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章 人死茶就涼

宗雄之死,對完顏虎來說猶如天崩地陷,但對天下人來說也不過是北國死了一個將軍,女真死了一個貴族。眼前遼、金、宋三國在燕雲地區的糾紛正處關鍵時刻,誰也緩不出功夫來理會這些悲傷。不但斜也、宗翰等人在前方繼續指揮戰爭,就連楊應麒也因爲遠隔渤海不能前來給宗雄送行。

對於宗雄的遺囑,大多數人都不甚理解,但還是依照他的意思,將他葬在鞍坡。上京打下以後,鞍坡的駐軍便裁撤掉了。但由於積年開發的緣故,此時鞍坡已經形成了一座礦城,礦城中的工匠主體是從漢部轄地過來的移民,雖然向會寧政府交納丁稅,但民間的社會秩序則與遼口、津門無異。

實際上不僅鞍坡如此,遼河流域新崛起的一座座農村也大多是這種情況。如今的遼陽府究竟有多少漢人人口呢?戶口計算方法落後的大金遼陽府主管官員竟然也弄不清楚,反倒是楊應麒心中有底。

宗雄靈柩東運下葬之行阿骨打併沒有同來,他在中京呆了兩天後便抱病到前線督軍去了。到鞍坡時,黃龍府方面有使者來報:兩宮皇后到遼陽府了。完顏虎大吃一驚,連忙去接母親和姨媽。

大唐括氏雖然喜歡遼南,但她的身份畢竟不同一般,在遼南住了一段時間後仍然回會寧去了。這回再次南下,卻是白頭人送黑頭人,心中傷痛難以言喻。但她是在戰亂中活下來的積年老婦,甚是堅強,心中雖極悲傷,外表卻比女兒冷靜得多,只是默默垂淚。

燕雲事態正緊,楊應麒這次實在沒法抽身前來,只好安排下若干要緊事宜,派了燕青來辦。燕青在宗雄墓旁買了千畝土地,置下守墓之家四十戶,又呈上楊應麒書信:“請嫂嫂見諒。”

完顏虎泣道:“不怪他。哥哥出事之前他就出海去了,去哪裡連我也不說,我便知他必有大事要辦。雖然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不甚清楚,但看叔叔病成那樣還到前線去,便知事情非同小可。我們是王侯之家,從來知道家事要給國事讓路的。”

一羣婦孺在宗雄墳墓旁守了三個多月,小唐括氏便勸大唐括氏北歸。完顏虎擔心母親身體,領着兩個外甥送到會寧。

大唐括氏、宗雄和完顏虎在會寧各有住處。大唐括氏住在阿骨打爲她興建的宮殿裡,宗雄自己有一座府第,位於原會寧漢村的母村之內,完顏虎則住在西村。其時北國禮儀未大備,對皇后的拘束不如大宋之嚴。大唐括氏嫌皇宮冷清,完顏虎在會寧時便依女兒住,宗雄在會寧時便依兒子住,兒子女兒都不在跟前時則常常把媳婦叫到宮裡相伴度日。

宗雄的髮妻已死,眼下這個續絃雖然年過三十,但容貌極美,望之若二十幾許人。她雖是蒲魯虎、安塔海的後母,但爲人溫婉賢惠,和宗雄前妻留下的兒女相處甚恰,蒲魯虎、安塔海等也親之敬之猶如生母。大唐括氏南下理喪前吩咐她留下看家,所以沒有一起前往。這時蒲魯虎和安塔海送了祖母到西村姑姑處住下,便朝自家府第而來。

纔回到村中,有家奴望見他們,忙奔過來叩頭道:“兩位小主子,你們可回來了!”

蒲魯虎愣了一下道:“怎麼了?”

那家奴欲語還休,蒲魯虎和安塔海都心中起疑,安塔海問道:“家裡出事了麼?”見那家奴遷延不答,忙和哥哥朝家中奔來,纔到門前,便見一個男人伸了個懶腰走出來,見到他們兄弟倆怔了一下,隨即點頭道:“回來了。”

蒲魯虎和安塔海也是一怔,同時叫道:“叔,怎麼是你。”

從門內走出來的,卻是阿骨打的庶長子宗幹。阿骨打一系人丁旺盛,幾個兒子中,嫡長子宗峻秉性較文弱,近兩年頻頻生病,不甚與聞軍政要務;嫡次子宗望是大將之才,族內大老均以“不下粘罕”譽之;此下宗弼、宗雋等人也有軍功;宗幹年紀最大,雖是庶出,但畢竟是長子,所以阿骨打也頗爲看重,他戰功一般,但和完顏吳乞買一樣,擅長料理政事,大軍遠征時或在前線參謀,或在後方督運,在國中權勢甚大。

這時蒲魯虎和安塔海見他從自家門裡出來都十分疑惑,宗幹卻半點不在意,說道:“勸勸你們娘,別哭壞了身子。”便騎馬遠去了。

安塔海低聲問兄長道:“你看……”

蒲魯虎咬牙道:“先進去再說。”

進了門來見後母,宗雄的妻子見他們來了,哭着奔了出來,問宗雄出殯的景況,一邊聽蒲魯虎說,一邊流淚。蒲魯虎訴說的時候安塔海冷眼旁觀,忽然道:“娘,宗幹叔來幹什麼?”他們兄弟久在折彥衝跟前,素來習慣以漢名稱呼女真羣將。

宗雄的妻子低着頭不開口,只是哭,蒲魯虎和安塔海更是起疑。兩人從後母口中問不出什麼來,便告退了,到靜處商量。

蒲魯虎道:“你看宗幹叔究竟爲什麼而來?”

安塔海年紀比他大哥小,人卻比兄長精明!冷笑道:“只怕不是什麼好事!不過這事牽扯到娘,咱們不好胡猜。大哥你且定些,等我去叫來管家和看門分別問,便能得出詳情!”

當下定計,蒲魯虎先叫來看門到密處,命他跪下,大喝道:“該死的奴才!你知罪麼?”

那看門嚇得搗頭如搗蒜,連聲賭咒:“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不知哪裡犯了小主子的忌諱!請小主子明言。若奴才真的有罪,便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不讓小主子砍。”

蒲魯虎冷笑道:“十個腦袋!我就要你一個腦袋!”

那看門嚇得兩腿發顫,不知如何是好。女真貴族的家奴,毫無獨立人格可言,蒲魯虎要找個罪名殺他,他便是無罪也有罪。當下只是磕頭,一邊求饒命,一邊請“小主子恩知爲何要殺奴才”。

蒲魯虎冷笑道:“我問你,父親與我們不在會寧時,宗幹叔叔一共來了多少次?”

那看門一個聽到這話,人反而鎮定下來,說道:“小主子原來說的是這件事情……”眼見蒲魯虎臉色不善,連忙又緊張起來道:“回小主子的話,其實大皇子他以前來的也不勤,但主子去世以後,他便來得多了。小主子,大皇子每次來都是光天化日下來的,並不偷偷摸摸。他或進或出,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哪裡敢問?哪裡敢攔?所以請小主子明鑑。”

蒲魯虎問:“他來幹什麼?”

這句話問得太沒技巧,立馬把他年輕不經事給暴露了,那看門一聽心裡便鬆了口氣,知道這個小主人爲的是什麼,口中答道:“奴才也就是開門,哪裡敢過問?不過奴才留了心,從大皇后南下之後起,大皇子一共來了二十四次,每次都是來見夫人……”

蒲魯虎臉上變色,那門子又小聲道:“最近幾次,還過了夜,咱家上下都知道的……”

蒲魯虎勃然變色,啪的一聲,一件唐三彩掉在地面碎了。卻說蒲魯虎聽了門子的話,勃然大怒,掣了刀就要去殺後母,衝到門外,被安塔海抱住道:“事情還不清楚,不能聽這門子一面之詞。不如先召管家來問。”

蒲魯虎聽了這句話怒氣稍息,先將那門子拘禁起來,又叫來了管家。這管家是從烏雅束時代就服侍過來的老家人,甚是忠心,對這兩天發生的事情也看出些端倪,一聽蒲魯虎問起,垂淚哭道:“小主子!小主子!這等事情,我們原不敢瞞,只是又不好說!其實小主子你不知道,我們現在這位夫人,在還沒過門之前,大皇子就有意了。只是先主子英雄了得,這才得了夫人的芳心。但照老奴日常所見,大皇子這些年來就沒死心過。不過礙着先主子不好動手。如今聽說先主子去了,便又來得勤了。”

蒲魯虎怒火沖天問:“那他們可有苟且之事?”

老管家道:“房門一關,我們哪裡知道里面的事情?不過過夜的事情是有過的。”

蒲魯虎氣得發抖,老管家又勸道:“小主子,如今大皇子那邊勢大,我們怕爭不過的。我們女真的規矩,兄長死了弟弟娶嫂子也是常有的事情,不如……”

蒲魯虎怒道:“你閉嘴!”他雖然也是個女真,但跟隨折彥衝日久,心中有了倫理是非,怎能容忍這種事情?

那老管家卻會錯了意,以爲蒲魯虎只是咽不下這口氣,便說道:“小主子說的是。這女人進來咱們家的門便是咱們家的人,怎麼能輕易讓出去?但看大皇子的意思是不肯輕易罷休的。”

蒲魯虎哼了一聲道:“不肯罷休又能怎樣?”

老管家道:“大皇子畢竟勢大,先主子這一死,夫人便沒了主。他要來娶,我們怕也攔不住。除非……”

蒲魯虎問道:“除非什麼?”

老管家說道:“除非小主子你先一步把她收了吧。那大皇子便不好來聒噪了。”

蒲魯虎聽得目瞪口呆,父親死兒子娶後母,在北國也是常有的事,這一點蒲魯虎倒也知道,但卻無論如何沒法接受,怒道:“胡說八道!我又不是禽獸,怎麼能幹這樣的事情!”

老管家見蒲魯虎如此反應大惑不解,問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主子你要怎的?”

蒲魯虎咬一咬牙,提了刀來到後母房中,他後母看見他帶刀前來吃了一驚,隨即好像明白過來,黯然道:“大倌,你要殺我麼?”

蒲魯虎咬着牙,一時動不了手。那女人又哭道:“我不想的啊,可家裡又沒個男人護持,我……”

蒲魯虎哼了一聲說:“那你現在怎麼打算?”

那女人止了淚說:“我不想離開這個家的。”

蒲魯虎聽了這句話怒氣稍歇,那女人又道:“大倌,要不,你就收了我吧。”

蒲魯虎聽得一震,刀掉在地上,作聲不得。那女人爬過來抱住他的大腿說:“大倌,你就收了我吧。沒個名份,我怎麼活啊。”

蒲魯虎滿臉通紅,大叫一聲,把後母踢倒在地,奪門而出。纔出了門便發現安塔海在門外聽着,他滿臉羞愧,奔回主房,安塔海跟了來,說道:“不知羞恥,不知羞恥!這種事情要讓漢部的朋友聽見,咱們還有臉見人麼?”

蒲魯虎哼了一聲說:“要不是有這些禽獸般的陋習,他們漢人怎麼會看不起我們?怎麼會把我們叫做胡種、蠻人?”

安塔海見哥哥雖然一副怒氣沖天的樣子,但那層血暈從額頭紅到脖子上遲遲不退,懷疑地問道:“大哥,你該不會對她動心了吧?”

蒲魯虎全身劇震,隨即吼道:“你別胡說!就是收豬收狗,我也不會收她的!”

安塔海點頭道:“那就好……”忽聽門外琅佩聲動,衝了出去,卻只在轉角處看到一個背影,回房跟蒲魯虎道:“好像是她。”

蒲魯虎哼道:“她偷聽我們說話幹什麼?”

安塔海道:“我怎麼知道……”

兄弟兩人商量了一會,還沒得出個主意來,便見老管家匆匆來報:“不好,夫人……那女人從後門走了!”

兄弟倆一怔,安塔海首先反應過來:“快追!”

但當他們追到宗幹府第門前的時候,只來得及看到一個閃入門內的背影。兩個少年躑躅不前,蒲魯虎恨道:“我去把她提出來!”

安塔海卻想了一下說:“不如先去告訴姑姑。”

蒲魯虎叫道:“現在不進去,待會讓她藏了起來便沒對證了!”

安塔海道:“那我們分頭行事。你進去,能提她出來便提她出來,提不出來也拖着,我去找姑姑。”他匆匆忙忙往西村奔去,完顏虎和大唐括氏見他怒火燎天衝了進來都感詫異。安塔海口才頗便捷,三言兩語把事情本末說了個大概。

完顏虎還沒聽完便濃眉倒豎怒道:“大哥屍骨未寒!他們就欺上門來,不嫌太操切了麼?”取了刀弓就要去找宗幹算帳。

大唐括氏攔住她道:“虎兒,別急。要說兄妻弟承,也是我們女真的習俗,你且靜下來,想好了再說。”

完顏虎大聲叫道:“習俗!習俗!這什麼見鬼的習俗!漢部便沒這習俗!”

大唐括氏道:“但這裡畢竟是會寧。”

“會寧又怎麼樣!”完顏虎道:“這女真的天下,雖然二叔功勳蓋世,但烏雅束的子孫便沒份麼?我們這一系也沒想要去爭這皇帝的位置,只想安安份份過我們的日子。但如今,大哥人才走他的女人就……我咽不下這口氣!”

吩咐西村村長,盡起兵馬,要來搶人。

漢部在西村如今有一百多戶人家,家家都有上馬便能打仗的男丁。折彥衝不在,護衛完顏虎的常備軍馬也約有一百多人。由燕青帶來的人馬也有數十人。完顏虎又讓安塔海盡起宗雄本族家奴舊部,聚了五百多人,騎馬挎弓,向宗乾的府第殺來。

大唐括氏苦勸不住,只好偷偷派了侍女去給留守會寧的諳班勃極烈吳乞買報信,要他趕緊出面調解。

完顏虎的人馬纔到宗幹府前,便見蒲魯虎臉青鼻腫在門外徘徊。原來他畢竟年輕,臨事不夠穩重老辣,衝進宗幹府內之後被宗幹兩三句話便擠兌得啞口無言。急怒之下動手搶人,又被宗幹打了兩巴掌,命人轟出。

完顏虎聽完經過猶如火上加油,大喝道:“好!好!好!這都不顧半點兄弟叔侄的情分了!來啊!給我衝進去!”

麾下兵將聞言都有些膽怯不前,燕青勸道:“公主!這裡畢竟是會寧,鬧大了不好。不如稟告諳班勃極烈請他定奪。”

完顏虎喝道:“鬧大了就鬧大!他們都明目張膽來搶人了!我們還窩窩囊囊任他欺負不成?衝!衝!捉了這對狗男女,我親自綁了到二叔跟前論理去!若二叔要護短怪罪,便讓他殺我頭好了!上!把門砸了!”

兵將見公主如此,誰不賣力?推上刀劍,縱開馬匹,撞破了宗幹府第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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