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應麒帶了劉豫出來,到了外邊,又和他議論這小延福園尚未完工的花石草木,讓他提供一點意見。嚇得劉豫道:“道君聖人手筆,劉豫哪敢妄議。”
楊應麒一笑,繼續跟他談這花石的妙處,劉豫唯唯諾諾,心不在焉,到後來終於忍不住了,眼見四下無人,鼓起勇氣打斷了楊應麒,問道:“丞相,恕劉豫唐突,不過,丞相真要擁二聖去山東麼?這……這似乎不太妥當。”
楊應麒反問:“有什麼不妥?”
劉豫道:“道君聖人年歲不輕了,千里跋涉,萬一有個好歹,這可如何是好!”
楊應麒道:“可塘沽這邊畢竟太北,天氣不如山東暖和。岳父在汴梁住慣了,眼下汴梁在宗弼手裡,倒是山東,天氣水土,或者和汴梁近些。”
劉豫道:“河北山東,天氣水土也差不了多少。別的地方不說,就是這小汴梁,比之當年的大相國寺也差不遠了。”
楊應麒道:“小汴梁確實有些人氣,但小延福園卻嫌太簡陋了。”
劉豫忙道:“小延福園格局雖非極大,但有道君聖人親自指點興建,將來建成之日,必是人間一勝景!”
楊應麒深深嘆了一口氣說:“將來若有建成之日,那自然好說,可我怕建成無日。”
劉豫忙問爲什麼這樣說。楊應麒道:“錢啊,沒錢!這小延福園本是我大哥臨走前預留下一筆錢興建的,但云中、河南的戰事一起,不得已,我只好偷偷將錢挪了去先填西北戰爭的窟窿。不過這事我可不敢讓岳父知道,如今小延福園得以繼續興建,還是我和橘兒把歷年的家底都當買了,又東挪西借弄到的錢,但工程斷斷續續,不知能撐到幾時。”
劉豫看了他一眼,對他說沒錢打死也不信,卻沒敢揭破,只是道:“這小延福園乃是供二聖安養之所,我主爲二聖子弟,自當承擔此園費用。”
楊應麒大喜道:“真的麼?若有九舅承擔一些,那我可就能鬆一口氣了。”
劉豫便問還缺多少,楊應麒報了一個數,嚇得劉豫道:“要這麼多?”
“不多,不多。”楊應麒道:“這園子是岳父大人安養晚年之所,用料不敢馬虎,選的都是最上乘的花石,有些甚至是從南洋、西域萬里迢迢運來,費用着實不小。嗯,若是隻將這小延福園作爲岳父暫住之地,那倒也可以馬虎些。反正住個一年半載的,再搬到山東去,也是可以的。若九舅肯接他老人家到江南去,那更是一家團聚的好事。”
劉豫一聽他這樣說,忙道:“丞相說的是,二聖安養晚年的所在,確實馬虎不得。”
楊應麒道:“這建園之費,我也不要九舅都頂了,他只要頂個一半就好,其它的我自己想辦法。”又道:“對了,劉大人,最近九舅在邊境上接連調兵,不知到底爲的是什麼?”
“這個……”劉豫道:“爲的是怕金寇兇狠,犯了漢疆,特此派兵援鄰,只要丞相點一點頭,我大宋的大軍馬上便能進入山東,幫漢家夾擊宗弼,進入關中,抵禦夏人。”
楊應麒微笑道:“那可多謝了。不過我大漢兵將,頗有富餘。倒是聽說升龍(河內)那邊最近又不老實,不知大宋水軍是否充足,我正想派水師入嶺南福建,幫九舅捍衛西南呢。又聽說洞庭、太湖、鄱陽都有水賊盤踞,我們大漢的水師閒着也是閒着,不如我做個主張,請四哥南下幫九舅剿了吧。反正大家是親戚,也不用客氣。”
劉豫忙道:“我朝西南邊疆,兵將亦頗有富餘。長江諸湖更不曾鬧什麼水賊,怕是誤傳,誤傳。不過丞相美意,我們心領了。”
楊應麒哈哈一笑說:“那麼說來,倒是我過分熱心了。”攜了他手,又去遊小汴梁,似乎半點部將金軍入寇、西夏犯邊之事放在心上。遊了半日,又嘆道:“我本南人,但多年未回江南,都不知道故鄉景物有何變化了。”
劉豫也聽說楊應麒是江南人,接口道:“待北邊戰事略定,丞相也可如劉豫般出使大宋,那時便可藉機一遊故地了。”
楊應麒哈哈一笑道:“出使大宋?那也不算衣錦還鄉。”
劉豫臉色微變,問道:“丞相想如何衣錦還鄉?”
楊應麒道:“如今我大漢朝廷中南人甚多,建康朝廷上北人也不少。南人思鄉,北人便不思鄉麼?所以我最近是在想,什麼時候漢宋大臣能自由來往,那纔是美事呢。”
劉豫猜不透他的意思,只是道:“如今畢竟國界分明,此事不易。”
“不然。”楊應麒道:“若兩國能達成通臣之制,便不難。”
劉豫便問何謂“通臣”?楊應麒道:“使大漢之人能到南朝爲官,江南士子能到大漢爲宦,那便是通臣之制。”
劉豫駭然道:“這如何能夠?”
楊應麒含笑道:“爲何不能?我若到了建康,劉大人說,有沒有資格做宰相?”
“這……”劉豫結巴了好一會才道:“丞相自然有這資格。”
楊應麒道:“是啊,劉大人若肯留在塘沽,那也是帝佐之才!”
劉豫驚道:“不敢,不敢!”
楊應麒微笑道:“南朝諸公的才具,大哥與我心裡有數。天下姓折也罷,姓趙也罷,都不妨賢能者居宰輔之位。君不見我大漢朝堂之上,州縣之中,半數是舊宋士子麼?”
劉豫心有所悟,只是不敢接口。他回去後仔細琢磨,覺得漢廷根基一時難以動搖,又猜不透楊應麒手中到底還有多少底牌沒打,便不敢再小覷漢廷。再則楊應麒言語中已露出招攬之意,暗示無論宋廷前途如何都不會影響自己的富貴,那相當於是給他預留了一條後路,心裡便如吃了一顆定心丸,對趙宋的前途便不如何憂心了。
不久出使事畢,劉豫告辭南歸。入了宋境後快馬加鞭,趕往建康。這時宋軍尚在邊境上徘徊,建康羣臣望了他多時了,就要等他帶來北面情報,好決斷接下來的大事。
劉豫到了建康,先在朝上說明路上見聞,大宋羣臣聽說塘沽如此民氣,都感北侵之事不可妄爲,否則必有後患。
朝見畢,劉豫又入偏殿,單獨向趙構面陳在小延福園的見聞。趙構聽了不禁又憂又疑,說道:“若照卿家所言,北朝在折彥衝離開後家底還是不可小覷。要不然如何敢對夏人如此強橫?又前線回報,漢軍在黃河的佈置均未曾動,看來折彥衝北上,並未調走南路兵馬。加上兩河民心向彼,恐怕我們就算北上,也難有所成。”
劉豫聽趙構這樣說,就知道他在打退堂鼓了,便順着他的意道:“陛下所言極是。萬一漢軍真能抵擋四家聯手,那我們便是惹火上身。便是我進軍順利,亦有一慮。”
趙構便問何慮,劉豫道:“從那楊應麒的暗示看來,如果我們進逼山東,他抵擋不住時,恐怕會在山東扶立……”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道:“道君太上即位……”
趙構駭然道:“他不至敢如此吧!”
劉豫不便接口,但那邊趙構越想越覺得有可能,楊應麒若覺得守不住山東,便舍着割裂齊魯之地,扶立趙佶或者趙桓爲宋帝,那時他趙構如何自處?就算宋軍進入齊魯的兵將能接管山東全境,但這些兵將到時候會不會反過去向他的父兄效忠呢?
趙構沒把握。雖然現在不給漢廷雪上加霜,也許往後就再沒有機會了,但他琢磨到最後,還是決定不冒這個險。
楊應麒要錢,就給他吧。眼下最重要的是穩住內部,收拾收拾那些跋扈的邊疆軍閥,收拾收拾那些緬懷他父兄的舊勢力,只要自己在東南的統治基礎夠牢靠,那就算折彥衝成功凱旋,自己也還有機會和他劃江而治。
楊應麒在宮中對李永奇所說的一番話已經讓西北兵將對中樞歸心。要知道,麒麟相公可不是一個弱勢的宰相,相反,他的威權是很重的,但他卻給了劉錡、種彥崧等以極高的信任和自由。
“夏邊戰事,由你全權節制!陝西秦鳳守不住,我許你們撤過黃河;河東再守不住,我許你們撤過太行山!”
中樞的信任到了這份上,劉錡還有什麼說的?難道他還真能帶着軍隊撤到河東、撤到河北不成?所以他接到命令後便召集諸將,先公佈了中樞的命令,然後道:“從今天開始到陛下凱旋,我不再領一分軍餉!每日到軍營和底層士兵同吃同睡!我不要求你們也這樣做,不過我卻不想看到你們打敗仗!更不打算真的撤到河東、河北去!別說河東!就算是長安,嵬名察哥要過去,也得踩着我的屍體過去!”
嵬名察哥猶豫了,他忽然發現自己當初的決定也許錯了!因爲這天他聽到了一個消息:漢軍西北兵將,從上將軍以至於底層兵卒都自請削減一半的軍餉。嵬名察哥聽到這個消息後忍不住顫了兩顫對監軍嵬名仁禮說:“從古到今,沒聽說兵將有這樣的決心還會打敗仗的。這樣的軍隊如果只有幾百人也就罷了,如果有幾千人就很可怕了。可漢軍西北還有十幾萬大軍,這怎麼得了!這樣的軍隊如果是由一個庸將來率領也就罷了,可偏偏帶領這支軍隊的是劉錡!”
嵬名仁禮聽出了嵬名察哥言語中的悔意,反問:“那我們難道就這樣算了?”
“當然不能這麼算了!”嵬名察哥說:“現在折彥衝還在漠北,漢軍就這樣強硬,如果等他回來,西夏還能有遺種麼?”
嵬名乾順也被漢廷如此強硬的態度嚇了一跳,他原來也沒指望漢廷會爽快地答應他開出的苛刻條件,但西夏漫天要價,漢廷就地還錢,他認爲在眼前的局勢下漢廷總要給自己一點甜頭的,那樣他乾順就能處於進退自如的有利地位。可他沒想到自己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楊應麒的強硬讓他懷疑這位麒麟相公手裡是不是還有厲害的底牌,不然的話,漢軍的士氣怎麼會忽然旺盛了起來?劉錡的殺氣,似乎讓遠在中興府的乾順也感受到了!
“陛下,”嵬名仁忠奏道:“看來就算折彥衝不在,漢人也不可欺侮。”
嵬名乾順道:“這我也知道!可楊應麒現在要我將太子送到塘沽去,難道我真的照做不成?”
嵬名仁忠道:“這個當然也不行。不過我們應該撤換李壽,派一個穩重一點的使臣去塘沽,以圖婉轉。那楊應麒並非魯莽武夫,這次他雖然說的決絕,但應該也只是對我們要求割地的反擊,如果我們真心與漢廷和好,他也不會一意孤行的。”
嵬名仁忠的話正合嵬名乾順之意,他當即派遣另外一個使臣前往塘沽,同時飛馬告知嵬名察哥,要他謹慎行事。但他的這個決定卻嫌遲了,使者到達邊境時,嵬名察哥已經發動攻擊,六萬鐵騎呼嘯而東,直指長安。漢軍也未示弱,由於從一開始就對夏人不抱幻想,所以西北漢軍的防禦功課做得很足。
劉錡將軍馬布列成三道半圓形防禦圈,依託數十座城寨抵消夏人的衝擊力。劉錡對諸將的話說的狠,但這仗卻打得穩,這種用兵的精神顯然是一個“拖”字,而不是求勝。他知道漢夏雙方的優劣所在,所以寧可損失邊境上的一些陣地,也要用空間來換取時間。除了“拖”字以外,劉錡還講究一個“省”字。在整個用兵的過程中他特別注意軍資的配給,大消耗的仗儘量避免,因爲他知道此刻關東甚至渭南都沒法給他提供足夠他浪費的補給。前線已經決定了要放棄了的陣地,所有物資一律後撤,撤不走的就一把火燒了,半點也不留給夏人。
嵬名察哥進軍不到一月便越境二百餘里,在他和劉錡較量的歲月裡,這是空前的戰績。但他卻不感到高興。因爲他在這二百餘里的廣袤地面上沒得到一點好處!劉錡依然在前方的堡壘中等候着他去攻打,有可能他趕到時劉錡已經撤走,也有可能劉錡會在某處利用地形之便對他迎頭痛擊。劉錡利用地形上的縱深抵消了他攻擊力上的優勢,中興府到長安之間的路並不好走,再要往前,每走一里路都要多費幾成糧食。
嵬名察哥如果貪功冒進,糧道隨時都有被截斷的危險,但如果步步爲營,等他到了長安怕要兩三年!他當然不能等這麼久!夏人在進軍一個月後,行動開始顯得有些浮躁,夏人越浮躁,漢軍就越顯得從容。
這時,十幾支來自渭南的山地兵開始在夏人的糧道附近出沒,這十幾支山地兵每一支的規模都不大,但疏忽來去,十分難防,讓夏人維護糧道通順的成本大大提高。
對於這十幾支兵馬嵬名察哥十分熟悉:那是種彥崧麾下的忠武軍!以前他和劉錡較量時,渭南曾不止一次派出兵馬來援,但這時種彥崧還能派出兵馬來,“難道南宋那邊根本沒動?”
想到這裡,嵬名察哥動搖了。南宋的軍隊有沒有動,對夏軍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可是由於消息隔絕,嵬名察哥卻很難和南宋的將領取得確切的聯繫,更不知道大宋朝廷對漢夏的衝突究竟採取什麼樣的立場。如果南宋根本就沒有動,而只有西夏和雲中在動手,那他們兩家就算傾盡全力,到最後也可能會變成一場鬧劇。
可這場戰爭既已爆發,便不是說收手就能收手的了。嵬名察哥知道夏主乾順會容忍他提前進兵,卻不知道乾順會否容忍他無功而返。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停戰,夏人該如何面對漢廷的責問?難道真的把太子送到塘沽去做人質不成?可是如果繼續進攻的話,夏軍真能攻到長安嗎?就算攻到了長安,能動搖漢廷的根基麼?
本來很有把握的事情,忽然變得不可測來。而隨着信心的動搖,夏軍的動作也變得有些遲緩、猶疑起來,而這又大大影響到他們的戰鬥力。
“保護家園!抗擊夷狄!”
漢軍的陣營裡時時傳來這樣的呼聲,他們作戰的目的十分明確,但夏人卻反而彷徨了起來。尤其是中低層將領,他們都不知道這次打仗爲的是什麼!嵬名仁忠雖然不贊成急躁用兵,但嵬名察哥關於“今日不進取,明日西夏無遺種”的論調他還是能接受的。但中低層的兵將卻不可能領會這種以攻爲守的道理。在他們看來,這次侵略漢地,爲的不過是滿足王爺將軍們建功立業的罷了。
不但前方的戰士產生了猶疑,就是後方嵬名仁忠等也動搖起來。乾順對察哥的支持力度,顯然也不及他出發之前了。雖然夏主和晉王有兄弟之親,但在這個戰爭前景不明朗的時刻,乾順的支持會延續到什麼時候,嵬名察哥心裡也沒底。
開戰一個月後,嵬名察哥所處的政治形勢也明顯比劉錡惡劣了。因爲在漢軍那邊,越打越順手的劉錡十分清楚楊應麒的底線。楊應麒說允許他丟了長安,甚至允許他丟了河東,現在看來情況遠不會惡劣到那個地步,只要能守住秦川,西北兵將就算立了大功!所以他劉錡顯得很從容,他準備拿半個陝西和半個秦鳳,來換取夏人兩到三年的時間!
夏軍和漢軍在西北磨合了幾個月後,漢軍的後勤官員已能適應這種戰時的軍資配給,漢廷在秦隴的財政物質慢慢進入一種不豐富的平衡當中。民間有人餓肚子,但也沒餓死。軍中有糧無錢,但一種可貴的心理卻普遍存在於西北將士心中:我們現在是在保衛家園,我們現在是在等待北征軍的歸來,等待陛下的凱旋!
這種信念,支持着他們在艱苦的境況裡支持了下來。因爲他們都相信會有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