這也是極不尋常的舉動。因爲這一道諭旨,長安城中再次掀起一番波瀾。
事出反常必然有因,沒有任何賞賜,這個大夥兒都能明白,這是太子殿下決意承認陛下如今不在長安城了。這樣的滅國之功,只有陛下才有資格決定賞賜,殿下不肯進位登基,這便沒有賞賜的資格。
而宣召有功將領入京,放在以往便是最尋常的一個舉動,然而這般公然把諭旨貼出來,卻是顯得太不尋常了。殿下這般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人們都在猜測推敲,在不同的人心中,自然是會有不同的答案。
作爲計劃的制定者,張巡自然知道答案是什麼。雖然他和太子都對於馬仁杰的忠誠極有信心,然而還是準備測一下人心,看一看馬少保之子會不會奉命入朝,接受放棄磧西主將地位,離開大唐權力中心的命運。
張巡相信馬仁杰的人品,相信他一定會顧全大局,一定會來長安城。不過人心最是難測,這樣做他認爲很有必要。而與此同時,各路漕船絡繹不絕,物資接連不斷的往長安城囤積。雖然覺得沒有可能,可是他還是做了最壞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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