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驟雨,四更方停。
天色尚未見亮,硃紅色的宮門便應聲而開,一衆早早等候入內早朝的官員便魚貫而入。
臣公們三五成羣行禮作揖,邊走邊談,邊談邊笑,氣氛很是和睦,只有狄青一人吊在後面,官靴彷彿沾了夜露一般,黏在皇城大道的金磚上,無論怎麼走,都走不入那個相談甚歡的羣體。
戰亂時的狄大將軍威風凜凜,可儂智高叛亂一除,他對朝廷的作用和在文臣心裡的地位,顯然已大不如前。
飛鳥盡而良弓藏。
眼下宋遼有盟,大宋向遼朝增加了歲幣,兩國相安無事。宋夏關係自“慶曆和議”後便趨於緩和,維持和平。吐蕃、大理、交趾、高麗等皆與大宋往來頻繁,歲歲朝貢,朝堂內外一派祥和,官員們都忙着拉幫結派,搞黨丨爭,壯聲勢,狄青這種無法拉攏的武夫,不與任何人爲伍,即便已經貴爲副相,也入不得文臣們的法眼。
狄青走得很慢,肩背挺得很直,姿態高傲,一張冷臉被夜色襯得慘淡卻堅毅。
“恩師。”
傅九衢在城門落馬,大步走過去,拱手行禮,“得聞恩師偶感風寒,向官家告了假,正想去府上探望,怎的今日來上早朝了?”
狄青一看是他,輕哼聲。
“偶感風寒又不是死了。不可治癒嗎?”
傅九衢笑了起來。
這小脾氣,還是固執。
他沒去看狄青是因爲他“偶感風寒”是假,不想上朝看那羣老臣天天唱大戲似的扳扯纔是真。尤其那日因一點小事被宰相陳執中當庭奚落,滿朝文武無一人爲他說話,回去便稱病了。
宰相陳執中與狄青有些舊怨。
說來還發生在狄青出征嶺南以前。
最初朝廷派去徵南的大將叫陳曙,是陳執中的心腹黨羽,這傢伙擅長官道,卻不會打仗,被儂智高打得落花流水,陳曙吃了敗仗後,趙禎纔不得不起用狄青。
狄青一去就大勝而歸,把儂智高攆去了大理。因此,在狄青班師回朝,沿途百姓夾道歡迎的時候,陳執中就趁機在趙禎面前參了狄青一本。
“一個武將手握兵權,還甚得民心,如今不除,來日必將成爲朝廷的心腹大患啊——”
本朝太祖爺的皇位就是這麼來的。
一直以來,武將處處被掣肘正因爲如此,陳執中這小小的煽動不可謂不狠辣,奈何趙禎仁厚,不肯猜忌功臣,在對狄青的封賞上,更是一意孤行,不僅封了狄青爲樞密使,賞賜宅第金銀,還給狄青的兒子們加官進級。
陳執中心下一直不悅,尋到機會便會找事。狄青一生精忠報國,陣前對敵時心思縝密,唯獨不會打肚腹官司,性格直率,不喜拘束,乾脆便避着他們。
傅九衢心知肚明,也不挑破。
朝廷上鉤心鬥角爾虞我詐的關係太過複雜,他甚至覺得狄青乾脆在家裡種菜釣魚挺好的。
“樊樓的案子,恩師聽過沒有?”
狄青看傅九衢雙瞳幽暗,滿臉詭色,腳步一頓。
“是你殺的?”
“……”
傅九衢忽覺頭痛。
“我在恩師心目中便是這般嗜殺之人?”
狄青道:“那可說不準。你這兩年做下的瘋癲怪事還少嗎?”
傅九衢拱手告饒:“不能不能,恩師莫要損我清名。”
狄青冷哼一聲,“廣陵郡王何時有過清名了?”
“……”
“說吧,你找我做什麼?”
“是這樣的。”傅九衢低低一笑,“我想恩師再感染一下風寒。”
“說的什麼混賬話?”
看狄青瞪眼珠子,傅九衢勾勾脣。
“恩師不是喜歡釣魚嗎?我給你準備了一個金鉤子……”
狄青左右看了看,壓低嗓音。
“你小子最近在搞什麼?”
“回頭請恩師吃飯,帶你的徒弟媳婦來瞧你。”
傅九衢輕言淺笑,說罷不等他首肯,恭敬地拱了拱手。
“徒兒先行一步,得搶在那些老匹夫之前,找官家說幾句話。”
“……”
狄青不知道傅九衢找他的真正意圖,更不會知道傅九衢因爲辛夷說的那些話,私底下看他看得很緊,一直想避免悲劇劇情的發生。
可銜尾蛇效應的強大,在於不論事物怎麼發展,最終都會繞回軌道……
眼下狄青與文臣不睦,以陳執中爲首的一衆官員,常在官家面前煽風點火。
更要命的是,狄青深受將士愛戴,無論走到軍營還是民間,無不受人競相誇讚……
傅九衢都不敢保證官家的信任,在文臣們日復一日地攛掇下,能堅持多久?
·
傅九衢走入內廷,便看到曹翊迎面走來。
兩個人剛打一個照面,曹翊便放慢了腳步,似乎猜到傅九衢的心思似的。
“你去找官家?”
傅九衢不問反答,“你從福寧殿過來?”
曹翊輕嘆一聲,點點頭,慢慢走近,伸手在傅九衢的肩膀上拍了拍,“官家正爲福康公主的事情,大爲光火。不要去自討無趣。”
傅九衢:“因爲小報的事情?”
曹翊一怔,“小報?”
傅九衢看他全不知情的樣子,眉頭微微擰起。
汴京除了朝廷發佈的邸報和朝報,其餘小報一直野蠻生長,內容甚至比邸報更爲豐富多彩。
而且,小報消息往往比邸報更快到達百姓的手裡……
今兒天不亮,傅九衢就得到消息,汴京有幾份小報今日會刊載福康公主樊樓遇險,張樞直英雄救美的事情。
傅九衢當即讓衛矛領了禁軍前去,將涉及此事的小報查封,但心下卻明白,世上最難防住的便是消息的傳播。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有心人要散佈出來,難免有漏網之魚。
他匆匆入宮,便是要搶在事發前告訴官家,讓皇帝心裡有數,並約束公主——這也是辛夷的交代。
辛夷不希望張巡染指公主一星半點。
傅九衢見曹翊一臉疑惑,分明不知道小報的事情,抿了抿脣,鎮定地道:“你方纔說福康公主如何了?”
曹翊轉頭,見四下無人,這才道:“福康公主不見了。”
傅九衢:“不見?”
曹翊點點頭,“侍候的宮女說昨夜看着她睡下的,今晨起身便不見了人。可那時,宮門早已下鑰落鎖。這不,我一大早就被福寧殿傳來問話。官家二話不說,劈頭蓋臉地痛罵一頓……”
殿前司除了分走樞密院的統兵之權,還負責皇宮禁衛,隨駕出行,宮中護衛也在職責範圍。
傅九衢:“那你這個罵捱得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