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是同屆武舉的狀元和榜眼,身手都十分了得。
當年傅九衢勝過張巡,確實也不是在弓馬騎射,而是兵法七書的策問與墨義,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類目,平民和王侯間確實有較大差異。
相比張巡的魁梧,傅九衢個高卻清瘦,雖然張巡也掛了彩,但模樣看着還是比他兇悍狠戾,張巡從來不覺得自己武力不如傅九衢,甚至內心裡私以爲傅九衢能拿狀元,是因爲他的身份。論武藝,自己要強上他許多。
多年來,張巡從未與傅九衢真刀真槍的比劃過。
而傅九衢對人動武的機會少之又少。
因此,張巡並未把傅九衢看在眼裡。
然而一記重拳下來,他受力的身子當即癱軟無力,胃氣翻騰,一口老血嘔出喉頭,這才驚覺這個面色蒼白的廣陵郡王並不是走了後門才得了武狀元。
張巡深吸一口氣,爬起來便痛下狠手。傅九衢一個後仰,輕巧地閃開,接着掃膛腿踢來,張巡閃避時撞到木櫃,接着腹部一痛,再次被傅九衢的拳頭砸中。
砰的一聲巨響,張巡的後腦撞上櫃體,搖搖晃晃。
傅九衢卻沒有收手,欺身上前,修長的身影快如閃電,揪住張巡的衣領,便是一頓痛揍,一拳比一拳攻擊猛烈,拳頭如同雨點般落下,凌厲得疾風般包圍着張巡。
在牆壁和櫃體間,張巡躲閃不開,受制於地形,除了護住頭部,竟是無力還擊,肉盾般任由宰割……
“如今可知道,兵書並非無用之物?”
傅九衢邊打邊問,在拳拳到肉的攻勢下,張巡吐出一口鮮血,冷笑着瞪住他。
“你打……打死我好了,我死了,便再沒有人追究你做的醜事了……”
傅九衢鐵青着臉,在他急促的喘息中,雙手扣住他的肩膀上,臉色蒼白的盯着他,額頭落下大滴大滴的冷汗,卻沒有再出手。
“我打你,不是因爲你打我罵我。是你不該動她。”
張巡冷笑着咳嗽,吐出一口一口的血。
暗紅色的鮮血從他的嘴角淌下,染紅了前襟。
也染紅了傅九衢一雙黑眸。
他冷冷地盯着張巡,聲音平靜清冽,卻如同來自地獄深處的魔鬼,讓人毛骨悚然。
“你聽好了,從今往後,你若再動她一根手指頭,我便拿你全家陪葬。全家!”
張巡仰望着欺壓在身的傅九衢,冰冷的眼,漠然的臉。
這樣的傅九衢,張巡見過,不止一次。
那是對敵人,對作奸犯科的兇手。
都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張巡從未想過有一天,傅九衢會對他說出這樣狠毒的話來,僅僅是爲了一個女人。
一時間,張巡很難說清楚他的憤怒究竟是來源於辛夷,還是來源於傅九衢。
“一個是我的妻,一個是我的兄弟。”張巡躺在地上,神色突然變得悽苦,連聲音都哽咽起來。
“女人負了我,我他孃的不在意。天涯何處無芳草,她要和離便讓她滾,她要跟誰私相授受,老子不高興宰了姦夫淫丨婦就是……爲什麼是你?重樓,爲什麼是你……你們怎麼對得起我?姦夫淫丨婦,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們……”
張巡的眼淚便那麼掉落下來。
傅九衢眉頭微皺,手指慢慢地鬆開。
男兒有淚不輕彈。
張巡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你殺了我吧。傅九衢,你殺了我。不然,老子這輩子和你沒完。”
傅九衢收回踩在他身上的腳,慢慢地蹲身盯着他的臉,語氣溫和地道:“你和我可以沒完,我隨時恭候。但你和她,從今日起,完了。”
張巡睜開眼睛。
四目相對,傅九衢神色未變。
“你可聽明白了?”
張巡冷笑:“做夢!”
傅九衢低頭,淺笑一聲,“行遠,你最是瞭解我的爲人,你自己掂量一下我的話。我只能容你這一次,往後你再敢碰她,我瘋起來……呵,那不會是你想要的結果。”
他聲音不徐不疾,每一個字都清晰冷漠,足以讓張巡聽得分別,也足夠他消化掉傅九衢話裡的威脅。
“傅九衢。”張巡盯着他,“我亦是朝廷命官,你如此待我,當真不怕朝臣彈劾,不怕天子之怒?”
“行遠。”傅九衢輕輕側過臉,一雙黑眸清晰地映着他的平靜與從容,輕輕一笑,整個人如三春萬卉,國色仙姿。
“本王願意爲她賠上前程、仕途、爵位、乃至性命。你願意賠上什麼?”
張巡震驚地看着他。
傅九衢不是沒有想過後果,而是早已打定了主意。
“你瘋了?傅九衢,你是不是瘋了,這小娘們給你下迷魂藥了是不是?”
“那是你不懂她的好。行遠,你失去太多。”
傅九衢慢慢起身,“程蒼!”
一個人影默默上前,擋住了門口的光,拱手而立。
“屬下在。”
傅九衢背對着洞開的門,也背對着程蒼,雙眸掃向張巡和辛夷,平靜地吩咐。
“去寫一封訴狀,上呈殿前司和開封府。張都虞候外出年餘,對其妻不管不顧,不相安諧,夫妻早已恩斷情絕,張娘子自訴請離,重梳蟬鬢,再掃峨眉。”
程蒼怔了怔,“郡王……”
“照辦。”
“是。”
程蒼從認識辛夷的第一天起,便是整件事情的旁觀者,從頭到尾看得最是明白,但時至今日,他也很難理解傅九衢爲什麼會陷得如此之深……
更是無法想象傅九衢會爲了辛夷與張巡翻臉。
如今甚至做出替她出頭請離的地步……
堂堂郡王,何至於此?
程蒼壓下心裡的嘆息,大步離去。
房裡突兀地冷寂着。
傅九衢和辛夷,連同張巡都沒有說話。
三個人安靜得如同凝固的雕塑。
窗外的陽光不知何時收住的,天色早已陰沉下來,依稀飄起細雨。
點點漣渏落在五丈河的水面,天地俱寂,彷彿是天神爲凡間的癡男怨女落下的眼淚……
“傅九衢。”張巡疲憊而淒厲的聲音打破了寂靜,“你可曾記得我們當初結義之時,你是如何說的?”
傅九衢平靜地轉頭,看着張巡通紅的眼。
“記得。”
“那我要你履行諾言。你可做得到?”
“好。”傅九衢突然勾脣,張巡冷笑一聲,正要說什麼,眼前突然一黑,傅九衢的拳頭照面門而來,結結實實地砸在他的太陽穴上。
張巡頭一歪,暈倒在地。
辛夷不敢置信地看着這一幕,訝然地忘記了眨眼。
窗外細雨綿綿,一片冷肅。
傅九衢緊緊地抿住嘴角,突然伸出手,將張巡從地上拽起來,靠在牆壁上,喚一聲段隋,示意侍衛進來將人帶走。
做完這一切,他掉頭,看着仍然乖乖坐在椅子上的辛夷。
“記得上藥。”
辛夷心下一窒,急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要做什麼去?”
傅九衢微笑,“我和行遠還有話說。”
辛夷鬆一口氣。
還以爲他要殺人滅口呢。
“九哥,你不要再聽他胡說八道了。”辛夷細想一下,又擔憂起來,“他心裡已然恨透了你我,但他拿你無奈,這才故意說起往日情分,就爲了讓你心軟,讓你心甘情願由他拿捏。九哥,不可以……”
她搖頭,搖搖頭。
傅九衢黑眸帶笑,如嵌冷月。
“放心,我心裡有數。”他溫柔地順了順辛夷凌亂的頭髮,“去洗洗,上點藥。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讓任何人這樣欺負你。”
“九哥……”辛夷話未出口,喉嚨一陣發哽。
傅九衢大步離開,修長的身影與門外的細雨渾然一體。走到門口,他頓立片刻,又突然回來,彎腰拾起那一把張巡丟棄在地上的腰刀,懸掛在腰上。
“我走了。”
他俊朗的臉一片沉寂。
辛夷看到了他的笑,如皎皎之月,春朝微風。
卻莫名惹得人潸然落淚。
~
辛夷藥坊的鬧劇瞞不住馬行街的市井百姓。
傅九衢帶着張巡離開的時候,門外圍滿了人。有藥鋪的幫工,有街面上的百姓,甚至有聞訊趕來的公事所差役。
維持廂坊裡的安定是公事所差役的職責,但他們目睹這一場鬧劇,卻沒有任何人膽敢闖入執法。
傅九衢神色平靜地走出去。
跨上駿馬,絕塵而去。
藥坊的姐妹,這才飛快地上樓去找辛夷。
良人抱着三念,跑得最快。
“姐姐,你沒有事吧?”
“娘……”
辛夷擡起紅腫的臉,看着她們,微微一笑。
“我沒事。”
“娘。痛不痛?你痛不痛?”三念心疼地不停哭泣,擡起小手想摸辛夷的臉。
“娘沒事的。”辛夷握住她的小手,制止了她,又看一眼隨之進來的安娘子和湘靈等人,“是你們通知郡王來的?”
湘靈瞟一眼安娘子。
“姐姐,我們不敢惹三哥,又怕姐姐受傷……”
安娘子打斷她的話,低低地道:“娘子,是我擅作主張,讓人去皇城司報信的。是不是……是不是給您添麻煩了?”
辛夷搖了搖頭。
她沒有什麼麻煩。
名聲、金錢、她都不在意。
唯一擔心的是傅九衢。
她原本想自己處理好這件事,不把傅九衢牽連進來的。
畢竟張巡是他的結義兄弟,兩人曾有過命的交情,今天這樣翻臉,她相信傅九衢心裡比任何人都要難受……
“唉。”辛夷躊躇片刻,低頭檢查一下自己的傷,“去拿一瓶紅花油來,我擦一擦。”
說罷又望向湘靈,“幫我備一桶熱水。”
~
“郡王,到了——”
段隋低低地說着,擡頭一望。
被驚動的鳥兒,從山林裡沖天而起,直入雲霄。
傅九衢:“放下他。你們下去吧。”
段隋喉頭一動,望一眼廣陵郡王冷肅的面孔,應一聲是,便低頭行禮,帶着兩個侍從快速消失在林間。
這是一個山坡上。
山風很大,將傅九衢的衣袍紛紛揚起。
他面無表情地迎風而立,望着遠方,一動不動。
張巡睜開眼,看到的便是一個僵硬而冷漠的背影。
“爲什麼帶我來這裡?”
傅九衢手指微微拽起,轉身看着張巡,低笑一聲,轉動着手上的玉板指,一席話說得雲淡風輕。
“還記得我們爲什麼結拜嗎?”
張巡喉頭微鯁:“慶曆八年,崇政殿親從官顏秀、郭逵、王勝、孫利合謀叛亂,登延和殿,意欲行刺官家……你我入宮護駕、浴血奮戰……當夜死傷軍校若干,險象環生,我爲你擋了一刀,免你斷臂之苦,你感我恩情,在蔡小侯爺的提議下,我們三人歃血爲盟,結爲異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都記得。”
說到最後,張巡的嘴角牽起譏諷的笑。
“是我不諳世事,癡傻罷了。尊貴如廣陵郡王,豈會將誓言當真,又豈會真把一介平民當成兄弟?”
傅九衢冷冷剜他一眼。
噹的一聲,他拔出腰間的腰刀。
張巡渾身一顫,緊張地看着他,“你要做什麼?”
傅九衢慢慢掉轉刀尖,將刀柄遞給張巡,“當日情分,我還給你。”
張巡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傅九衢丟下腰刀,徐徐擡起左手,“這條胳膊,是因爲你才得以保全。今日你斷我一臂,我們的情分便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