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草原之上,荒草剛剛顯露一點兒綠色,密密麻麻的突厥人蜂擁而至,人羣過去之後,那一抹綠色已是消失不見。
足足十來萬的突厥人,有的騎馬,更多的卻是步行,趕着大量的羊馬,浩浩蕩蕩的向着東北方向而行。隊伍越拉越長,不斷有人掉隊,前面的人卻根本不理會,依舊繼續向前行去。
這樣大規模的部族遷徙,本就是一個自然淘汰的過程,弱者沒法走到目的地,歷來皆是如此。
可汗的牙帳連續兩次被天雷擊中,大量的貴人們死於非命,這已經是讓人們感到極爲不安。如果連上天也認爲是突厥人做了錯事,站在了天可汗的一邊,那麼他們怎麼能和天可汗的大軍戰鬥。
天可汗歷來在草原上有着極大的聲望,在鐵勒諸部落中尤其如此。可汗說天可汗要滅掉突厥人,人們根本就不相信,現在可汗牙帳被雷擊之後,人們更是認爲是葛勒可汗暗地裡做了什麼壞事,這才引來了天可汗的震怒,也引來了上天的懲罰。
原本回紇部落自身便有十來萬人,內部亦是分爲九個氏族,這一次離開了可汗牙帳之後,有幾個氏族的人們已經悄然離開了大隊,放棄了藥羅葛氏,直接帶着族人回到了自己的牧地。現在這十來萬人之中,屬於回紇部落各個氏族的便只有不到五萬人,其餘的則全部屬於拔野古部落。
不是說拔野古部落對葛勒可汗多麼忠心,實際上他們對於葛勒可汗亦是極爲不滿。他們的牧地在東邊靠近室韋,他們舉族來回紇牙帳和葛勒可汗會盟之後不久,便傳來了室韋人和李璟聯兵攻入他們的牧地,殺戮他們留下的老弱的消息。當初他們要求葛勒可汗發兵報仇,葛勒可汗不肯,他們心中多有怨念。而現在跟着葛勒可汗一起逃亡,是因爲他們無處可去。原先的牧地已經落入了室韋人和唐軍之手,單靠他們自己根本無法對抗,只能是跟着葛勒可汗一起逃往北海。
藥羅葛氏的上萬騎兵簇擁着一輛華麗的馬車。走在人羣的最前方。年輕的藥羅葛移地建眼中滿是血色,持刀護衛在馬車旁邊。
馬車之內,葛勒可汗躺在錦被之中,渾身被白練裹得嚴嚴實實。身子極爲僵硬,傷口處已經沒有鮮血流出。
藥羅葛移地建掀開馬車的窗簾,把耳朵湊近馬車,似乎在聽葛勒可汗說些什麼。然而馬車之中,葛勒可汗雙目緊閉。卻並沒有開口。
他當然是無法開口,因爲他早已經死了。第二次天雷轟在他的牙帳上之時,他就已經徹底的死了。
藥羅葛移地建放下窗簾,在馬背上坐直了身子,繼續跟着馬車向前緩緩而行。
作爲藥羅葛氏的繼承人,本來在他的父親死了之後,他就名正言順的成爲回紇部落的首領,自動獲得一切權利。然而藥羅葛移地建卻沒有宣佈父親的死訊,因爲他知道一旦這樣做,他便只是回紇部落的首領。而不是整個草原的可汗。
他的父親是天可汗冊封過的可汗,所以纔得到了草原上各個部落的承認。而如果他宣佈自己爲回紇部落的首領,卻得不到天可汗的冊封,那麼其他的鐵勒部落是不會承認他的。那樣的話,強大的回紇汗國頃刻間就要土崩瓦解。
現實就是這樣荒謬,天可汗的大軍就要攻入草原,想要滅掉回紇汗國了,回紇汗國的可汗依然是要有天可汗的冊封纔有號召力。如果葛勒可汗的死訊一旦宣佈,那麼拔野古部落的首領立馬就能和他平起平坐,也不會再甘心聽從他的指揮。
對於鐵勒九部而言。權力來自天可汗已經成爲慣性。他的爺爺十幾年前滅掉了漠南的突厥人,得到了天可汗的冊封之後,立馬變得到了鐵勒九部的效忠,不用東征西討便降服萬里之地所有的部落。輕鬆的建立起了一個汗國。其他的鐵勒部落並非是臣服於回紇本部的兵威,而是臣服於天可汗的威望。
而現在天可汗的各路兵馬正在攻入草原,他的父親已經死了,他卻只能隱瞞着這個消息。只有這樣,他纔有可能讓父祖建立的汗國延續下去。
“只要擊敗了唐人!”年輕的藥羅葛移地建在馬背上想着,“擊敗唐人一次。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力量,然後天可汗或許就能接受我們的求和了。只要他冊封我爲可汗,回紇汗國就能繼續在北方存在下去。哪怕我們失去漠南的土地,只要得到天可汗的冊封,我的汗國就能繼續存在下去。”
這一次天可汗對回紇汗國開戰,他的父親不明白是爲了什麼,他同樣也想不明白。回紇汗國建立十幾年來,一直都是對於大唐極爲恭順,從來沒有發生過爭端。這一次侵入大唐領地之內殺死唐人的,是該死的僕固部落。僕固部落是自己逃離了回紇汗國的,已經和他們毫無關係,爲什麼天可汗在滅掉僕固部落之後,還要攻擊他們的汗國,一點兒解釋的機會也不給他們?
仁慈的天可汗,草原上各族的共主,不該是這個樣子啊。
藥羅葛移地建回過頭來,看着蟻羣一般的突厥人。現在他的子民們都是神色沮喪,顯然被那兩次天雷徹底擊潰了信心,根本就沒有戰鬥的勇氣。
這樣的人再多,也比不上一隊勇敢的騎士。這樣的人在戰鬥之中,根本就沒有絲毫的用處。
然而他也沒有任何辦法,他不知道如何解釋那兩次天雷的事情,想起那兩次天雷,他自己亦是心驚肉跳。
第一次天雷落下他就在附近,親眼看到不少部落首領的屍體飛到了天上,好久才落下來。這樣的力量,根本不是人力能有的。那樣恐怖的力量,只能是上天所有。
只希望能平安到達北海,把族人們安頓下來。對於天雷的恐怖記憶,隨着時間流逝將會慢慢沖淡。到了那個時候,這些人們或許纔會有再次拿起戰刀的勇氣。
十幾萬突厥人趕着大量的馬羊向着東北方向緩緩而行,人羣散的極開漫山遍野都是。天可汗大軍要進入草原的消息早已傳開,沿途的小部落都躲在了山谷之中不敢出來,通往北海的大道之上少有行人。偶爾能夠看到一些興胡商人。
這些商人們即便是在草原上戰火紛飛的時候,也會帶着他們的貨物來草原上進行交易。他們的貨物是草原上的人們所需要的,淳樸的草原人從來不會搶奪他們的東西,所以他們能夠安然的穿越交戰雙方的領地。靠着辛勞獲取些許財富。
商人們見到漫山遍野而來的突厥人,都是極爲高興。然而這個時候突厥人只想着逃得距離牙帳越遠越好,沒有人有心情和他們交易。不過人們依舊不會傷害他們,從他們的身邊安靜的走過,打個招呼之後便自行離開。
藥羅葛移地建和他的親兵們同樣不會去傷害這些辛苦的興胡商人。這是草原上的傳統。興胡商人們從西邊而來,能給他們帶來各種需要的東西,他們是草原人的朋友而不是敵人。
一個開闊的山谷之外,十幾個興胡商人帶着貨物站到道旁,突厥人漫山遍野的自山前經過,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和他們交易,只是客客氣氣的和他們打招呼。商人們的臉上都是現出失望之色,眼見突厥人走遠了,一個個走入到了山谷之中。
山谷深處,一座華麗的帳篷之中。粟特商人康萬年聽了手下的稟報。笑着問道:“只有回紇部和拔野古部?能確定麼?”
“的確是只有這兩個部落,屬下可以確定。回紇本部之中,只有五個氏族的人馬,其他的人都已不知去向。”一位商人恭敬答道。
“這麼說相比兩日以前,回紇本部又有一個氏族的人離開了。拔野古部落依然是全部跟着葛勒可汗了。”康萬年微笑道。
“就是這樣。”那商人答道。
康萬年微微一笑道:“繼續跟着吧!他們走這麼慢,不久之後少主的人馬就能追上來。每日都要把消息報告到這裡,另外注意掩飾身份,不要讓少主的人手發現我們,他們在回紇牙帳搞出大動靜之後,可也一直在跟着葛勒。”
那商人笑道:“放心吧。我們在明,他們在暗,草原上胡商多的是,他們如何能發現我們的身份?反倒是我們時常能發現他們的蹤跡。少主手下這些密探人太多了,說實在的缺少訓練,層次差別很大。瞞過粗笨的突厥人還成,要瞞過咱們的眼睛,哪有那麼容易!”
康萬年呵呵一笑,擺了擺手道:“少主這次勢在必得。咱們就是來給他幫忙的,不能讓滅掉回紇的第一功勞旁落。他這些密探雖然笨了點兒,可也算是有用,應付突厥人應該夠了,說不定最後不用咱們幫忙。去吧,有什麼狀況馬上傳過來!”
那商人笑着點了點頭,快步走出了帳篷。
“這樣下去,等到走到北海邊上,葛勒手裡還能有多少人?”康萬年笑道。
“葛勒已經死了,你應該說,回紇王子手上還有多少人。”下首一位商人笑道,“不過少主三兩天內就要追上來了,回紇王子根本逃不到北海邊上。”
“少主的確厲害,這一次咱們來幫他,怕是多此一舉,要白跑一趟了。”康萬年笑道。
“的確如此,不過也不能說咱們毫無功勞。”商人笑道,“當初僕固部落西遷,可是咱們把他們領到蒲類海的。若非如此,也不會有北征之事,少主也不能多一樁滅國的大功。”
“這件事情不可再提,畢竟死了好幾百唐人。要是讓少主知道了這件事情,一切都完了。他那個人的脾氣,你也是清楚的。死一個唐人都會發怒,更何況死了幾百唐人。他要把這筆賬算在咱們頭上,那就沒什麼情面可講,絕不會放過我等。”康萬年肅容道。
那商人點了點頭,嘆息道:“可惜這麼大的功勞,只能是爛在肚子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