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到了中秋節這日,老天不作美,竟淅瀝瀝下起雨來。汴京城裡的文人雅士們一片哀嚎,這月還怎麼賞!各家正店腳店酒家門口掛出去的新酒招旗,在秋雨裡也溼噠噠黏糊糊地打不起精神。楊樓、白礬樓這些數一數二的大酒店,幸虧前幾日就重新搭建了綵樓,花頭畫竿和醉仙錦旗密密地排着。也有那些雨天不減興致的風雅人,撐着油紙傘,挨家挨店地試飲新酒。

等着中秋夜賞月放水燈會情郎的娘子們在閨中也發起了愁,這撐着傘穿着木屐在汴河邊上放水燈,怎麼能金翠耀目,羅琦飄香?又怎麼能飄逸如嫦娥,宛轉如洛神?

翰林巷孟府翠微堂裡,呂氏也在愁,按風俗,家裡十二三歲的小娘子們都該在中秋這日換上成人服飾去汴河放水燈,以後就不再做女童男童打扮了。前年、去年的中秋都是那麼好的月亮,六娘卻要等九娘今年一起換衣。她看看面前已經換了娘子服飾的兩個女孩兒,又嘆了口氣。

樑老夫人一貫地笑眯眯:“下雨也沒什麼,汴河下雨也好看。東水門離家近得很,你們去了,替婆婆也放上兩盞水燈。”

貞娘笑着遞給六娘兩盞琉璃菡萏燈。六娘福了一福接了,又對呂氏笑道:“娘,您放心,我們不去夜市了,就在東水門那邊玩一會就回來。不然您給我精心準備的衣裳都沒人看得見!”

呂氏細細看看女兒頭戴太后娘娘前幾日賜下的金絲花冠,藕色雙蝶穿花綾繡褙子,十二幅珠裙褶褶輕垂地,細腰嫋嫋,披帛和雙鸞帶隨裙垂落,面如皓月般高潔,眼若晨星般明亮,端莊高貴,不失嬌媚,心裡一酸,笑着點了頭:“好,你們好生跟着大伯孃,別走散了!若是有那登徒子來搭訕,趕緊讓你們二哥都打了去!”這一到年節,汴京城的狂蜂浪蝶全出動了,七夕中秋元宵,總有不少好人家的小娘子被騙了私奔而去。做孃的可不能掉以輕心!

杜氏笑着說:“弟妹且放心,我看着呢。”

九娘笑着挽起六孃的手臂:“二伯孃放心!二哥可是拳打南山斑斕虎腳踢北海混江龍的人!”

老夫人在羅漢榻上笑着說:“你們幾個再不去啊,那二郎保管記得又要爬上樹做猴兒了,快去吧。”

看着姐妹兩個提着裙子出了門,呂氏問老夫人:“七娘也一直等着今天換娘子衣裳,娘?”

老夫人嘆氣:“錢婆婆說了,不行。那兩個心思還沒扳過來,不能就這麼解了禁足。”

呂氏小心翼翼地問:“錢婆婆可替阿嬋算過了?”

老夫人垂下眼皮:“算了,說阿嬋是極貴重的命格。”

呂氏鬆了口氣,既然進宮躲不過去,總希望女兒能走到那高處。

老夫人默然不語,細細摩挲着手上的數珠。錢婆婆還有一句話:“斯人賢淑,惜福薄耳!異日國有事變,必此人當之。”

還有阿妧,錢婆婆算完卻只有一個字:“無”,再不肯多言。

夜幕中的汴水在秋雨中靜靜流淌,東水門沿岸燈火通明,那些撐着各色油紙傘的娘子們笑着將水燈推入河中,不斷地湊到一起說起悄悄話。隋堤上的密密垂柳下,一羣羣錦衣少年有朝着她們招手的,大笑的,也有和意中人含情脈脈相望的,天上無月可望,人間纏綿可賞。

雖然無月,汴河上的畫舫船隻依然不少,有身穿榴紅舞裙的歌姬樂舞,不顧細雨綿綿,在那高高的船頭伴着絲竹聲縱情歌舞。小船的船沿邊,偶爾也會探出一雙皓臂將那水燈輕輕放入汴河之中,順流而去。

“緩留絲竹醉韶華,可留春-色在我家?”阮玉郎斜倚在畫舫的闌干邊上,細雨浸溼了他的鬢角和眼睫,遠看似畫,近觀似仙。他橫過一管笛子,置於淡粉近白的脣邊,緩緩吹了起來。

這笛聲卻不是江南靡靡之音,也無婉轉纏綿風流,竟有千軍萬馬的氣勢,開闊高亢,忽地又停在一個長音上,不似在這汴河上,倒似在那無邊草原或沙漠之中。

船艙內忽地一陣琵琶聲跟着他的笛音攀援而上,急切如雨打芭蕉,激烈如金戈鐵馬。

不多時,汴河上再無其他絲竹之音,那輕歌曼舞的紅衣舞伎,徑自跟着這琵琶聲笛聲,大開大合,慢似雪落中原,急似旋風掃葉,旋轉極快時,岸上人只見一朵鮮紅盛放。

東水門這一片的遊人,早已靜了下來,神魂俱奪。

九娘幾個剛剛會合了趙淺予蘇昕她們,正待將琉璃水燈推入河中,卻不禁被這雨中曲、舫上舞深深吸引住了。

趙淺予不擅樂曲,忍不住轉頭看向九娘。九娘壓低聲音,唯恐擾了樂聲:“那琵琶奏的是《楚漢》。笛子不似我們中原的笛子,有些怪。”

隨着琵琶聲越發激昂,笛聲越發高亢,岸邊傳來兩聲清嘯和劍吟,兩個青衣少年郎躍上一塊大石,拔劍起舞,瞬間戈劍星芒耀,魚龍電策驅。

東水門的一衆人等紛紛看着劍舞,聽着樂聲,如癡如醉,連叫好聲都無,生怕驚擾了這難得的奇遇。

琵琶聲和笛聲交會,如兩軍決戰時聲動天地,岸邊衆人似乎聽到金聲、鼓聲、劍聲、駑聲、人馬辟易聲。大石上的劍影如雷電疾馳,裹住那兩道身影,大有一劍霜寒十四州之氣勢。忽地笛聲驟低,不絕如縷,琵琶俄而無聲。兩劍也遂蜿蜒,抽劍步霜月,拂劍照嚴霜,依稀可見兩個少年春花秋月,勝過汴水光華。

聞者剛剛要籲出一口氣,笛聲又漸起,琵琶聲渾厚如隔窗悶雷,有怨,似楚歌;有悽壯,似項王在悲歌慷慨;有婉轉,似依依不捨別姬聲。石上劍隨樂動,雙劍分離,頓有孤劍託知音之意。少時琵琶再急切起來,如陷大澤,有追騎聲直到烏江。那笛聲一高再高,直上雲霄,噶然似有項王自刎聲。琵琶聲如雷動,餘騎蹂踐爭他頭顱聲。最終幽咽泉流冰下難,凝絕不通聲暫歇。衆人回過神來,石上少年卻已背向而立,各自以指彈劍,劍聲長吟如嘆息。

趙栩和陳太初望向汴水之中,那小船已漸行,艙內響起幾聲琵琶音叮咚如泉水,船頭站起一白衣人,在雨中對着他們揚聲笑道:“劍好!少年郎也好!”

趙栩清嘯一聲,大笑道:“曲好,你也不錯!”

陳太初抱劍嘆息一聲,和趙栩相視一眼,躍下大石。

九娘回過神來,看身邊衆人,都面有悲憤,隱有淚痕,不由得暗自嘆息了一聲。她提着自己的羊皮小紅燈,走到最近水的地方,看到畫舫上那紅舞裙匍匐在船頭,不復飄搖之姿,再想去看那傳來天上曲的小船,綿延不絕的水燈中,只餘隱約的水紋。

身後忽然傳來趙栩的聲音:“阿嬋她自己想進宮嗎?”

九娘一怔,轉頭見趙栩和陳太初並肩而立,正看着汴河。她望向眼前汴河,河中點點光芒,如星辰倒掛。九娘蹲下身子將小紅燈放入水中,輕輕撥了撥水,黯然道:“這哪是想不想的事呢?”

陳太初柔聲道:“事在人爲。若是不想,咱們就一起想法子。”

趙栩蹲下身幫着九娘撥水:“對,別忘記我們八個人可是做大事的!”

九娘被他的口氣逗得噗嗤笑出聲來:“好,你們可有什麼法子讓太后娘娘改變主意?”

趙栩看着那羊皮小燈飄走,吸了口氣:“西夏兵分兩路,往渭州去了。若是戰事一起,爹爹明年肯定不會選秀的。”

九娘一愣:“要打仗了嗎?”選秀是一回事,太子妃又是一回事,他們想得太簡單了。

陳太初點點頭:“夏乾帝狼子野心,這次十萬大軍前來進犯,必然不肯空手而歸。”

九娘長嘆了口氣:“百姓何罪!”忽然明白方纔爲何他們按捺不住要隨着琵琶和笛聲舞劍了。他們倆是不是也想奔赴沙場保家衛國?

六娘帶着趙淺予她們也紛紛提着水燈走到他們身邊,七嘴八舌中,將水燈放入河中。

蘇昉走到趙淺予身後,輕聲叮囑:“你們都小心些,別離水太近了。”想到金明池的落水一事,他還心有餘悸呢。

趙淺予轉過頭,笑開了花:“嗯!阿昉哥哥,我放了兩盞水燈,一盞替我娘放的,一盞替你娘放的,當是謝謝你幫我做的孔明燈!”

蘇昉靜靜地看着她,不言不語。趙淺予看着他眸子中倒映着汴河裡的萬千燈火,呆了一呆,脫口而出:“阿昉哥哥真是好看啊。”語氣頗有垂涎欲滴之意。

蘇昉剛被她感動得厲害,一剎那又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杜氏在堤上大聲催促:“雨越來越大了,我們回家去了。”轉頭又劈手給了孟彥弼一巴掌:“好好的大禮,互送個衣裳而已!我讓你關住嘴巴,你去誇丈母孃好看作甚!白白落了個油嘴滑舌的名頭!”

孟彥弼不躲不閃:“娘,您回家拿馬鞭抽我吧!我錯了!我該打!”本來丈母孃答應範娘子今日隨妹妹們一起來放水燈的,結果他沒忍住多討好了幾句,丈母孃就沉下臉了。

衆人三三兩兩地走回堤岸上頭。雨果然越發細密了。

趙栩在九娘身後,看着她今夜只穿着楺藍衣衫杏黃長裙,梳了雙螺髻,帶着一個珍珠發冠,好不容易忍住了問她爲何不穿送去的香羅碧新裙子,只輕輕地說了句:“我知道娘娘不會想要你六姐只做個女史,你放心就是。”

九娘腳下一停,竟然不知道答他什麼,側身微微福了一福,點了點頭,提起裙子,往岸上走去。

陳太初拍了拍趙栩:“看來你說的不錯。太后娘娘恐怕是那個打算。”

兩個少年郎低聲說着話,緩步上了堤岸。

***

汴水秋雨相交映,小船悠悠盪盪,伴着星河緩行。

“此曲只應天上有,好曲!好笛!好琵琶。”船內一人喟嘆。他揹着光,帶着竹笠,蓑衣未解。

鶯素放下琵琶,對他拜了一拜:“多謝郎君謬讚。”

阮玉郎隨手將笛子拋入河中,懶懶道:“好些年沒吹了,今夜倒也盡興。想不到這汴京城裡還有兩個少年倒是知音人。對了,陳青可是回京了?”

“在路上了,官家連發了六道金字牌急召他回京。”那人擡起手腕,喝了一碗酒:“汴京的新酒,還是蔡相家的酒好。好酒!”

鶯素奉上兩個小罈子:“我家郎君給您準備了兩罈子帶回去慢慢喝。”

“多謝。”

“多謝你纔是,”阮玉郎仰頭就着酒罈喝了一大口:“西夏既然已兩路夾擊渭州,不如讓夏乾帝寫封信向大趙求和,就說想少進貢些夏馬和駱駝,只要官家把《大藏經》賜給他,即刻退兵。以趙璟的性子,肯定求之不得,只要大趙不出援兵,渭州唾手可得。”

“爲何今年六月西夏獻了五百匹?加上三月獻了五百匹,今年已經獻了超過一千兩百匹馬了,難道是爲了起兵?”那人低聲問道。

“哈哈哈。”阮玉郎大笑起來:“那都是我的馬啊,以幫助大趙修皇陵爲名敬獻的,都在鞏義好好養着呢,真得好好謝謝趙璟啊。”

那人一怔:“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阮玉郎笑問:“女真幾時出兵寧江州?”

“下個月動手。天再冷一點纔好,完顏家已經在淶流河集結了兩千五百人,纔好打蕭達野一個措手不及。”那人朝阮玉郎遙遙舉起酒盞。

“是該動手了,我已經等了整整三十五年,不能再等下去了。”阮玉郎嘆道:“你也等了二十年了吧?”

那人沉默了許久,仰頭飲盡:“二十四年。”

“仇人如果都善終了,我可不甘心啊。不等了!”阮玉郎笑了笑:“你我攜手,必然翻天覆地。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一個也逃不了。”

“那幾個孩子正盯着你,你還是要小心一些。”

“我放在百家巷蘇家的還有孟家外院裡的幾個人,連同程之才身邊的人,都準備交給他們玩,讓他們開心開心。程家用處也不大了,隨便他們盯着就是。不過小孩子要是這樣還不知足的話,就要給他們吃點苦頭了。”阮玉郎閒閒地說。

“不要動那兩個孩子。”那人的竹笠擡了起來,一雙眼精光閃閃,利芒四射。

阮玉郎一怔,哈哈大笑起來:“郎君還真是多情又長情啊。那我更要多謝你當年的不殺之恩了。”

那人站起身,幾乎頂到了船艙上頭:“你我各取所需而已,日後你若心太大,我認得你,手中的傢伙可認不得你。靠岸吧。”

小船輕輕靠近了岸邊,鶯素將木板搭上了岸。那人一步跨了上去:“你不要小看那些孩子。孟家的小九說得不錯,你這人過於自大自傲,又愛操弄人心,難免漏洞百出。別玩過火了壞了大事!”

“這排行第九的女子是不是都聰慧過人,過目不忘?”阮玉郎淡笑道。

那人身形一僵,轉瞬沒入岸邊的楊柳暗影之中。

鶯素笑着收回木板,剛一擡起,那木板卻從中斷裂開來。阮玉郎走近了看,那裂口處齊如刀砍,不由得呵呵笑了兩聲,搖搖頭回到船舷邊,溼着衣衫躺了下去。

天若有情天亦老,這男男女女之事,最是可惡。

作者有話要說:注:

1、中秋放水燈的習俗,始於北宋,蘇軾在《中秋見月和子由》詩裡寫到:何人艤舟臨古汴,千燈夜作魚龍變。子由是他弟弟。這個風俗盛於南宋。。中秋節通宵玩樂,北宋已經很正常,男女約會私奔的確不少在這樣的節日裡。許多話本子可見一斑。

2、緩留絲竹醉韶華一句出自宋朝劉一止的《望海潮?垂楊深院》

3、《楚漢》是琵琶十大名曲《十面埋伏》的前身,直到明朝才叫《十面埋伏》,清朝纔出了樂譜。對於《楚漢》的形容最佳的是本章借用的《湯琵琶傳》。

4、戈劍星芒耀,魚龍電策驅。出自杜甫《東南行一百韻寄通州元九侍御澧州李十一》,也是長詩。

5、抽劍步霜月,拂劍照嚴霜。均出自李白的詩。

6、玉郎本章所吹奏的笛子,是今天的蒙古笛。

祝大家元旦假期愉快。謝謝。

從六點吃到十一點,能喝的還在喝。這是一個適合聚會的日子。

高中時代太美好,我們還能這麼親密無間,太幸福。

剛纔男生說他們之間的相互感覺其實更細膩。我十分認同。其實現在親密的老同學們,有一些當年並不親密。而當年真的非常親密的幾個,如今卻不再有那種感覺。

有些人會一直往前看,有些人邊走邊回頭,有些人一直在回頭。

高同學一直在喊王同學出來,從六點喊到現在,最後還是失望了。他說,就是想見見,因爲感覺和以前很不一樣。原來他是個很浪漫很有情懷的人。

記得畢業紀念冊,高同學即興寫了長段《天鵝湖》的樂曲簡譜。

其實,青春期的男孩女孩,除非真的家庭教育有問題,大多都是純真美好的。

我大概也醉了,在自己的地盤撒個野。晚安,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