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七年,隨着內部矛盾外移,大金境內終於安靜了下來,遼陽府一帶成爲金、漢雙方默認的非戰區,漢部的商人再次北上,帶着貨物比戰前更加深入地進入大金境內的每一個角落。
商人們的這種勇氣大大出乎楊應麒的意料!本來他還擔心他們被這次戰爭嚇得怕不敢北上了!卻不知這次戰爭漢部雖然沒有大獲全勝,但遼口的不敗卻讓大金境內幾乎所有人都看到這樣一個事實:女真人打不下漢部!甚至打不下遼南!
沒錯,折彥衝仍然還被女真人軟禁着,但這件事情卻又讓漢部部民產生了另一種盲目的勇氣:原來沒有大將軍,原來我們也能守住漢部!有時候,事實是否如此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相信如此!彭湃的自信力洋溢在大部分漢部部民的臉上,如果說這次金漢戰爭之前他們面對女真還有一點點寄人籬下的感覺,那現在就完全沒有了!
“怕什麼!大不了再打一次!”
這種話如果楊應麒聽見一定會嚇一跳,因爲他知道漢部的財政狀況沒法再折騰一次了。但部民們不當家哪裡知道當家的難處?所以根本沒有楊應麒的這些顧慮,他們有的,只是單純的勇敢與無限的野心!特別是那些浙東商人,他們把大本營安扎在整個北國都認爲最安全的遼口後,就大張旗鼓地竄入東京道、中京道甚至會寧做買賣!這些人大多連女真話都不會說,但這不要緊,有許多北國人等着給他們做翻譯賺錢呢!而且由於漢部在北國產生經濟影響也己經接近十年,許多女真、渤海、室韋都多多少少會一點漢話,也許說得還不是很好,但加上手勢做生意己經沒問題了!
“他們怎麼這麼大膽啊!”楊應麒有些訝異。
“那是因爲他們有退路!”陳正匯道:“遼南,漢部,就是他們的退路!”
陳正匯說的沒錯,商人們正是這樣的心理:和平的時候就走出去,萬一打仗再退回來!他們在北國大做生意,搬不動的東西卻大部分留在漢部轄地之內。大金境內的各種物產如木料、藥材、礦石等源源不斷地向遼口涌來,在遼口作短暫的停留和粗加工,然後再運往津門、塘沽販賣或作進一步的加工。在漢部境外,他們必須飽受會寧政權的盤剝,不過這種盤剝還在他們的忍受範圍之內。
在這期間,因大宋政治情況持續惡化而逃入遼南的流民己經沒法變成漢部的農民了,因爲遼南再沒有新的農田來安置他們。於是他們只能在遼口、津門做工,或者冒險流入鞍坡甚至大鮮卑山、長白山伐木,甚至留在臨潢府一帶成爲那些半農半牧莊園的僱傭農。當然,其中勇敢、強壯者則會被漢部軍方相中慕往上軍事村落。
和平的政治環境、戰後商人的爆發性活躍以及勞動人手的充足讓遼南的經濟在短短一兩個月間就顯現了復甦的跡象,甚至吳乞買也得益於這種復甦一一他發現停戰後東京道交納上來的賦稅竟然多了五六成!不過,這些多出來的賦稅全被女真貴族們瓜分一空了,並沒有一個子兒落到底層百姓手中,女真的底層百姓,還是那麼窮。
在遼南經濟復甦、吳乞買賺得盆滿鉑滿的同時,津門的財政卻瀕臨破產的邊緣!遼東半島北部農村的重建工作所需要付出的費用比楊應麒預料中還要多出一倍!而對於那些受到戰爭影響的小商人、小農人以及工人、牧人的補償更是大得可怕!當然,如果楊應麒狠一狠心的話他也可以把這筆錢省下,因爲戰爭是大家默認了的不可抵抗力,漢部就算不進行賠償,除了活不下去的人之外部民們也不太好說什麼一一實際上這個時代其它政府也都是這麼做的!財政出現問題,轉移到國民身上不就行了?管那麼多幹什麼!
但津門政府最終沒有這麼做,楊應麒最後還是按照戰前的承諾對受到影響的部民進行補償。不過由於囊中羞澀津門政府也沒法全價進行補償,而是按照先貧後富的次序進行部分補償:對赤貧者進行全額甚至超額的補救;對還能維持者進行部分補償;對富裕者聲明拖欠。
在補償的同時又宣告了漢部政府的難處,楊應麒親自到半島北部道歉說明漢部政府實在沒有足夠的錢對所有人進行全補,請大家體諒。
七將軍的這種態度讓一些才加入漢部的部民大感詫異,不明白他爲什麼道歉。政府掠奪國民不是天經地義的麼?這仗又不是漢部要打的,大家遭了劫數那是活該啊!幹嘛還要補償?不但有補償,作爲政府領導人的楊應麒居然還出面道歉一一這可真是奇怪。然而民心卻也因此而更加向着津門的方向凝聚,一部分有良心或者有野心的富商甚至公開宣佈放棄津門的補償欠款。
不過,即使這樣仍然沒能幫楊應麒徹底解決眼下的財政問題。
“天啊!”楊應麒送走張浩後呼天搶地地叫了起來!“這窟窿我怎麼填啊!”
負責北部重建、安撫工作的張浩可以到楊應麒這裡來哭訴,但楊應麒又能找誰哭訴去?折彥衝?他大哥現在不在!
“七將軍。”陳正匯說道:“不如重建的工作就先緩一緩吧,還有把軍費……”
“不行!”楊應麒道:“重建不能緩,還有軍費,不但不能減少,還要增加!”
陳正匯皺了皺眉頭,軍費也就算了,畢竟軍力是漢部自保的本錢,不能不投入,可是重建工作,他認爲花銷太大了:“七將軍,我的意思不是不理會,而是先按最低的投入先維持住再說,等將來我們有錢了再追加。現在按你的計劃……實在太花錢了!”
按照楊應麒的計劃,半島中部、北部這片農村真要重建起來,只怕會比戰前更規則、更可觀一一這次重建不但是爲了恢復生產,同時還要在北線建立幾個可以抵禦騎兵的城鎮!不過這樣的話開銷就可想而知了。
對於陳正匯的建議,楊應麒考慮都沒考慮就搖搖頭道:“對這個地區的改造來說,現在是難得的時機,因爲地方是一片空白而民心可用!錯過了這個時機,將來我們要付出的成本恐怕要加倍。”
“可是七將軍,我們現在沒錢啊!”陳正匯幾乎是哭喪着臉說:“現在咱們的庫存,除了那一大堆糧食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要不,把糧食賣了?”
“不行!”楊應麒說:“糧食是根本!根本!如今東海糧價不高,賣一點沒法解決問題,要是大批量賣出去,整個東海的糧價非大跌不可,雖然能暫時解決眼前的問題,可從長遠來講我們反而得虧!這太不合算。再說,空前大戰就要來了,到時候別的東西都可以缺,就是這個不能缺!”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陳正匯也有些不滿意了:“七將軍!你不能又沒錢又想花錢啊!”
楊應麒大力地撓頭皮:“我知道!所以纔要想辦法啊!想想!想想!你也想!”
“這……巧媳婦難爲無米之炊,我能有什麼辦法!咦……”
楊應麒聽到他咦了一聲趕緊問:“怎麼?有主意了?”
“這個……七將軍。”陳正匯小心翼翼地說:“聽說……你很有錢的。”
“胡說!”楊應麒怒道:“我有錢!我有個什麼錢!我有錢的話,就不用在這裡發愁了!”
“這個……我不是說公家的錢。”陳正匯道:“聽說……聽說七將軍你的私房錢好像不少吧?人家都說你富可敵國呢。”
楊應麒臉色變了變:“人家?哪個人家在那裡胡說!我打他屁股!”
“這個……大家都這麼說!”陳正匯道:“其實你有錢也不是什麼壞事,你賺的都是光明正大的錢啊,又沒有貪污受賄,沒人說你的。”
楊應麒在很多大生意裡都有股份,這個津門誰不知道!不過市民們也沒因此怪他,因爲楊應麒的口號從來都是:有錢大家賺!他向來是喜歡管仲的,認爲國家富他也富沒什麼不好的。現在漢部正處於上升階段,大家對於楊應麒的這個口號也還是蠻滿意的。
不過有錢是一回事,露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這時聽了陳正匯的話,-九。月。手。打。楊應麒馬上搖頭說:“我那點錢,就夠我花銷而己,沒你說的那麼多。”
“哎,七將軍啊……”陳正匯低着聲音說:“現在是特殊時期,七將軍你就不能發揮一下大公精神……拿點出來補一補國庫的窟窿啊?”
楊應麒很嚴肅、很嚴肅地看着陳正匯,說道:“這是個很不好的提議,你知道爲什麼嗎?”
“這個……”陳正匯心裡牢騷,心想要摳你口袋裡面的錢果然不容易,臉上卻是端正態度,拱手肅立道:“請七將軍教誨!”
楊應麒神色凜然,說道:“公是公,私是私!這一點一定要分清楚!我今天可以拿私房錢去填國庫的窟窿,那明天是不是也可以找個藉口拿國庫的錢來填我私人口袋的窟窿啊?這個頭不能開!絕對不能開!”
陳正匯心想這道理聽着怎麼有點彆扭?不過卻仍然道:“是是是!不過,借一點的話,不知道可不可以?畢竟,只要緩過了這一陣我們就有錢了。”
“借?”楊應麒大喜道:“好主意!好主意!”
陳正匯大喜,卻聽楊應麒道:“不過,我那點私房錢太少了,就是都倒出來了也沒用。”
陳正匯聽得差點崩潰,苦笑道:“那麼,七將軍,你說該怎麼辦?”
“當然是找別人借去啊!”楊應麒道:“津門有錢的人多着呢!我們的信用又好,一定能借到不少錢的!”
陳正匯想了想,肚子裡暗罵,臉上卻掛着微笑,點頭道:“七將軍所言甚是!甚是!”
這個世界最沒有良心的羣體,就是商人!
無論是溫州來的傢伙,還是從泉州來傢伙,只要不是做江南生意和山東生意的,一個兩個都假裝對大宋即將會發生甚至正在發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漢部在戰後雖然面臨財政破產的危機,但遼南民間卻因此而保存了元氣。東北平原的安定,以及日本流寇在漢部壓力下暫時顯現出來的老實,讓跑這兩條路的商人都大感慶幸!鞍坡開礦技術和提純技術流入日本和麻逸後,這兩個地方的金、銀、銅產量大增,銀流入遼南加工鑄成銀幣,銅運往琉球由遼南派出的高手工匠鑄成仿宋錢,硬通貨的增加大大刺激了東海經濟的發展,海路上帆片片,船點點,連保守的高麗都開始被迫捲入這個金錢漩渦當中。
“這片大海上,都是錢啊!”林翎指着海濤說。她現在正和問她借錢的楊應麒坐在津門郊外靠海的一座閣樓上茗茶。如今林家在遼南的產業越來越多,除了林翎的老爹還呆在泉州作爲一個象徵之外,林家己經沒有多少大宋商人味道了。
“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楊應麒感到有些鬱悶就像剛纔陳正匯想摳他的私房錢沒摳出來時的鬱悶一樣,他覺得林翎怎麼可以這麼小氣啊(又不想想他自己):“那些錢,又不是我的!”
林翎笑了笑,說道:“七將軍你下手這麼剋制,不怎麼亂髮政令來搶我們商人的錢,看來我們東海的商人可有福氣了。”
她這句七將軍一出口楊應麒就知道不妙,看來林翎是打算公事公談了。
果然,林翎說:“我有個生錢的法子,你幹不幹?”
“哦?”楊應麒眼睛裡透着警惕:“先說說看。”
“現在我們的信用券硬得很!要不,發多一點?”
楊應麒一聽臉色沉了沉,搖頭說道:“每年該增發多少,這個有定量的!我們的虧空就是連這增發所帶來的收入也算進去了。如果要額外增發一次兩次沒什麼,但形成習慣,便是爲漢部埋下滅部的隱憂!”
中國傳統經濟學頗不發達,至宋時技術雖然成熟,經濟雖然活躍,但經濟原理卻仍然停留在戰國、兩漢時代,根本就沒有明顯的進步。但貨殖之學被楊應麒定爲管寧學舍的基本學科之後己經取得了長足的進展,如今商界和政界對於通貨膨脹之類的理念己有共同的認知和警惕林翎這頭雌狐狸當然不會不懂,但她仍然繼續誘惑楊應麒:“話雖如此,但今年年景好啊!增發一些,不會有壞影響的。”
楊應麒皺了皺眉說:“這事情,交元部民會議討論吧。”
“討論什麼!”林翎說:“你一個眼神,一句話,大家不會反對的。”
“不行不行!”楊應麒擺手道:“我今天就是來借錢的,你別跟我談這些題外話㈠”
“這怎麼是題外話!”林翎道:“我們林家是做買賣的,又不是開善堂!不能做賠本的買賣啊㈠”
楊應麒道:“怎麼會賠本?我又不是不還你!”
林翎道:“就算還我,怕也不能明年就還清吧?眼下北邊、東邊生意正好做,一筆錢投進去,過幾年也許就要翻一翻。要是你借的是個小數目也就是算了,但你忽然要這麼大的數目,要真借了你,在你還給我們之前我們可就什麼生意都不用做了!這不是賠本的買賣是什麼?”
楊應麒想了想說:“要不,你就少借點吧。”
林翎問:“少借?少多少?”
楊應麒道:“一半。”見林翎的臉色有點黑,便說:“三成!不能再少了!要不然我找別人借去。”
林翎還是面有難色說:“這樣吧,我借多少,你也從私房錢裡借多少,如何?”?
這次面有難色的輪到楊應麒了,他發了好一會的呆,便道:“算了,你借一成吧。一成不難了吧?”
林翎微感驚訝道:“一成?那夠用麼?”
楊應麒笑了笑說:“夠,而且我還會給你利息。不過啊,怎麼借你得聽我的。”
林翎大感興趣,問道:“你是不是又有好法子了?快說來聽聽!”
楊應麒笑道:“還有什麼法子!發行債券唄!”
第二日,津門政府便開始公開發行國債債券,金額大小不等。津門的市民、漢部的商家聽到這個消息都來打聽,要看看這債券是個什麼玩意兒。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津門政府向人借錢的借條!不過這借條是有利息的,借三年是多少利息、借五年是多少利息,貼在華表壇公告欄裡的債券模板上都寫得清清楚楚。
“呵呵!真是個新鮮玩意兒啊!”
許多人都感好奇,但一個出手買的人都沒有那不是他們不信任政府,實際上由於漢部兌現了賠償和重建的承諾,津門政府在民間的信用正達到歷史上的最高點。不過國債這東西實在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所以不免小心些。
大概過了三四天後,又開始有消息傳出:林家己經大量購入這些國債債券!市面上轟傳的那個數據也正是本次津門財政窟窿的一成雖然是一成,但己經大得嚇人了!
趙履民等在林翎處打聽得消息切實後,也購入大概相當於林家所購一半的債券,這下子可轟動了,林翎和趙履民都乾的事情,哪裡會是虧本的事情!一時間津門的大小商家甚至是市井小民都紛紛購入若干試試。畢竟按照漢部政府的承諾,這玩意兒是可以增值的。特別是做山東、江南生意的商家,由於對所在地生意的前景不看好,也正要轉移一部分資金作爲保障。所以漢部發行的這第一期國債券沒多久就兜售一空。
“我們漢部的人,可真有錢啊!”楊應麒拿着陳正匯呈上來的賬目滿臉紅光:“正匯,你說我們的稅收是不是定得太低了?”
陳正匯一聽嚇了一跳,忙說:“七將軍!你別亂來!藏富於民總好過涸澤而漁啊!”其實他還是蠻高興的,對於楊應麒能“想”出這麼高明的主意也暗暗佩服。這次津門發行的國債券把那個可怕的財政窟窿給填了還留有充足的資金,他計算過,以漢部的財政收入,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三年後應該就能把這筆帶利息的錢給還清!
楊應麒聽了他的計算後笑道:“你啊,什麼都好,就是太保守!這筆錢,其實不一定要還的。”
陳正匯一聽大驚道:“那怎麼可以!這樣我們豈非要失信於民?”
楊應麒笑了笑道:“我不是說不兌現這債券,我是說明年可以發行更多新的債券,後年再發行更多用明年的錢填今年的窟窿,用後年的錢來填明年的窟窿,如此循環不息,豈不是不用還了?這就叫:有借有還上等人,無借無還中等人,有借無還下等人。你那是中等人的手段,我這是上等人的策略!”
陳正匯呆了一下道:“但這樣的話,我們欠下的錢豈不是會越來越多?”
楊應麒笑道:“只要我們漢部興旺發達,欠點錢不算什麼。這裡面的好處和危險互相關聯,微妙得很。嗯,以後有空了我們再慢慢討論。”
兩人正在爲解決眼前的事情而高興,忽然東邊諜報傳來:宗望攻下燕京了!
聽到這個消息,原本還很興奮的楊應麒和陳正匯神色都黯然下來。他們原來也認爲郭藥師不是宗望的對手,可還是沒想到燕京會陷落得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