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中的燈光昏黃, 趙栩的神情似乎也很隨和, 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方紹樸卻打了個寒顫,喃喃道:“這、這不是不、不打沒準備的仗嘛, 有備無、無患, 有、有備無患,有備……”看到成墨的臉色,似乎他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聲音不由得越來越輕, 最後兩個字吃回了肚子裡,趕緊悶頭用力搗藥。
“我怎麼倒不知道我有患呢。不過聽說夜裡跑上幾圈, 能吸取月華秋露,強身健體之效更甚。”趙栩笑道。
方紹樸一個哆嗦, 手裡的銅鉢掉了下去, 幸虧膝蓋一夾,沒砸到自己的腳, 藥粉撒了一些出來, 轉念又覺得索性讓銅鉢掉下去砸到腳了, 官家總不能還逼着自己每日跑個幾十里路吧……
“呀,藥沒事吧?”趙栩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 彎腰伸手, 將藥粉攏了攏, 小心地放回藥鉢裡。
方紹樸幽怨地看着他,心想我一個御醫官怎麼也比這點兒藥草金貴吧,膝蓋抖了兩抖, 在鬆和不鬆間徘徊。
趙栩笑眯眯地托住銅鉢:“若再灑出來,你便圍着洛陽城跑上一圈,正好替我巡視巡視廣南、荊湖、夔州、梓州那六路的軍營。”兩軍交鋒,軍醫若跑不快,就會死得快。方紹樸隨他去中京時,就總是賴在馬車上,若不好生操練,只怕打起來後沒人顧得上他的安危。
方紹樸一聽,嚇得趕緊牢牢托住藥鉢,一臉無辜地道:“臣不敢。”想了想他又忍不住多嘴:“微臣見、見過夔州路梓、梓州路的隨、隨軍醫官,他們羨、羨慕臣在西征大、大營裡天天有飯、有肉吃——”
趙栩斜睨着方紹樸清秀臉上的可憐兮兮樣,分明寫着“我沒吃上肉”,轉頭吩咐成墨:“去給紹樸傳一碗肉羹來。”
方紹樸眨眨眼,心頭熱熱的。
“他們都吃什麼了?”
方紹樸嘆了口氣,搖頭道:“夔州路來了後,一日兩餐,早間粟米粥,筷不能立,晚間稀菜粥,加一個炊餅。梓州路的好一些,午間能多一個餅。”
趙栩眼中寒芒閃過,聲音卻帶着揶揄:“你可要去試試 ?吃得少倒也不用跑了。”
方紹樸瞪大眼,愣了一愣:“臣可離不了官家,臣還是繼續強身健體的好——”
趙栩脣角一翹,取過案上樞密院送來的《軍需則例》增補概述,又細細看了一遍。其中正說到前來勤王的廣南兩路、荊湖兩路、梓州路夔州路的八大屬軍的鹽菜口糧、運送腳價之事,還有醫生、供事、書識畫匠、渡夫水手、站夫、押差夫、工匠等雜役的俸祿發放。張子厚所附上的奏摺裡,窮兇極惡地將一應資費都壓在了最低。
先前趙梣宣召各路屬軍勤王時,這六路下屬懷安、廣安、雲安、梁山、南平、昌化、萬安、朱崖八軍,皆上表願意勤王,卻又磨磨蹭蹭,言大軍離大運河起端的杭州甚遠,沿途委積不豐,恐師行糧不從,加之千里饋糧糜費甚巨,需費時調集糧餉。如今人馬已至,卻缺糧少米,還要從戶部撈錢,每年發放的糧餉難不成都喂狗了?
軍中變法勢在必行。趙栩擡起頭來,輕嘆了一聲。變法難,難於上青天。以往舅舅也在樞密院幾度嘗試,卻被各個環節拖累,最終不了了之。待西征完畢,他定要大刀闊斧地先破後立。
***
又過了幾日,秋風蕭瑟,一陣秋雨一陣寒。洛陽圍城之勢不變,卻也不見大軍攻城。洛陽城裡糧積如山,徵兵上萬,個個勒緊了褲腰帶準備熬到明年開春,充滿了風雨來襲的緊張氛圍。便是趙棣也無一夜能安睡,總是夢到攻城,稍有動靜便驚醒,每日上朝黑眼圈越發烏青,朝中城裡處處風聲鶴唳。守城將領對圍城大軍卻毫無頭緒,想出城作戰,各大營寨前壕溝深深,石砲森森,甲冑鮮明刀戈閃亮,想迎戰,對方又不來攻城,白日操練不斷,夜間篝火四起油脂香味都飄入了洛陽城中,勾得軍士們口涎橫生心神不寧。
如此不過六七日,便有不少軍士冒着被射殺的危險偷偷跑出城去歸順投誠,連累了好幾位副將吃了軍棍。好在法不容情,法外有情,岐王和孟存奏請了趙棣,帶了上好的藥品前往探視,好生寬慰以安軍心。
趙棣見他二人雖然每日往大理寺去詢問尚知關心軍心和士氣,趁他們入宮覆命,留他們一同用膳。
孟存知道戰時飲食自然不比以前,殿上雖然有皇帝和親王在,案上也只有豬肉和雞肉,連羊肉都看不見了。
“趙栩存心將洛陽圍作孤城,吾也和軍民一同節儉一些了。”趙棣嘆道:“也虧得賢妃賢惠,如今大內也省衣節食,吾真是愧對小娘娘她們了。”
岐王和孟存都躬身讚美了錢太妃幾句,卻對賢妃隻字不提。
待撤了案,三人轉到後閣裡,喝了兩盞茶,說了些城中佈防朝臣動態後,趙棣取了大理寺和禮部的上書遞給岐王:“皇叔,吾看這些人私有串供之嫌,皇后和太皇太后這兩件事,宮人爲了卸責活命,合謀誣陷他人,也是人之常情。”
岐王細細看了一遍,雙手奉還,行了一禮道:“陛下,宮女內侍甚至一些女史確有這種可能,但兩位延春殿的尚宮和供奉官幾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如今她們言之鑿鑿延春殿一事與賢妃有關,不知陛下何時讓賢妃見見大理寺或禮部的官員。”
趙棣又羞又惱,只推說張蕊珠受了累,醫官囑咐要臥牀靜養,且過段時間再說。
孟存起身道:“陛下明鑑,臣這些日子也見過皇后身邊的尚宮和女史。大理寺鐵面無私,審理了這許多日,看來皇后失蹤,並無證據顯示和賢妃有關。”
趙棣鬆了口氣,若是孟存不再緊咬着蕊珠,只剩下岐王總不難說通。
“疑罪從無,我大趙一貫如此。”趙棣皺眉道:“孟卿日後言語還當三思,豈可隨意遐想,引人懷疑?”他也看過那幾人的口供,孟氏失蹤前只有蕊珠追上她說過許多話,連延春殿的小黃門都做了證,對蕊珠十分不利。但孟存既然這般讓步,他也要趕緊下臺階。
“你掛心皇后,吾亦牽記。六娘乃太皇太后親選的賢后,無論她人在哪裡,經歷何事,都是吾的妻子。”趙棣說得情真意切,黯然神傷,看了看低頭不語的孟存又道:“這另冊中宮一事,孟卿休要再提。”
孟存有些哽咽,躬身謝過趙棣,又道:“貼身服侍皇后的那幾人在詔獄之中受了刑,落了病根,甚是可憐。她們都是臣母所賜的僕從,臣若棄之不理,有違孝道,實在於心不忍。臣懇請陛下恩准她們出獄治病。”
岐王的視線從孟存身上一掠而過,抿脣不語。
趙棣想了想,權衡利弊後嘆道:“如此便讓大理寺和禮部先將此案結了,那幾個女史孟卿你接回去罷。”
孟存謝了恩,又讚頌了趙棣幾句。
岐王和孟存退出後閣時,不約而同地眼皮微垂,往那八扇落地畫屏下溜了一眼。畫屏後的張蕊珠雙手緊緊攥着銀白素披帛,輕輕舒出了一口氣。
***
入了深秋,汴京中各部事務積壓如山,幾路大軍的糧草、弓箭、藥品、冬衣,所需徵集的牛馬驢騾、太平車、民夫,增加出來的廣南等勤王之師的軍餉,大名府和汴京沿途官道上新修七座存糧所用的城堡。張子厚忙得腳不沾地,依然每日親自整理政務節略,派人送入大內給九娘過目。
九娘這日午後陪趙梣讀了書,稟明瞭向太后,帶着惜蘭等人被近百禁軍護送着出了東華門,轉道入了大理寺,遞上張子厚的親筆信。
不多時,便有兩位官吏出來,將九娘引入衙門之後的一個院子裡,着人看茶。
一盞茶的功夫後,四個大理寺胥吏帶着趙元永進了院子。
趙元永瘦了不少,下巴尖尖,一雙靈動大眼只餘呆滯茫然,因未曾受刑,行動倒還自如,見到院中密密麻麻的禁軍,他一愣,站在原地不走了。
幾個胥吏也不催促,雖不擔心他一個孩童能翻江倒海,但也站定在他周圍,手放在了腰刀的刀柄之上。
廊下的惜蘭走了出來,柔聲道:“九娘子來看你了。”
趙元永低下頭,腳尖動了動,終於還是跟在惜蘭身後進了屋,擡頭掃了幾眼。這間屋子十分簡陋,窗下的長案邊,放了兩張交椅,靠牆一排櫃子空空如也,連個羅漢榻也沒有,圓桌上倒是上了兩盞茶。但那少女美豔絕倫,照得陋室光華四射。趙元永心中一痛,爹爹曾經笑嘻嘻地說過她總有一日會做他的妻子。
可他卻死了。
九娘打開食籃,取出甜的桂花糕,鹹的藕餅,還有一碗四寶羹,輕輕放在桌上:“大郎兩日不吃飯,是要見我麼?我既然來了,先用上一些吧。”
趙元永慢慢走近桌子,忽地側頭看了看惜蘭,皺起了眉頭。
惜蘭看了九娘一眼,手從纏在腰間的軟鞭上放了下來。
趙元永默默坐了下來,拿起銀匙,喝了兩口四寶羹,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入湯盅裡。
九娘靜靜看着他,遞上了一塊帕子。
趙元永忍了忍,還是接過了帕子,啞着嗓子低聲問道:“我爹爹——他在哪裡?”
九娘柔聲道:“他罪行滔天,卻還是元禧太子的親骨肉。六哥寬宏,已將他的屍首送往鞏義落葬了。”
趙元永一愣:“葬入皇陵了麼?”
九娘搖了搖頭:“六哥在鞏義設了一個皇莊,將他和兆王還有婆婆都葬在那裡,也派了人照料香火。”
趙元永怔了片刻,低聲道:“多謝了。”
“他生而不幸,奈何選了一條歧路,最終害人害己。”九娘看着他毛糙的頭頂心嘆道:“大郎你還有的選,婆婆教養出來的你,能辨大是大非,心存大善,你莫要再自責了。”
趙元永哽咽着吞下一塊桂花糕,嗆得直咳嗽,接過惜蘭手中的茶盞,抖得灑了一桌。
九娘穩穩托住他的手:“大郎,兆王謀反,雖不連坐你,但宗室也已除了你名字。日後你出了大理寺便是庶民。六哥給你兩條路,你自己思量要選哪條。一則是前去鞏義皇莊,另一則是去蘇州孟家——”
趙元永一驚,不敢置信地擡起頭來看向九娘。
九娘淡然道:“我祖母說了,出身和血脈都與人的品性無關,心有善意,便成佛,心有惡意,便成魔。你雖被阮玉郎收養,卻是阮婆婆一手帶大的,願意在我危難時伸出援手,此乃大善。孟家在蘇州有族學,若你願意,便改姓孟,記在我二伯名下,以後在蘇州做個乾乾淨淨的孟家子弟,只是終身不能參加科考。”
趙元永喉嚨裡出了幾聲模糊不清的字眼,伸出手來胡亂拭乾臉上的淚:“你們家不怕被我連累麼?”
“百年來孟家一直都在刀刃上走着,從未怕過什麼。若有誰做錯了事,家法不容,國法也不容。”九娘微笑道:“你呢?你怕不怕?”
趙元永一瞬不瞬地看着九娘,慢慢搖了搖頭。
九娘從袖中取出一張黃紙遞給趙元永:“這是六哥給你取的新名字。”
“孟——元——栳?”趙元永一字一字地念道。
“婆婆待你有養育之恩,阮氏一族已再無傳人,故留了你原名之中的元字。”九娘點頭道:“栳,樹之根——”
黃紙上慢慢落了幾滴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