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阿妧?”趙栩喃喃地輕聲問:“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永安陵!那是元禧太子的陵墓。元禧太子——他爹爹的二伯父,成宗帝的二哥,是武宗皇帝最愛的兒子。當年他暴斃一案,牽連太多人致死。後來以太子之禮下葬,陵墓卻被武宗命名爲永安陵。大趙歷來只有皇帝的陵墓才能以“永”字命名,禮部、臺諫多少人因不合禮法而上書,結果被貶被流放的超過十位官員。

誰也不能掘開永安陵去查看!武宗怕後人有異議,聖旨一道金牌一面壓在永安陵呢。

九娘想了想,她和蘇昉看札記的時候,趙栩不在田莊,趙栩不知道札記遺失的事情!

“榮國夫人遺留的札記。她提到過元禧太子陵墓裡,熙寧元年,送進去一些像舊木牀一樣的傢俱!”九娘再也顧不得別的了,謊言如果終會拆穿,那就拆穿的時候再說吧。

趙栩目不轉睛地看着九娘。

他喃喃地道:“的確沒有比永安陵更好的地方了。”

九娘點點頭,振奮起來:“如果刺客取出過重弩,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這樣的盜掘,官家必然——”

趙栩的嘴角輕輕地彎了起來。他的阿妧啊!真是聰明!!!

月光下的孟府角門,燈火通明。受命在翰林巷口候着的僕從們遠遠地見到掛着宮裡標識的馬車駛近,立刻有人往二門報信去了。

九娘下了馬車,轉過身,靜靜看着趙栩。

他比自己好不到哪裡去,滿身血污,帶着鱔魚包子的腥味,髮髻散亂,左臂上厚厚的紗布包着,和上次那個佇立在碧水芙蓉間的少年郎,完全沒法比。上一次他最狼狽的時候,是四年前金明池救她的時候。

可他還在笑着。

九娘眼睛澀澀的。再也沒有比這個時候更好看的趙栩了。

趙栩點點頭:“進去吧,家裡人一定嚇壞了。”他頓了頓,輕聲道:“我明日去青州,不知道幾時回來。你替我探望一下阿昕——還有,阿妧,——”

九娘輕輕點點頭,看着他等他說完。

趙栩伸手入懷裡,那隻牡丹釵,雖然上次說了等她生日給他,可他此去青州也不知會發生什麼,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迴轉。他今日特地帶在了身上。

“九娘子!——”角門處傳來撕心裂肺的大喊聲。

九娘一怔,轉過身。杜氏、孟彥弼、呂氏和程氏帶着不少人站在了角門外。六娘含着淚喊了聲“阿妧!”再說不出話來。

衆人上前給趙栩行禮。

趙栩苦笑了一聲:“免禮——阿妧,我走了——”

九娘福了一福,輕聲道:“六哥,你一路小心!”

看着他上馬,帶着馬車和隨從緩緩離開,九娘默默地合了合雙掌,趙栩,你要好好的,平安回來……

身後的燈火漸暗,人聲漸遠。趙栩在馬上回頭望去,孟府的角門處,只餘門上兩個燈籠在微風中晃盪,兩圈光暈投在地上,空蕩蕩的。他不由得暗自嘲笑了自己一下,轉身攤開手掌,白玉牡丹釵在他手中盛放着,月光下更顯得晶瑩剔透,一夜浴血奮戰,絲毫未染血污。

趙栩勾起嘴角,他會一路小心的。先讓今夜的大趙翻天覆地吧!

***

熙寧九年的八月二十,史書上也只含糊其辭地記載了一些片段。

可只有當夜身臨其境的人才知道,整個大趙朝堂經歷了怎樣的狂風暴雨風雲變幻。

京師著名的戲班子“玉郎班”,連夜被查封,罪名是“串通反賊房十三,刺殺太尉和宰相。”班主和名震汴京的玉郎君被列爲謀逆盜匪,畫像通緝。開封府開始通宵達旦挨家挨戶地持畫像搜查。

蔡家因與“玉郎班”的關係密切,引得官家雷霆震怒。蘇瞻上書,列蔡佑十大罪。當夜蔡佑被二度罷相。

因鞏義皇陵的貢馬被盜,守陵士兵死傷十幾人,官家特派太尉陳青,率領禁軍精銳騎兵一千人,連夜趕去鞏義,徹查皇陵村,竟然正遇上膽大包天的盜匪們第二次盜馬,人贓俱獲,還發現永安陵和兩座妃嬪墓慘遭賊人盜掘,震驚萬分。

官家下旨由陳太尉主持修復永安陵事宜。永安陵掘出的重弩和各色兵器、鎧甲,幾日後都被悄悄運回了京城。

官家痛心疾首之餘,又將蔡佑召入宮中當着衆人罵得他狗血淋頭,直罵到哽咽難語。

蔡佑以額頓地,大哭起來:“陛下!罪臣年幼失怙,日子拮据,宗族裡無人幫襯,過得艱難。這輩子拼死效命官家,爲朝廷出力,從沒想過搏一個賢臣之名流芳千古,罪臣目光短淺,就想多攢些錢財,好讓寡母有些依靠,讓子孫有些傍身之物。臣該死,臣貪財!臣罪該萬死!這才被逆賊蓄意利用而懵懂不知,實在有負皇恩,但臣對陛下和大趙丹心一片,天地可鑑,唯求一死以謝陛下!”

史官也帶着惻隱之心記下了一篇辭藻華麗的文章,意思是爲相多年的蔡佑,因一時不察,存了貪財之心,禍及全家,今日面對陛下,愧疚難當,一夜白髮,哭到雙眼流血,兩次觸柱,滿面血污,也是可嘆。

官家掩面哭道:“蔡佑你有負於吾!有負於大趙,有負於天下!然誰能無過?你所犯之錯,自有刑律去定,豈可自絕於此,斷了君臣之義?”又命人將蔡佑押如大理寺獄中,讓人好好醫治他,免得他情緒激動再次自盡。

蘇瞻回到二府八位,和趙昪喝了一夜的悶酒。

趙昪憤憤不平:“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樣還能被蔡賊哭動了官家!”

想起太后氣得發青的臉色,蘇瞻也只能長嘆一聲:“知官家者,蔡佑也!大趙開國以來,太-祖極恨貪腐,不少官員因此被棄市。到了武宗時,最多也就是流放三千里。等到了成宗時代,連流放都沒有了。”

趙昪恨恨地道:“這幫狗殺才現在根本不怕。我帶着審計院十幾個人在他家盤查,實在清點不出太多財物,賬本上也都是普通往來。這廝也太狡猾了!”

蘇瞻皺起眉頭:“只怕雷聲大雨點小,很難根除蔡黨。

兩人商議了一夜。

***

離青州還有百里路不到,隨行醫官方紹樸堅持要在前面的驛站住一夜:“殿下,這一路疾馳,您的手臂傷口總是裂開,再不好好休息,以後——”

看着趙栩冷冷的目光,方紹樸結結巴巴地道:“以、以後再難用、用弓!”

高似也道:“方醫官所言有理。張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殿下不急於這一時。”臨出發蘇瞻還提醒過他,務必等青州事完畢後再繼續北上。蘇瞻推測這次青州事件有可能是張子厚的苦肉計,爲了擁立燕王,張子厚倒是做得出這種事的人。不過他一路上看着趙栩,可以確定兩人並沒有私下往來。

趙栩對高似的話倒從善如流起來:“好,那就歇一晚,明早再走。”

兩個隨行的樞密院支差房官員看着傳令官拍馬去前面的驛站送信,頓時鬆了一口氣。燕王殿下每天要走兩三百里路,他們的屁股和大腿早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開始還怯生生地問問他能不能歇上一歇,卻被他一句“張大人的命重要還是你們的屁股重要”給撅了回來。

洗浴過後的趙栩,看着方紹樸細細地替他將傷口又細細包紮好:“聽說宮裡現在稱你爲外科聖手賽華佗了?”

方紹樸嘆了口氣:“爲陛下清除毒瘡又不是什麼難事,細心而已。”這種捧殺,在御醫院也是常有的事。他家世代行醫,深知同行之間的紅眼病最是可怕。他自請隨燕王出行,也是想躲開一些是非。

“方神醫,我這傷究竟幾天能癒合?”趙栩笑了笑,這小醫官有時話都說不清楚,腦子倒很清楚。

他這一笑,璀璨不能直視,浴後的肌膚更是熠熠生光。方紹樸登時結巴起來:“殿、殿下要是能好、好、好好地坐臥休息,十、十多天也能長好,但、但三個月、月內不、不能用力,會裂!”

趙栩這幾天早就習慣了他時不時要口吃一番,收了笑問:“你去蘇相府上看過蘇娘子的箭傷。她那個幾時能好?”

方紹樸想了想:“好不了。”

看到趙栩的眼神,方紹樸定了定神,收拾起器具紗布來:“殿下您這是普通弓箭,射在手臂上,入肉三分。她是被三停箭射穿,三停箭!射穿!”他比了個長度,點了點關節處:“射穿這麼長,位置也不好,右肩筋脈盡毀。幸虧失血還不算多,不然救不了。現在保住命,但右手臂是肯定沒法用了,如果好好將養,一年半載後或許能自行舉箸。”

趙栩皺起眉頭來。三停箭的殺傷力之大,他當然知道,卻沒想到蘇昕傷得這麼嚴重。他不知道蘇昕是爲了陳太初而中箭的,不免又深深自責起來。自己一己私念結了桃源社,卻惹出了這許多事。那夜,他開導阿妧的話,也是說給自己聽的。道理他都懂,前路他也會走,可終究還是心難安。

方紹樸他對蘇昕倒是印象很深刻,就算用了他特製的麻沸散,拔那樣的箭頭也是很恐怖的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背上的蝴蝶骨顫得比蝴蝶翅膀還厲害,卻咬着軟木只悶哼了幾聲,也不哭。他背起藥箱:“可憐的小娘子哦,快要說親了吧,現在——唉!”

趙栩一怔,更是愧疚,揮揮手:“等青州回去京城,你再定期去幫她看診吧,診金我來付。”

方紹樸愣了一愣,出門去了。蘇家、陳衙內、燕王殿下。他這是會收到三份診金的意思嗎?除了陳衙內,難道燕王殿下也對蘇家娘子有意思?不過他說完蘇娘子的病情後,好像陳衙內看起來更加難過一些。患難見真情,蘇娘子這傷,也未必就只是壞事。

***

太尉府裡,暗夜無燈。陳太初枯坐在羅漢榻上,手中捏着從蘇昕肩上拔出的半段三停箭箭身。他也不知道爲何要帶這箭回來。

那天,軍中醫官無人敢給一個弱質女孩兒拔除那麼深的三停箭,只敢先行止血。還是官家特地派了宮中的賽華佗方醫官來給蘇昕拔箭。他和蘇昉守在外間,卻沒有聽到蘇昕一聲哭喊,只有幾聲悶哼。倒是蘇昕孃親哭得厲害。

他沒有中過三停箭,卻也被箭射穿過。這攻城拔寨的利弩,就此毀了蘇昕的整條右手臂。

到他和蘇昉進去探視的時候,麻沸散的藥性還沒過,蘇昕竟然還睜着眼,還能說話。

她說:“娘,這次多虧了太初哥救了我。你們放心,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她娘哭着謝他。他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蘇昉拉着他出去後,淡淡地說:“阿昕的意思,她的傷,和你無關,你不用管她。”

那天是他這麼多年第一次看清楚蘇昕的容貌。她撐着,就是爲了說那句話吧,說話時是想要笑上一笑吧,但是太疼了,面容會有些扭曲。他拔過箭,就算有麻沸散,還是會疼。裡面,很疼很疼。

原來蘇昕長得和蘇昉真的很相似,有些清冷,骨子裡也一樣清高決絕。

和他無關?怎麼會無關呢?

他在檐下看到那盆還沒傾倒的血水,這斷箭在裡面閃着陰冷的烏光,神使鬼差,他伸手取了出來。

屋內忽然亮了起來。魏氏點了燈,慢慢走到兒子身邊。

“你爹爹讓人從鞏義送了信回來。”魏氏將兩張草帖子輕輕放到案上,拍了拍陳太初的肩頭:“你想怎麼做,我們都答應。”

一張是孟家送來的草帖子。另一張,是她合好八字後,準備要回給孟家的細帖子,上頭已經列清了聘禮。原本等收到孟府的細帖子,就要約定兩個孩子見面插釵了。孟府說明年行了定聘禮,先將婚書送到開封府,這親事就算定下了。待三年後再請期行禮。她還高興得很,想着三年裡無論如何元初都得娶妻了,陳家真是好事連連。

陳太初默默拿起兩張帖子。他打開孟家的草帖子。孟妧的生辰八字,三代名諱,官職。孟彥弼沒說錯,兩家是開始議親了。

他和阿妧,在議親了啊。

六郎又一次救到阿妧了,六郎很好。阿妧平安就好,很好。

陳太初的手指緩緩地從孟妧二字上滑過,心中苦澀難當。

魏氏紅了眼睛。陳青的信上還說了一句話:救命之恩,可以命相報,萬萬不可以身相許。可她只能讓太初自己承受自己決定。她瞭解自己的兒子。太初的心,太軟了,太軟了。別人對他的好,丁點他都記在心上。這樣的恩和情,他怎麼跨得過去這個坎?

忽然,陳太初擡起頭:“娘?”

魏氏的心一緊。

陳太初輕聲道:“娘,對不起,兒子讓您費心了。”

魏氏含着淚點點頭,上前一步,將兒子輕輕摟入懷裡。

作者有話要說:--無聊的小八卦--

大理寺其實一直是個聽起來有些神秘的地方,實際上,從薛梅卿的《宋刑統研究》和郭東旭的《宋朝法律史論》裡,都可以看到:在宋朝剛開始的時候,大理寺還沒有自己的監獄。哈哈哈,大理寺卿要攤手了。木有辦法。

《宋會要輯稿》裡說:“凡獄訟之事,隨官司決劾,本寺不復聽計,但掌管天下斷獄。”這個最後一句太牛了。從《宋會要》的職官裡面,可見直到元豐改制的時候,大理寺纔開始確定了幾大部門,分工清晰。其中只左斷刑下面就分爲三案四司、八方和敕庫。光是楷書人員就有十四個。

宋朝也不算司法獨立,相對前面幾個時代,審案更爲謹慎,因爲監察系統也在完善。臺諫不分家以後,很愛盯着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員們。《長編》裡面甚至記載了大理寺官員不允許出謁。對於保守案情機密規定得相當的嚴格。

我對岳飛被大理寺冤殺一事,一直有些不解。宋朝大理寺判定的杖罪以下,都要刑部複議。後面還有個審刑院要監察。就這麼月黑風高把岳飛殺了,高宗還不如直接讓皇城司在岳飛回來的路上殺了他算了。

有一本中華書局出的《論宋代的皇城司》,很有意思,這個特務機構的八卦也很多,有機會再聊。這本書是日本作家左伯富寫的。

在微博上看到一個把趙普的妹夫和小舅子搞混的事,一個網友回覆說說明他看的是英文資料。哈哈哈。這個梗很好笑。

上一章,爲什麼出來的是開封府少尹不是府尹?因爲開封府尹基本是親王宗室兼任,不管事,做事情的都是少尹。

謝謝大家,明天見。寫到太初就心酸,我是親媽先抱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