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鐵奴得阿骨打封爲遼南都統,心中得意難以言狀。這事此時雖然還不宜大肆宣揚,但他回帳後仍忍不住喚來他最信任的文官盧彥倫和最看得起的新秀種去病,告知此事。
盧彥倫畢竟是讀書人,聽到這個喜訊諛詞泉涌,連綿不絕。蕭鐵奴聽得甚是滿意,轉頭見種去病沉默無語,問道:“你不替我高興?”
種去病跪下道:“末將來歸日淺,北國的事情多不清楚。不過……不過我們漢部的基業,是在遼南吧?”
蕭鐵奴點頭道:“是啊。”
種去病道:“那國主封大將軍爲中京路都統……”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琢磨着怎麼措辭:“這中京路乃是原大遼五京之中路,中京路都統自然是極尊貴的。但龍離海則不振,虎離山則勢危。國主如此對大將軍,不知算不算明升實降?”
蕭鐵奴臉色微變,盧彥倫喝道:“種去病!你是什麼資歷!大將軍前大將軍後的,大將軍的面你都沒見過,眼裡便只有大將軍,沒有六將軍了?”
種去病神色如常,說道:“去病說這話,不是爲大將軍打算,恰恰是爲六將軍打算。”
蕭鐵奴黑着臉沉吟半晌,終於臉色轉晴,點了點頭,對盧彥倫道:“別錯怪他!是我剛纔被利字衝昏了頭!哼!國主忽然這麼提拔我,難道是爲我打算來着?那自然是衝着大哥去的!”
盧彥倫道:“雖然如此,但……但六將軍若能入主遼南,畢竟是見美事!”
蕭鐵奴心中被說得蠢蠢欲動,但終於剋制下來,搖頭道:“遼南在大哥手裡和在我手裡,能發揮的威力是不一樣的!大哥有遼南一日,國主便不敢輕易動他!遼南有大哥一日,我們兄弟齊心協力,那片地盤才能不被吞併!所以大哥不能沒有遼南,遼南也不能沒有大哥!若大哥被國主斬斷了手腳,我們又保不住遼南,到頭來就算封我作勃極烈也是一場空歡喜!”
盧彥倫道:“但現在國主任命已下,咱們卻當如何是好?”
蕭鐵奴道:“這……”一時竟無主意。
種去病問道:“六將軍,漢部以誰爲首?”
蕭鐵奴道:“自然是大哥!”
種去病又道:“大將軍以下呢?”
蕭鐵奴沉吟道:“近年狄叔叔已不管事。若依漢部內部次序,則大哥以下便當由二哥作主;若依金國官位排列,則大哥以下便是我。若是以親緣而論,則大哥不在時候還可以擁立大嫂或者大虎子,不過那也需要我們兄弟幾個支持。”
種去病道:“若有一日大將軍忽然失蹤,失蹤之前也未留下交代,二將軍和六將軍分別站出來,空口說大將軍有委任之命令,要暫代大將軍行權宜之事,不知漢部內部會相信誰多一些?”
蕭鐵奴想了想道:“我和老二都不可能!大哥就算有委任之命,也不會直接交代老二和我。”
種去病怔了一下道:“漢部之內論親貴爵位,還有更勝二將軍和六將軍的麼?”
蕭鐵奴道:“當然有,那個人就是老七。應麒在部內地位特殊,他雖然坐的不是第一把交椅,但是他說出來的話,部內羣臣諸將都不會有什麼懷疑,我們兄弟幾個也信任他……”說到這裡恍然道:“不錯!不錯!”
盧彥倫和種去病問道:“什麼不錯?”
蕭鐵奴雙手一拍道:“大哥和老七,一定不能同時落在國主手中!若大哥在遼南,那自然什麼都不用說了;若大哥被叫到國主身邊,只要有老七坐鎮後方,調和諸將,我們仍能以大嫂爲虛尊,應麒領政,我等統兵,就能確保大哥的安全!”
盧彥倫道:“然則眼下我們要保漢部,就得保遼南,要保遼南,就得保大將軍!而要保大將軍,就不能讓七將軍和大將軍同時落在國主手中!”
蕭鐵奴道:“不錯!”
盧彥倫道:“但如今國主召見七將軍,乃是堂堂正正的理由,只怕七將軍推脫不得。”
種去病道:“七將軍推不得,卻不知大將軍推不推得?”
蕭鐵奴笑道:“去病說的好。國主這次召見大哥的理由是弱了點。若大哥尋得出一個理由來,或許能推脫也說不定。”對盧彥倫道:“速擬鴿書,一道發中京,一道發津門,把我們的意思說清楚,至於該怎麼辦,讓他們想辦法去!”
盧彥倫道:“但就算大將軍推脫得一時,推不得一世啊!”
蕭鐵奴冷笑道:“何必一世?這兩年來我入見必然暗中窺看國主氣色,一年前他還能裝得好像沒事的樣子,現如今卻連裝都裝不大好了!在大宋使者面前說多了幾句話胸口也會起伏不止,顯然已是病入膏肓!只要大哥躲他個一年半載,說不定大金就要變天了!”
盧彥倫聽了,當即草擬鴿書,一道發中京,一道發津門。書到津門,陳正匯楊樸等見了都大吃一驚,張浩道:“六將軍說國主病勢已危,又忽然有這麼大的動作,莫非、莫非……”他莫非了好幾次,終於把那句大逆不道的話說了出來:“莫非國主是要在臨死之前把我漢部給掃除掉麼?”
陳正匯和楊樸聽了心頭都是一震!具體到阿骨打出什麼計策,以他們幾個的才智都未必沒有應對之道。但若如張浩所言:阿骨打是下了決心要在他死前解決漢部的問題,那便不再是一兩手花招能夠應對的了!讀書人的所謂謀略,在真刀真槍的軍力面前往往會顯得極爲蒼白無力。
陳、楊、張想到阿骨打霸絕天下的豪魄,心中都感害怕。又想遼南腹地如此淺,如何擋得住阿骨打全力一擊?只片刻間,三人竟然都亂了心神!他們三人雖然多智,但時勢到了這個份上,有時候已不是智謀所能抵禦。阿骨打只稍稍顯露自己的意圖,便壓得陳、楊、張等人智不知何以出!
他們三人手足無措之際,自然而然便一起向楊應麒望去,只見楊應麒拿着那鴿書左看右看,連連點頭,滿臉的欣然。
陳、楊、張都不知楊應麒這是什麼意思,但見他如此安然,內心都鎮定了幾分。三人對視一眼後,便由楊樸問道:“七將軍,您笑什麼?”
楊應麒道:“我很高興啊!”
陳楊張三人異口同聲奇道:“高興?”
“是啊!你們看不出來麼?”楊應麒道:“國主封了六哥做遼南都統,那是多大的誘惑!多深的陷阱!多毒的招數!而六哥竟然能忍下來不上當,那又是何等的眼光,何等的見識,何等的胸襟!我以前總有些看不起六哥的,認爲他的器量不但不能和大哥相比,甚至比二哥也有所不如。但今天看來,我錯了。蕭鐵奴,不愧是蕭鐵奴!”
陳正匯等被楊應麒這麼一說,無不點頭。
楊應麒又道:“咱們漢部,政務是我在主管,至於兵力,則在大哥主持之下,向來由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他們統領。尤其以二哥與六哥的直系最爲精銳,所以他們兩人在我漢部軍中的影響力也最大。而我一向最擔心的,就是六哥,因爲他的態度總有些遊離,但今天看來,六哥對漢部的忠誠,對兄弟情的執着,顯然都不在其他兄弟之下!”
陳正匯嘆道:“不錯,不錯!”
楊應麒又把那封信看了看道:“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我雖然不知道國主接下來會出什麼樣的招數,但以運數而論,則一國一部之敗,必然先是蕭牆之內四分五裂,然後外敵趁機而入——這便是敗徵。相反,若一國一部之興旺,必先由內部團結一致,然後雖有艱辛險阻也必能克服——這便是勝兆!是我漢部正在走上坡路的跡象!”
陳正匯聽到這裡忍不住道:“不錯!不錯!如今七位將軍同心同德,我漢部興旺之象已顯!國主以強弩之末,將枯之燈,如何擋得住我漢部氣運如日中天!”
楊樸和張浩齊聲道:“正是!”
只片刻間他們三人的心情全變了,因爲楊應麒的“啓發”讓他們隱隱感到有天命在支持他們!
天命,那是多麼虛無飄渺的東西,但有時候偏偏又比百萬雄師更爲強大——如果大家願意相信的話。
鴿書走得比馬快,所以楊應麒知道阿骨打有意同時召他和折彥衝前往行在的時候,阿骨打的特派使者還在路上呢!
楊樸指着蕭鐵奴的書信道:“六將軍言:萬不可使大將軍與七將軍同時爲質!此言甚中要害!如今我們再要發書請大將軍莫去應命只怕已來不及了,不得已,只能請七將軍‘賴’在津門不動身了。”
陳正匯搖頭道:“只怕不妥!誠如六將軍所言,國主召喚七將軍理由甚正,我們難以推脫。如果不得已一去一留,還不如由七將軍去。”
楊樸道:“我怕的是來不及!”
陳正匯道:“六將軍此書必有寄給大將軍一份。若大將軍得了書信,多半不會貿然前往燕京!不如這樣,我們趁着國主還沒來召見,先發制人,由七將軍主動前往南京請安述職。七將軍這一路卻先從中京道過,若大將軍還未赴行在,則找個藉口請大將軍速回津門。若大將軍已經南下,則七將軍無論如何折返津門,我們另想辦法搪塞!”
楊樸與張浩均稱善,楊應麒便要即日起行,陳正匯道:“七將軍,看國主眼下的安排,只怕是有意動手了!若他決心已定,一計不成定然再有一計!最怕的是他撕破了臉皮大兵壓境!那時七將軍恐怕已身系女真帳內,沒法與我們商量。具體事宜我們三個自想辦法,但總的方略,還請示下。”
楊應麒沉吟道:“古往今來,若雙方準備都太過充分,這仗往往便打不起來。我們眼下硬碰硬恐怕還是打不贏完顏部的,所以最好莫要打仗,但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得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我們要讓國主覺得這仗一打起來便是兩敗俱傷,要讓他知道:若殺了大哥滅了漢部,其他諸部便會寒心,大金就會四分五裂,完顏部便會衆叛親離!”
楊樸問道:“讓大金四分五裂衆叛親離,這個只怕很難。”
陳正匯道:“不然,我們並非要真的讓大金在短期內四分五裂衆叛親離,而是要讓國主覺得會這樣!大將軍在大金威望素著,漢部對大金也是有功無過,若我們無故見殺,國主何以取信於各族,何以取信於天下?”
楊應麒點頭道:“不錯,所以我最怕的反而是部民眼見難敵便束手就擒,那時候國主便能找個由頭把我們幾個擱置起來,再派親完顏部的官員接手津門等地。等漢部的力量被分化瓦解之後再冊封我們幾個虛官高爵飬養起來——那時他既不失信,又能除掉心頭大患!所以應對外患最重要的地方,不在外而在內!只要部內能抱懷寧死不降的決心,這事多半便能善了——若到最後仍然不能善了,那我們寧可把遼南百里沃土夷爲平地,然後盪舟入海,到海外去重新開闢一個新的國度去!”
陳、楊、張等三人聽得熱血沸騰,齊聲道:“正是!”
當下楊應麒到大將軍府來向完顏虎告辭,完顏虎見他神色大不尋常,問明原因,心中驚震,便勸楊應麒別去見阿骨打了:“叔叔的爲人,平時寬厚待人,到關鍵時卻是虎豹之性!何況他現在病着,脾氣肯定更差!你這樣過去,不是羊入虎口麼?”
楊應麒笑道:“嫂嫂別這樣說!我這頭羊角太長肉太羶,可不好吃呢!只要嫂嫂坐鎮津門,漢部內部不亂,我便不會有事。”安慰了許久,又請她信任陳正匯、楊樸等人,必要時出面給他們撐腰,然後便盪舟入海。
從津門到燕京,若走陸路,則需先北上前往遼口,然後向西取道遼西走廊直入析津府——若剔除張覺這個變數,這條路最近。否則的話,就得繞道中京大定府,然後在折而南下——這條路更遠了,但路上較爲安全。當然,更快的是走海路!從津門揚帆前往塘沽,順風的話一天便到,再快馬加鞭轉往燕京,整個行程可以控制在五天之內。
可是楊應麒既不走最快的那條路,也不走最慢的那條路——因爲他並不急着去見阿骨打,但他急着去見折彥衝!若要見折彥衝,最快的路徑是先上船,渡海前往曹廣弼眼前的駐地來州,然後由曹廣弼派兵護送北上經譚州、利州便可抵達中京。
津門與來州之間距離極近,只需渡過遼東灣便可。所以楊應麒連鴿書也不發了,直接坐船來見曹廣弼。曹廣弼見他忽然來到有些訝異,問明情況變色道:“國主終於要收拾我們了麼?”
楊應麒道:“眼下完顏部雖然仍在成長壯大,但我們漢部發展的速度卻比他們更快!若國主真有心解決我們,自然越快越好。”
曹廣弼道:“他若選擇現在動手,只怕遼南非打爛不可!”
楊應麒道:“遼南打爛,我們便到流求去!到時候一心一意幫助大宋抵抗胡人,便免去了許多立場上的尷尬!”
曹廣弼聽了哈哈大笑道:“不錯!那樣可爽快多了!遠勝過現在左右碰壁,施展不開手腳。”笑了一會又搖頭道:“但那也只是萬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楊應麒也嘆道:“是。遼南若能保住,自然最好。”
兄弟兩人正說着,曹廣弼的副手石康匆匆掀帳進來道:“二將軍,大將軍來了!”
曹廣弼和楊應麒對望一眼,同時脫口道:“大哥!”
兩人又驚又喜,迎了出來,只見轅門外數十匹駿馬嘶鳴,幾十員兵將肅靜,爲首一人挺拔英武,正是折彥衝!曹廣弼和楊應麒走近前,還說話,折彥衝道:“來!我就不進去了,你們陪我縱馬看看這山海之間的風光去!”
曹廣弼吩咐石康看好營帳,早有人牽了兩匹大宛馬過來,曹廣弼與楊應麒跨上馬鞍,隨折彥衝向營外奔去,折彥衝的隨行人馬落後在聽不到三人講話的距離跟着。
折彥衝一直奔到榆關十數裡外一個小山丘上,前爲關,左爲海,右爲山,山、海、關各具雄偉,煞是壯觀!
折彥衝指着榆關問曹廣弼:“這榆關如何?”
曹廣弼道:“關隘雖佳,擋不住胡馬。”
折彥衝又問:“張覺如何?”
曹廣弼道:“我無意取他。若有意取他時,早在囊中了。”
折彥衝點了點頭,問楊應麒道:“這片海如何?”
楊應麒道:“站在這裡用肉眼看覺得壯觀,但出過海的人都知道這其實只是渤海一個拐角處罷了。而渤海又不過是東海的一個拐角處——東海雖大,卻也只是東大洋靠近這片大陸的一片海域!”
折彥衝哈哈笑道:“你的胃口倒也不小,但就是這片海域,也夠幾個國家爭了!”唏噓道:“常來看看山海,才知道人之渺小,生之短暫。”
曹廣弼應聲道:“但唯有忘其渺小與短暫,纔有勇氣去建功立業!”
折彥衝笑道:“你言語素來謹慎,沒想到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曹廣弼道:“縱橫天下之志,哪個男兒沒有!”
折彥衝頷首道:“不錯。”
三人談論了好一陣子山水,軍伍政務半點不提。忽見榆關關門打開,十幾騎奔了出來似乎要來看看他們是什麼人。折彥衝笑道:“若是鐵奴在此,定要過去跟他們玩耍玩耍。”
楊應麒道:“大哥眼下可有此意?”
折彥衝看看天色將晚,笑道:“不了,跟一隊侯騎,有什麼好玩的!這便回吧。”
三人縱馬回營,隨行兵將在後擺開,榆關出來的侯騎眼見他們兵馬雄壯,不敢靠近,跟了一段路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