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元一六八七年秋,折彥衝西巡結束,這次西巡在政治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回到京畿附近時折彥衝卻猶豫起來,自納了嵬名秀以後他後悔實不止一次,只是事已至此再難回頭,只是不知道完顏虎對此事會如何反應,所以也不敢就這樣直接回京,思前想後,決定先讓光祿侍衛劉仲詢侍奉嵬名秀入京,讓盧彥倫到樞密院處理公務,自己卻轉了個方向到塘沽檢閱水師,暗中讓劉仲詢隨時飛報宮中動靜。
嵬名秀一行無聲無息地進了京,在劉萼等的安排下十分低調地入了宮。完顏虎一開始不知就裡,聽說來了一個西夏的公主也不以爲意,只當是又多了一個和趙橘兒一般身份的人,不僅吩咐人送了些日常用品過去,還打算過兩日便去見見,對身邊的人道:“自從塘沽搬到京師,皇宮相府分開,橘兒妹妹便來得少了。如今多了一個西夏的公主,這日子總會熱鬧幾分吧。”在她看來這皇宮便是一個大一點的屋子,來一兩個客人原是常事,她作爲女主人自當好好招呼。左右雖有細心的人覺得不妥,但事情還沒明朗之前也不敢胡亂開口。
嵬名秀收到了完顏虎的禮物,第二天便來拜見。完顏虎將她上下打量,暗暗稱奇,心想:“這女孩兒好標緻,就是橘兒也沒她美豔。甘隴那地方竟出了這等人才!”完顏虎是北國女子,生性粗野,雖然勇武康健但不大會保養容貌,如今已是白髮黑髮半參差了,嵬名秀的年紀和折允武差不多,所以在完顏虎心中是將嵬名秀當女兒輩看待。但嵬名秀拜見她時卻口稱姐姐,又獻上了禮物——那是劉仲詢幫她準備的一件珍珠衫。這禮物雖極珍貴,但完顏虎想對方是西夏公主,自己是大漢皇后,完全配的起,客氣了兩句便不推辭了。
兩人閒聊些不關緊要的事情,嵬名秀在完顏虎面前老感不自在,便不久坐,臨走時道:“陛下讓妾身轉告姐姐,他在塘沽檢閱完水師便回來,問姐姐可要捎帶什麼東西不?”
完顏虎笑道:“捎帶什麼東西!我們這才從塘沽搬來啊。再說就是要買什麼東西讓底下的人辦就是,何必勞煩他這個皇帝!”當時沒察覺什麼,但嵬名秀走後她轉念一想,漸覺嵬名秀的話有些不對勁,折彥沖和自己說話幹嘛要由她來轉達?再想想其它細節,越想就越覺得可疑,便派人去把侍奉嵬名秀進宮的光祿侍衛劉仲詢叫來問。
劉仲詢是折彥衝西巡前幾天才招的人,完顏虎雖見過卻沒打過什麼交道,這時將這個面白無鬚的年輕人上看下看,越看越不順眼,命他近前,單刀直入,便問折彥衝爲什麼要送嵬名秀進宮居住。劉仲詢婉轉道:“陛下要往塘沽檢閱水師,帶着秀娘娘在身邊不方便,所以便先送進宮來。再說秀娘娘是妹妹,皇后娘娘是姐姐,妹妹理應先來拜見姐姐的。”
完顏虎被他七彎八繞說得有些糊塗了,但這話裡頭分明有幾個詞十分刺耳,便問:“他爲什麼要帶一個西夏公主在身邊?還有,什麼秀娘娘、皇后娘娘的?什麼妹妹、姐姐?乾順不是還沒死麼?他女兒爲什麼不陪他父親,卻要召進宮來?”
劉仲詢情知此事避無可避,便道:“秀娘娘在銀川已得陛下臨幸,自然要進宮……”
他還沒說完,完顏虎已經腦袋嗡的一響,怒道:“什麼!你說什麼?臨幸?”
劉仲詢陪笑道:“是,秀娘娘已得陛下臨幸,只是未得皇后娘娘懿旨,尚未正式冊封……”
忽然哐啷一聲,卻是完顏虎猛地站了起來,碰翻了旁邊的几子,几上茶杯茶壺摔了一地,地面上瓷碎如刺,完顏虎面冷如霜,盯着劉仲詢道:“你給我說清楚了!這……這個什麼西夏的公主,是折彥衝在外面找的野女人,是不?”
劉仲詢哪想到完顏虎反應會這麼激烈,當場嚇得跪下了,又聽她直斥皇帝之名,將皇帝臨幸西夏公主這等千古風流之事說成“找野女人”,用語極爲不雅,一時卻不知該說是還是不是。
完顏虎走上兩步,便如要將劉仲詢吃了一般,叫道:“究竟是不是?”
劉仲詢完全被她鎮住了,才僵僵地點了點頭,便見完顏虎掩面大哭,跟着指着塘沽方向罵道:“折彥衝!好你個折彥衝!我哪裡對你不住?你竟要這般對我!”
劉仲詢本來準備了一堆勸解婉轉的話,但這時哪裡說得出一個字來?別說說話,就是跪也跪不住了。完顏虎身邊的人也從未見過主母如此暴怒,更是個個噤若寒蟬。
完顏虎指着東南罵了有一柱香時間這才停下,對劉仲詢喝道:“你這就去塘沽把折彥衝給我找來!我要當面聽他怎麼說!”劉仲詢如遇大赦,趕緊逃了出來,出了門才發現自己遍體冷汗,忽然明白了折彥衝讓嵬名秀先進宮的用意,心想:“這位皇后好厲害!怪不得陛下要先躲到塘沽去。”他也不敢託人傳信,親自跑到塘沽詳細稟報。
折彥衝還沒聽完便坐不住了,趕緊召歐陽適韓昉盧彥倫前來商議。這時事情還沒鬧大,皇宮之外只有少數幾個人才聽到一點風聲,但歐陽適耳目衆多又和蕭鐵奴聯繫緊密,自然早料到出什麼事,到了塘沽見折彥衝把煩躁擔憂都寫在臉上,心想:“大哥都做了皇帝了,怎麼還這麼怕大嫂?”便自告奮勇,要請纓去勸完顏虎。
折彥衝大喜道:“老四,我和阿虎是你做的媒,這件事情也得着落在你身上。若是勸得你大嫂肯罷休,那便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歐陽適拍胸脯道:“放心,大嫂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女人嘛,這種事情剛開始聽說總要鬧點彆扭的,只須勸上一勸,讓她有個下臺階就好。”說着便趕回京城,到皇宮時正撞見嵬名秀一行被完顏虎派人趕了出來,歐陽適見到這等陣勢心裡也不禁一怵,忽然覺得事情未必像自己想的那麼容易。他一邊派人將嵬名秀先送到自己府上安置,一邊來見完顏虎。
叔嫂兩人才見面,完顏虎雙眼一瞪,劈頭便問歐陽適:“折彥衝呢?”
歐陽適在塘沽說得信誓旦旦,這時被完顏虎當頭一喝,滿腹的油腔滑調便吐不出半句完整的來,只說:“大哥還在塘沽,他讓我先來跟大嫂說……”
完顏虎不等他說完便喝道:“老四!你是幫折彥衝還是幫我!若是要來幫折彥衝說話這就給我滾!我不聽廢話!”
歐陽適趕緊道:“我……我自然幫大嫂。”
完顏虎叫道:“那好!你這就去把折彥衝給我找來!還有,把狄叔叔也請來,還有開遠、應麒,都給我叫來!當初我會嫁給折彥衝說來是你們做得媒!多少年來我和他共患難同生死,甚至爲了他連孃家也不顧了!誰知道今天局面才安穩了些他就在外面找女人!你去把狄叔叔他們找來,把折彥衝叫來,我倒要看看這世上還有沒有公道!”
歐陽適唯唯諾諾,勸說的話也半句不敢出口,最後退了出來,逃回塘沽對摺彥衝說:“不好了不好了!大哥,大嫂這回的火氣只怕連渤海都能烤乾,弟弟我無能,勸不轉他。”
折彥衝怒道:“你不是說她講道理麼?”
歐陽適道:“這……她的道理和我們的道理不一樣。要不……要不我們請狄叔叔去勸勸?”
折彥衝道:“狄叔叔只怕不肯。”
歐陽適又道:“那要不……讓應麒去?”
折彥衝道:“他和你大嫂是一路的,萬一他反過來幫阿虎算計,那便更不妙了!”
正商議着,門外來報:安塔海將軍求見。折彥衝忙道:“我不見他!”又道:“告訴安塔海,就說日本那邊出了點事情,我抽不開身。若有公事讓他到樞密院報知,若是私事……就說我公事繁忙,現在沒空理私事!”
安塔海被擋回去後,完顏虎又派折允文來,折彥衝問兒子:“你母后還很生氣麼?”
折允文吐舌道:“我從沒見母后這麼生氣過!我來之前她已經讓人備好弓馬,說要是我請不得父皇回去,她就親自到塘沽來。”
折彥衝一聽趕緊傳令,準備前往山東巡視,對歐陽適道:“你回京看住應麒,他能幫忙自然最好,他若是偏向阿虎那你也得給我看住他,別讓他給阿虎出餿主意!”
歐陽適問:“那秀公主那邊……”
折彥衝嘆道:“現在都火燒眉毛了,哪裡還顧得上她?罷了!你先把她藏起來!等阿虎的火氣消了再作打算。”
歐陽適心道:“只是看住應麒的話,這擔子倒也輕巧。我還是趕緊走,別回頭又讓我去當和事佬。”便答應了回京去了。
第二日折彥衝準備啓程南巡,劉仲詢牽住他的衣襬道:“陛下,你不能走啊!”
折彥衝怒道:“別擋道!”
劉仲詢道:“陛下,您是大漢天子!萬乘至尊!皇后雖是後宮之首,但也要聽命於陛下啊!自古君爲臣綱、夫爲妻綱,無論君臣還是夫妻,都應該是皇后聽從陛下,而不是陛下聽從皇后……”
折彥衝沒等他說完就一腳將他踹開道:“你懂什麼!”
劉仲詢眼見苦勸不住,卻見韓昉、盧彥倫和劉萼趕了進來,他趕緊大聲道:“韓相!盧大人!父親!你們快勸勸!陛下要南巡!”
韓昉驚道:“陛下!眼下南方無事,若是您現在南巡,只怕宋廷起疑,邊境要生危機。”
折彥衝冷笑道:“我要去哪裡便去哪裡,管趙構小兒怎麼想!”
韓盧劉三人面面相覷,折彥衝哪裡管他們,早大步邁出去了。三人趕緊小跑着跟上,劉萼大着膽子道:“陛下,您就算一時躲……那個離開,總不能永遠不回宮,還是得想辦法勸得皇后回心轉意,那纔是治本之道。”
折彥衝腳步這才停了停,問:“你有辦法?”
劉萼道:“待我等詳加計議,一定能拿出個章程來。”
折彥衝怒道:“詳加計議?那你議出來再說!”
韓昉見折彥衝又要舉步,趕緊搶上跪在他前面攔住,說道:“陛下,此事只需依禮而行,皇后便無話可說,陛下不必南巡!”
“依禮?”折彥衝問:“什麼禮?”
韓昉道:“那自然是聖人所定之禮!天子立妃嬪,衍皇族,歷代均有成法在,皇后雖大,大不過萬世不易的規矩!”
折彥衝問:“有把握麼?”
韓昉道:“臣兼管禮部,此事正當由臣去說。”
折彥衝躊躇了一會才勉強道:“好,那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後你若勸不轉皇后,我便起駕南巡。”回去後召來部屬,要他們在京城與塘沽之間嚴密監視,又設飛騎飛鴿傳報信息,以防完顏虎忽然殺到。
韓昉、盧彥倫和劉萼父子見折彥衝這般如臨大敵,都感好笑,卻有不敢公開談論,盧彥倫問韓昉是否真有把握,韓昉道:“歷朝歷代,哪有不許皇帝立妃的前例?待我先進宮將道理和皇后說明白了。”
劉仲詢搖手道:“只怕說不通,當時韓相沒見到,皇后發怒時真的如天雷狂震一般,連歐陽元帥都不敢開口!若非如此,陛下也不會這樣……失態。”
韓昉冷笑道:“元帥進宮,說的是人情,我這次卻是要去說公理。人情她可以不聽,但公理不能不顧。”
劉萼道:“那萬一她就是不顧呢?你還能對鳳駕用強不成?”
韓昉嘿了一聲道:“我們又不是要逼皇后做什麼,爲什麼要用強?若皇后真的蠻不講理,那我們就繞開她按規矩辦事。牆高宮深,還怕擋不住她怨氣沖天?我實在不懂陛下這般英雄爲什麼會如此……”說到這裡放低了聲音:“懼內。”
商議既定,韓昉便來見完顏虎,完顏虎一見就問:“折彥衝呢?他怎麼不來見我?說什麼日本有事?倭人的事情就比我的事情還急?”
韓昉卻沒被嚇到,神情和話音都是不溫不火,說道:“皇后此言差矣,陛下君臨天下,自當先公後私。倭屬雖遠,畢竟是國家大事;皇后雖重,私事卻當從後。”
完顏虎並非不講道理的人,哼了一聲說:“好吧,我就當他真是在忙公事。但你又來做什麼?”
韓昉呈上一份文書來,說道:“臣此來,亦爲公務。”折彥衝的後宮只有完顏虎一人,宮廷事務稀少,又還沒建立起一個龐大而獨立的內廷機構,所以內廷事務、制度在程序上也多由禮部兼管。
完顏虎將那文書瞅了瞅,也不細看就放在桌子上道:“我識字不多,你就說什麼事情吧。”
韓昉道:“臣此來是爲冊立貴妃一事……”
完顏虎一聽怒目圓睜,哪裡還聽下去?將那份文書揉成一團就朝韓昉扔來,罵道:“我說你怎麼會在這當口趕來,原來又是爲這個!還說什麼公事!你們一個兩個全都是在給折彥衝說奸!我跟你說,這是我和折彥衝的事情,你少來給我摻和!有什麼話讓折彥衝自己來和我說!”
韓昉面不改色,說道:“天子無私事!冊立妃嬪,播衍龍種,乃是國家根本所在。皇后母儀天下,更當爲天下之楷模,若爲一時之憤而亂萬世之禮法,恐損皇后身前身後的慈望聖名。”
完顏虎冷笑道:“什麼望?什麼名?我聽不懂你的話!我也不管那些!我就是不許折彥衝討小老婆!還什麼播衍龍種,我沒給折彥衝生兒子麼!”
韓昉道:“皇室一脈關聯江山社稷,子孫繁衍自是越多越好。置立妃嬪乃千古不易之禮,干係重大,縱然陛下與皇后恩愛逾常,我等身爲朝廷大臣也不敢因皇后一人而壞千古之制。”說着引經據典,口沫橫飛,言辭雅瞻,若是將他的這番話筆錄下來,倒也是一篇難得的文章。
完顏虎卻是既聽不懂也聽不進去,終於忍不住打斷韓昉,大怒道:“夠了夠了!我聽不懂你說什麼!你們一羣小人!幫着折彥衝找野女人,還要找得理直氣壯,還要拿什麼禮法來氣我!禮法禮法!這狗屁禮法是誰訂的?我怎麼沒聽應麒說過!”
韓昉道:“丞相日理萬機,於此或有疏漏。不過此禮法爲聖人所訂,皇后不可輕侮。”
完顏虎便問是哪個聖人訂的,韓昉說周公,完顏虎又問:“周公訂這禮法時,周婆怎麼說?”
韓昉一愕,道:“周婆?”隨即醒悟她是在說周公的夫人,搖了搖頭說:“書上沒說。”
完顏虎冷笑道:“沒說?我看多半是被你們這些酸臭男人刪了,好方便你們胡作非爲!反正這周公的禮法,我不認!要想讓我服氣,去找周婆的禮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