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辛夷都提心吊膽,心神不寧,但軍醫營裡陸續有傷兵送來,人少事多,來看病的人又喜歡指定讓辛大夫瞧傷,辛夷推託不了,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做事,再沒有精力去想別的。
她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軍醫,對軍務一無所知,見傅九衢的機會更是沒有。
很顯然,狄青是故意的。
同意她留下,卻不給他們接觸的機會,這是想讓她知難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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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晌午,寂無在伙房裡親自做了三道齋食,拎到狄青的營房,恭恭敬敬地擺放好,這纔回頭叫狄青。
“師父,用膳了。”
狄青正在案頭看斥候傳來的消息,聞言側過頭去,先聞一下味兒,推開。
“放着,我等會兒用。”
寂無看他視線轉到眼前的公文上,低低嘆一口氣,“恩師再不好好用飯,等師弟回來,又要拿我是問了。”
狄青擡眼,“你怕他?”
寂無反問:“你不怕他?”
“哼!”狄青推開公文,拿起食盒,正要下筷子,皺了皺眉頭,又無趣地放下了。
“老夫又不是和尚,天天跟着你吃齋算怎麼回事?”
寂無道:“伙房裡的菜,恩師又不喜,徒兒又做不了葷菜,那可如何是好?”
狄青想了想,“昨天早上那個煎蛋不錯,你去弄兩個來。”
寂無雙眼噙笑,“那是辛大夫做的。”
“她?”狄青有略微的詫異。
那小娘子除了看病開方,居然還有一把子做菜的本事?
狄青默默咽一口唾沫,大概不想爲了一個煎蛋而失去骨氣,哼了一聲。
“罷了罷了,吃齋就吃齋。你啊,如果當真心疼老夫,就給我早點還俗,做幾個葷菜來孝敬,再生三五個胖娃娃,讓我逗弄逗弄。”
寂無淡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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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狄大將軍來伙房視察的時候,辛夷正坐在小木桌前,調滷料。
伙房裡的香料都是現成的,十分齊備,比辛夷在汴京家裡的只多不少,但伙伕們弄出來的肉總差那麼一點滋味兒,尤其羊肉,羶得慌。
今兒個辛夷便是受那個管事之託,來幫忙調配滷料的。
幾個伙伕圍在她的身邊,看得眼睛都不眨。
“八角桂皮小茴香,香味肉寇公丁香……”
“我都看餓了。”
“辛大夫好生厲害,醫術好,廚藝更巧。”
“辛大夫,你怎麼懂得這麼多,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嗎?”
聽着衆人一頓吹捧,辛夷抿脣樂了,自謙地道:“嗐,這算得了什麼?藥食同源嘛,喜歡研究醫術的人,廚藝都不會太差。再說了,誰讓我有一張好吃嘴?”
“哈哈哈。”
伙伕們笑了起來。
“那往後辛大夫想吃什麼,就過來。”
“對對對,也順便解解我們的饞。”
辛夷跟着衆人打趣:“那樣不好吧,我要把伙房吃垮了,狄將軍只怕會要了我腦袋……”
“那有什麼?餓死的廚子三百斤,咱們伙房裡的人,還能缺一口吃的不成?再說了,狄將軍忙於軍務,哪來的閒工夫管咱們伙房這點小事?”
“那可說不準,狄將軍治軍嚴謹,事無鉅細親力親爲,要讓他知道,那可不是鬧着玩……的。”辛夷最後一字是從舌尖擠出來的,笑容僵在臉上。
她看到伙房門口的狄大將軍。
說曹操,曹操就到,有些人啦,就是念叨不得。
伙伕們也沒有想到將軍會來,恍然回神,齊齊躬身請罪。
狄青掃視一眼衆人,目光落在木桌的滷料上,微微吸一下鼻子,板着臉。
“滷好了切一盤,你親自送來。”
他瞪着辛夷說罷,轉身走幾步,又回頭道:“再加兩個煎蛋。”
……
辛夷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是靠廚藝征服狄大將軍的,而不是醫術。
當然,她樂意爲狄將軍效勞。
一軍主帥,半點私心都沒有那也太不人道了,全軍將士都不同意。
從這天起,辛夷在看病之餘,一心改革南征軍的伙房,改良菜式,鑽研美食,尤其狄青的飯菜,她無不親自動手,每天都要花半個時辰討好這個並不怎麼老的老美男子。
一個人只要愛好美食,只要還有沒有吃到的東西,功名利祿不都是浮雲麼?
到時候,這個老美男哪裡還會有時間去抑鬱?
但凡狄青不抑鬱,熬過了劇情關,傅九衢不就跟着好了麼?
辛夷開拓了新思路,找到了攻克堡壘的方法,整個人精神抖擻,每天換着花樣給狄青做吃的,哪怕是一碗簡單的清粥素面,從她的手裡做出來,也別有一番美味。
這世上沒有人是真正不好美食的。
狄青終於被她養刁了嘴。
然而,曹翊和寂無都跟着狄青享受了不少好處,辛夷心心念唸的廣陵郡王卻蹤跡皆無,一口也沒有嚐到。
辛夷趁着狄青高興時,拐着彎兒地打聽傅九衢的下落,最後實在被她煩得受不了,狄青才告訴他。
“南征軍不養閒人,總不能真讓他當門神吧?”
“那您讓他做什麼去了?”
“老本行。”
一句老本行,把辛夷嚇得夠嗆。
傅九衢的老本行是什麼,特務啊!
“香!軟爛入味,肥而不膩……”狄大將軍呼哧呼哧啃着辛夷做的滷豬蹄,享用着辛夷泡的解膩參茶,一臉饜足,好半晌沒有聽到辛夷迴應,這才擡頭。
“怎麼了?”
辛夷瞥他一眼。
“師父當真是不心疼自個兒的徒弟,盡往狠心了使喚。”
狄青納悶,“你個小丫頭片子,知道什麼?”
辛夷哼聲,在狄青面前說話比以前隨意了許多,“師父說錯話了。這營中,沒有小丫頭片子。”
狄青一拍腦袋,忍俊不禁。
“老夫竟是讓你給氣糊塗了。”
“您纔不是氣糊塗了的呢,分明就是撐糊塗了的。”辛夷撇了撇嘴巴,朝狄青微微欠身,告辭就走。
狄青噫一聲,“你上哪裡去?”
辛夷頭也不回。
“幹我的老本行。”
“……”
這是沒有見到傅九衢,給他使性子生悶氣呢。
狄青又是好笑又覺得有趣。
“一個個的,慣得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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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邊的戰事並沒有因爲桂州一役而消弭。
相反,硝煙味越發地濃厚起來。
出戰伊始,傅九衢便在陣前斬殺三十八將校,令南征大軍肅然生畏,整個廣南西路上上下下軍政從此令行禁止,再無人輕言竄逃。
在辛夷在軍醫營和伙房裡大展身手的時候,那些她看不見的地方,宋軍與儂軍已然拉開陣勢,有過幾次短兵交接,她看到的只是傷員的增多,卻看不見陣亡人數的增加。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天氣漸涼,血色的晚霞映照着滿目瘡痍的戰場。
歡呼,驚惶,烽火狼煙的嘯聲,淒厲刺耳,劃破天長。
各有各的不幸,各有各的命運。
幾場仗下來,宋軍打得保守,儂智高退守賓州,不再與狄青硬碰硬,也變得謹慎起來。而狄青不僅沒有乘勝追擊,大舉進攻,反而在桂州一帶大舉籌備軍糧,然後賙濟百姓,遣送傷員,做起了地方官府該做的事情,甚得民心……
對這個面涅將軍,儂智高是忌憚的。
但狄青南下後的反應卻異於常態。
尤其籌措軍糧的舉動,分明是對他有所忌憚,甚至面對儂軍挑起的幾次小規模戰事,宋軍都略有避讓。
明眼人一看,宋軍長途行軍,又遇南邊大旱,肯定後勤補給不足,準備與儂軍打持久戰了……
一時間,儂軍士氣高漲。
儂軍將士認爲大名鼎鼎的狄青也不過如此,在他們攻無不克的大南國王面前,不堪一擊。
儂軍是不可戰勝的——驕妄的情緒開始在儂軍裡蔓延。
一支因爲走投無路而痛定思痛舉兵造反的部隊,漸漸從哀兵走向了驕兵之路……
又一月餘,京中來的聖旨到達南疆。
在桂州一戰中陣亡的將校士兵皆有封賞。其中,孫節被追封爲忠武軍節度使,他的妻子受封仁壽郡君,兩個兒子和三個從子一應封官,孫節本人亦是按照諸司副使的待遇舉行的喪禮。
可謂隆重。
消息一到,南征軍士氣高漲。
從軍者不畏死,只怕死後家人得不到好的安置,若能得如此厚賞,子孫無憂,爲國爲家拼殺戰場,死有何懼?
宋軍連續數月以來被儂軍壓着打的頹勢,漸漸扭轉……
勇生力氣義生膽,畏首畏尾的宋軍欲欲躍試,紛紛請戰上陣,要給儂智高一頓痛擊,再無當初畏首畏尾的頹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