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丈河上的月亮又圓又大,隱隱帶點淡金色的光芒,疏疏淡淡。
楫棹入水,層層漣渏蕩在波中,與兩岸倒映水中的燈火渾爲一體。舟行其間,槳聲燈影,攪動滿腹心事。
高淼站在船頭,肩背挺直望着夜色裡的汴京城。
辛夷坐在船艙裡,盯着高淼的背影,在寂靜無聲中思忖許久才道:
“我讓小曹娘子給郡君傳信時,並不確定郡君會不會來。”
高淼沒有回頭,冷笑一聲。
“你不是都打算好了麼?我不來,你準備怎麼離開?”
辛夷說道:“辦法總比困難多,實在不行,我便換一身衣服,編個故事再混出去唄……”
高淼猛地掉頭,面色冷漠地看着她,“你總是喜歡編故事,對嗎?”
辛夷略略思忖一下,“那事我只是聽說而已。耳聽爲虛,眼見爲實,郡君親自去瞧過,便知真假。”
高淼沉眉,“你聽何人說的?”
辛夷:“藥鋪里人來人往,就那麼聽了一嘴。對方許是嶽州來的客商,我也不熟識,總不能揪着別人打聽不是?”
高淼纖眉緊擰,盯着她看了許久,咬牙般冷聲說道:
“你若有半個字作假,我便將此事告到官家面前,叫你一輩子也不要想和廣陵郡王成雙成對。”
辛夷有點哭笑不得,“這也不是我說的不是?我就是因着和郡君的交情,特地給您捎個信。”
“我們何來交情?”高淼擡高下巴,冷眼望她,“我看就是你在瞎編,就爲讓我帶你出京,找你的郡王幽會。”
“……”辛夷懶洋洋倚在船艙上,看着她身着男裝一副清俊郎君的模樣,脣角似勾非勾。
“信不信皆在郡君,要是郡君渾不在意,那不如打道回府吧?”
高淼深嘆口氣,甩袖一哼,坐在船頭,看着河面出神,再不理會她。
事實上,辛夷是耍了一點小手段。
在託小曹娘子帶給高淼的信上面,她告訴高淼,如今正在嶽州做團練使的右衛大將軍趙宗實,也就是高淼的丈夫結識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紅顏知己,讓她趕緊前去,不然等人家生米煮成了熟飯,要想阻止紅顏入門,那就難辦了……
同時,請京兆郡君順路捎她到嶽州。
高淼和趙宗實青梅竹馬,少年夫妻,十五歲便成婚,兒女三個,可謂感情甚篤,怎肯相信丈夫遠在嶽州有了新歡?
不過,依高淼的性子,哪怕半信半疑也一定會前去核實的。
她果然半刻都坐不住,當即收拾行李準備了客船南下。
而辛夷說的“紅顏”一事,也不是瞎編的,而是來自遊戲劇情。
在《汴京賦》裡,嶽州那個才情相貌俱佳的花魁娘子,十分仰慕趙宗實,各種差“遊戲人”去給趙宗實送信相邀,吐露芳心……
趙宗實身爲“皇帝兒”,被抱養入宮,卻在趙禎有親兒子以後被遣送回家,後來趙禎的親兒子死了,也不肯聽朝臣諫言立他爲皇儲。
趙宗實雖有養子之名,趙宗實卻被下放到嶽州當一個無兵無權的散官,當時的身份極是尷尬,想來心底也是不甚愉快,孤寂難熬。
適逢自家娘子不在身邊,再有花魁的盛情,趙宗實後來有沒有動心辛夷不知道,因爲她打遊戲看劇情不仔細,沒有看完便跳過去了……
但她知道歷史——
趙宗實後來做了皇帝,便是史載的宋英宗,他最令人稱道的便是婚姻。
他潔身自好,四子四女皆出自高皇后。
高皇后不首肯,他便不納姬妾,算是青梅竹馬的愛情走到了結局。
即便後來當了皇帝有三個后妃,也是高皇后見他身子不好,聽曹太后的話納回來給他沖喜的,而趙宗實一直沒碰她們。
從某種角度來說,高淼纔像是穿越女主。
辛夷不知道遊戲裡的劇情會不會在這個世界重演,也不敢完全去貼合史實,但高淼這剛烈的性子,甚得她意,她並不願意破壞高淼原有的幸福。
若此行能搶在事情發生之前,那也是好事。
她走出船艙,默默坐在高淼身側。
高淼看她一眼,沒有吭聲。
辛夷道:“郡君不必傷感,客商之言,當不得真。郡君與右衛大將軍青梅竹馬的感情,豈是別人能比的?”
高淼吸吸鼻子,眸底竟有隱隱的淚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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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河面……”
辛夷看一眼,“怎麼?”
高淼:“無風不起浪。”
辛夷愣了愣,低笑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藥丸,朝水面擲下去。
倒映在河面的月亮被擊碎,波瀾陣陣。
辛夷道:“這不就有浪了?事在人爲。郡君要是喜歡,我可以給你整個更大的浪,浪裡個浪,浪裡個浪,把船浪翻都行。”
“噗!”高淼看她嚴肅的樣子,忍俊不禁,鬱結許久的心緒,得以舒緩,然後正色盯着她。
“你實話告訴我,此事是不是你編的?”
辛夷堅定地搖頭,“事情是我聽來的,但我也不全然信別人傳言。你看,如此美麗大方的我,在別人嘴裡都傳成什麼妖魔鬼怪了?郡君信了麼?”
高淼很少見到如此自誇且臉不紅氣不喘的女子,臉上的笑容更爲擴大幾分。
“你這女子,有時候倒是對我口味。”
辛夷笑道:“你什麼口味?”
高淼瞪她一眼,“剛顏倔強有傲骨,咬破銀牙不服輸。”
“誰說的?”辛夷假裝驚訝地睜大眼睛,對着高淼便是深深行禮,“我早已拜服在京兆郡君的石榴裙下……”
“沒個正形。”高淼剜她一眼。
心事像是無處安放似的,又落在了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輕捋被暖風吹亂的垂髮,淡淡地道。
“你既然想去邕州,爲何不同廣陵郡王一道出京,路上也好有個照應,何必費盡心機來算計我?”
辛夷聽到算計的時候揚了揚眉,但沒有解釋,只道:“他不肯呀。”
高淼哼聲,低低地道:“男子就是這般,說是不想讓自家娘子涉險,留在京中,誰知打的是什麼主意……”
完了。
趙宗實被遷怒了。
辛夷尷尬地笑,不答。
高淼打量她片刻,又問:“我看你鬼頭鬼腦地捎信於我,又選在大半夜出行,是爲何故?”
辛夷沉吟一下,臉色稍顯凝重:“我怕人阻止。”
高淼唔一聲,沒有追問,慢吞吞將兩條修長的腿伸直了擺在船頭,不輕不重地道:“也好。我昨年回京修養身子,便再沒有去過嶽州。不論真假,去看看他也好。”
“是的是的。”辛夷隨聲附和,很是狗腿子。
高淼扭頭看她,突然變了臉色,辛夷以爲自己表現得太急切,惹她生氣,卻不料這位京兆郡君突然咬緊銀牙。
“他趙十三若當真敢金屋藏嬌,私養花魁,我回頭便跟他和離。”
辛夷眉梢揚了揚,不知道說點什麼纔好,默默豎起大拇指,給高淼點了個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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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交通便捷,水陸兩道四通八達。自開封府碼頭向西南而行,經許州、唐州、鄧州,抵達襄州,船再往南從漢口碼頭轉向嶽州,也就兩三日的時間。
一路行來,辛夷和高淼相處還算和諧。
高淼是個有點清淡的性子,但她有興致的時候,也能說上一會兒話。
除了侍衛充當的船伕,她就只帶了那個叫寶妝的丫頭。
高淼少言寡語,寶妝卻俏皮可笑,和辛夷打成了一片,兩個人歡聲笑語不斷。
小姑娘與辛夷年歲相仿,說的都是美衣、美食、美妝等各種女孩子喜歡的話題,辛夷發現高淼或是掃來一眼,或是默默傾聽,卻始終放不下她郡君的面子。
她也自在,並無寄人籬下的彆扭,將自己的行李在高淼和寶妝的面前打開,差點亮瞎她們的眼睛。
辛夷當時是提着兩口箱子過來的,都以爲是換洗衣物等輕便之物,怎料裡面除了衣物以外,全是瓶瓶罐罐,以及醫療器物。尤其那一套她當寶貝的“手術器械”,擺得整整齊齊,泛着奪目的寒光,看着怪嚇人的。
寶妝好奇又懼怕,“張娘子拎這麼多刀子剪子做什麼?這樣沉,也虧你槓得動哩!”
辛夷笑而不答,從箱子裡拿出幾個脂膏眉黛,給寶妝試用,見她喜歡便送了。
寶妝滿是歡喜,次日又纏着辛夷問脈開方,要調理月事,辛夷對長得好看的小姑娘沒有什麼抗拒力,很是耐心地回答她的各種問題,惹來寶妝驚歎連連,滿眼崇拜……
高淼看不下去了,“寶妝。”
寶妝一愣,趕緊過去行禮,“郡君,婢子在。”
高淼道:“夜深了,不要再擾娘子清淨。再有兩個時辰便到嶽州了,娘子明日要獨自南去,也須養精蓄銳。”
寶妝朝辛夷吐個舌頭,應一聲是,不敢再鬧騰。
辛夷從啓開的窗戶往外望去。
水面上漆黑一片,但今日天氣甚好,借風扯帆,行進很快。
“照這個速度,天不亮大概就要到嶽州了。”高淼在她背後補充一句。
辛夷放下簾帷,點頭微笑道:“等明日帆船靠岸,民女便自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