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熙寧八年的臘月開始, 翰林巷孟府便一派喜慶。孟存雖離了翰林學士院,但調去禮部, 倒也合乎他傳揚孟子學說的心思。國子監呂祭酒因是他的岳丈, 爲了避嫌遞表告老, 卻被官家留中不發, 笑曰用賢不避親, 又舉了蘇瞻蘇矚兩兄弟同爲京官的例子。孟存感激聖恩, 將那祭祀禮文作得花團錦簇, 又一心撲在議禮局新修的《新儀》上頭, 忙到封印這日才歇。
孟在和孟彥弼父子二人因改革軍器, 軍功卓著,新造的神臂弩射程遠達五百步,力透厚木, 竹質旁牌韌性大增, 且降低了製造成本,更有新的行軍之法佈陣之計,被樞密院封爲機密。陳青毫不顧忌自己和孟在的表兄弟關係,上書提議將京城十萬禁軍交到孟在手中。雖有不少文臣一再上奏反對, 但官家卻十分支持陳青的決定。年底孟彥弼也隨之成了大內最年輕的殿前司副指揮使。
年節裡各家親戚、同窗同袍同僚極多,孟府回事處成日起早摸黑, 還將田莊上的幾位賬房和管事都調了回來, 纔看看應付得過來。內宅裡杜氏三妯娌更忙得團團轉, 偏偏不少人家均遣了官媒來給孟彥弼說媒,連帶着打聽幾位小娘子可有了人家。
翻過年來,正旦大朝會開始,孟存孟在日日隨駕,孟彥弼更是夜夜宿在了禁中。初二杜氏呂氏回門,程氏只帶了七娘去百家巷略坐了坐,送了禮便回府理事。樑老夫人讓六娘九娘和四娘也跟着旁聽,學上一學。初三開始各家親友上門拜年,郎君們的同僚們各種團拜,全家上下忙到初十才空下來喘了口氣。
到了元宵節這夜,孟彥弼特意調班,早早地帶着家中七個弟弟四個妹妹,浩浩蕩蕩地跟着杜氏她們出門看燈。孟府在宣德樓下設有自家的幕次,緊挨着陳家和蘇家,不遠處就是樞密院承旨張子厚家的幕次。陳太初一如往年帶着兩個弟弟陳再初陳又初來了孟家這邊,隔着屏風給幾位嬸嬸見了,問了四位妹妹的安,才和孟彥弼一同出去了。
程氏便只帶了七娘去蘇家那邊走動。蘇家因蘇老太爺身子不好,蘇昉身爲長孫,帶着蘇昕回川侍疾,還未回京。程氏和王瓔說了會話,逗了逗她所出的二孃,因孟建一直在戶部庸庸碌碌的,便索性留在了王瓔這裡看燈,急得七娘不行,每年孟彥弼都會帶着她們幾姐妹也出去看歌舞百戲的,若一直留在蘇家可就趕不上了。
待聖駕登樓,萬民跪拜,高呼萬歲後,這與民同樂的元宵燈會方正式開始,熱鬧無需多說,只那燈山,就如人間仙境,觀者無不驚歎。
年少的郎君們哪裡耐得住,早早地帶着部曲隨從跑去外頭。不多時孟彥弼笑嘻嘻地進來,請示了杜氏和呂氏,要帶妹妹們出去玩耍。因程氏不在,六娘又不肯拋下九娘自己去,杜氏和呂氏便只能派了一個女使去蘇家。
片刻後,七娘喜笑顏開地跟着女使回了這邊。四姐妹帶上帷帽,身邊乳母、女使、侍女各帶了五六個人,跟着孟彥弼出了幕次。外頭早有二十多個膀大腰圓的部曲等着,見郎君和小娘子們出來了,便一路開道,不住行禮致歉,才走到那燈山附近。
有那眼尖的小娘子瞧見了孟彥弼,笑着大喊起來:“孟二郎——孟二郎也來了。汴京四美只缺一個小蘇郎——”
這汴京四美早在熙寧八年就被好事者評了出來。京中貴女們早各自站了隊,擁護自己傾慕的那位,到了年節裡,各大茶坊裡小娘子們結伴辯論誰纔是最美的少年郎,好不熱鬧,連着關撲都有爲這個開了盤口的。傳入皇城,官家聽聞了,不無得意地笑道:世間再無人比六郎更整麗,頗有趙婆賣瓜的風範,就是讓人沒法接話。
可惜承安郡王趙六雖有絕世姿容,卻和太尉陳青是京城兩大冰山,他一雙桃花眼本該春-色無邊溺死人的,偏偏終年積雪,極少人敢肖想這高嶺之花。
最受小娘子們青睞的是小蘇郎蘇昉。溫潤如玉,濯濯如春月柳,出入街市,溫和有禮,即便接到小娘子們投擲的香包,雖從不留足矚目,卻也會行禮道謝,因此雖不至於瓜果盈車,身邊的小廝卻也習慣要提上個盒子,以免踐踏了這些小娘子們的心意。
孟二郎彥弼,風流倜儻,又號稱汴京萬事通,那些個外地初來京城的世家子弟,通常頭一個結交的便是他了,茶坊酒樓、勾欄瓦舍、各大夜市,但凡是好吃的好玩的有趣的,孟二郎總是頭一個知曉,賃屋、人牙、馬行,就連花花草草也沒有他不精通的。何況結交了孟二,便也有機會親近文蘇昉武太初了。略精明一些的當家主母,還盯着孟家幾位初長成的小娘子和孟氏女學裡那些個大家閨秀呢,也樂得自家的小郎去接近孟二郎。
比起趙栩,陳太初卻是京中的小娘子們最愛的頭一位。他容貌昳麗不輸趙栩,卻比趙栩多幾分隨和,氣質溫和類同蘇昉,又較蘇昉多幾分英氣,更別有一種出塵的疏離感。小娘子們樂意蘇昉和孟彥弼身上投擲香囊扇袋,見了陳太初卻只連手共縈,不敢褻瀆他。
往孟彥弼身上丟香囊的小娘子還真不少,又有不少小郎君素聽聞孟家的小娘子們才貌雙全,也紛紛擠了過來和孟彥弼見禮。孟彥弼笑吟吟朝她們點頭,頗爲得意。六娘和九娘躲開幾個香囊,笑得帷帽垂紗都動個不停。九娘忍不住打趣他道:“二哥,那些喊你的小娘子裡,可有我們未來的二嫂?”
孟彥弼呵呵笑,氣沉丹田,放聲招呼不遠處燈山下兩排禁軍身後那芝蘭玉樹的少年:“陳太初——我們來了——”
圍魏救趙嘛,誰不會。
他這一嗓子,周遭頓時一片混亂,後頭的小娘子們紛紛尖叫着往前擠。孟家這二十多個部曲猝不及防,他們只是普通護院部曲,又不敢出推人,頓時手忙腳亂。嚇得孟彥弼一身急汗,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先扶穩了六娘,扯住了要摔倒的四娘,再拉回被擠開來的七娘,卻不見了先前和六娘手牽手的九娘。
背對衆人的陳太初聞聲回首,人山人海中,一眼便看見了十幾步外被擠得東倒西歪跌跌撞撞的小九娘,帷帽已不知被擠落到了哪裡。她人小身量矮,眼看就要被挾裹着撞上那枋木露臺的圓柱。
陳太初劈手奪過身邊禁軍的兩杆銀槍,當成了高蹺,極精準地插入人羣之中,一片驚呼聲中,瞬間就到了那枋木露臺下,鬆開左手銀槍,攬起了九娘,右手銀槍發力,整個槍桿彎成了半圓,借力騰身躍上了露臺之上,將那露臺上正演着雜劇的伶人和樂師們都嚇得停了下來。
九娘驚魂未定,被陳太初帶到露臺上,落了地,仰起小臉,璀璨燈火下,只見陳太初眼中映着一片燈海。
那片燈海里只有她一個人。
“多謝太初表哥。” 九娘心慌慌地道謝,轉開眼去找臺下的孟彥弼和姐姐們。不知道陳太初自己知道不知道,他這樣的眼神會害死人的,誰能不沉溺其中自作多情……
“別怕,我在。”陳太初心裡說不出的歡喜,笑着柔聲道:“我在。”
這次,他終於趕上了。天穹有缺,以石補天,道心也一樣。
九娘眼前一暗,卻是那一方紅帕子遮在了臉上,流光四溢的七色彩燈都變成了模模糊糊的紅色。
陳太初轉頭對那伶人道了聲謝,將身量還不到自己胸口的小九娘攔腰抱了起來,自露臺後頭一躍而下,自禁軍身後往宣德門去了,留下尖叫和驚呼一片。
滿京城的小娘子們那夜顧不得漫天的煙花璀璨的燈山,心碎了一地。原來陳家二郎笑起來這般好看,春日融雪,秋月照水。可任誰都看出來了,他是對那個胖乎乎矮篤篤的小娘子笑的。
聽說那是他表妹。
那碎了一地的少女心又被踩踏了一輪。青梅竹馬,親上加親,英雄救美,還有那方紅帕子,十四歲的陳太初,不食人間煙火的陳太初,護那個小表妹護得那般周全,竟無人看清過她的容顏。
過了元宵,傳言愈盛。陳太初卻依舊在孟氏族學附學,住在孟府外院的修竹苑,坦坦蕩蕩。倒是魏氏登門拜會了程氏一回。
女學裡有幾位附學的小娘子聽得傳言,咬碎了銀牙,趁六娘不在時口出譏諷九娘,也吃準了四娘和七娘不會幫她。
九娘並不理會她們,徑直墊了塊帕子,趴在桌上裝聾作啞。她心裡還要亂呢,那夜在宣德門下,陳太初說的那句話比他那溺死人不賠命的眼神還要嚇人。
“阿妧,我會等你長大。”他笑盈盈地蹲下身子仰起頭看着她:“你也要等着我。”
眸子裡依然是璀璨燈海,燈海里依然只有她一個。他的話,毫無輕薄褻瀆之意,只有無邊無際的誠懇真摯,還有隱隱一絲憂傷。好像他已經等了她很多年一樣。讓她一瞬間忘記了自己是誰,沒法子不憐惜他不爲之所動。
她竟不及思量脫口而出:“那你可要等上好些年呢。”
他一怔,隨即笑得漫天燈火都失了顏色。
“無妨。我等得起。”聲音溫柔又堅定。
九娘十分懊惱,越想越懊惱,明明有無數更合規矩的話回答他,怎麼就大冷天的熱昏了頭說出那樣的話來。後來表叔母來木樨院,看着她的表情,明擺着一副婆婆看兒媳越看越滿意的模樣。還有程氏看着自己的眼神,是一種待價而沽的火熱。
一失言成千古恨。那可是陳太初,齊大非偶,並不是她衡量過的能做孟妧這個孟家三房庶女夫君的人。
可那又是陳太初,待她那麼好的太初。她內心不免還是有懷疑有喜悅有害怕,還有暗搓搓的甜和一絲絲的貪。
她兩世從未見過他那樣的眼神,穿透人心,望盡歲月,不可阻攔地刻下印記。十一歲的孟妧,曾爲人-婦和人母的王玞,再通透,依然手足無措一籌莫展。
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不解。
***
結果第二日,陳太尉家從不外出應酬的主母魏氏,忽然就來孟氏女學探望九娘了,還給她帶了一個食籃,裡頭除了熱騰騰的羊肉面,還有各色乳糖蜜煎乾果。她在女學逗留了半個時辰,笑眯眯地走了。
送走了魏氏,六娘牽着九娘,笑眯眯地掃了那幾位話多的小娘子幾眼:“我表叔一家是最護短不過的,尤其是太初表哥。”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四娘和七娘一眼:“我也護短。”
那日下了學,女學的小娘子們都見到了傳說中陳太初的笑容。在觀音院前,陳太初將十多個裝着各色吃食的油紙袋,親手送入了六娘和九娘坐着的牛車車窗裡。牛車走了老遠,那謫仙一樣的少年還帶着微笑站在原地目送她們離去呢,光明磊落,大大方方,毫不掩飾自己心中的歡喜,他衣襟上被暈染的一團油漬,令他少了昔日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可小娘子們寧可他永遠不食人間煙火。
這是愛護妹妹麼?未免也護得太偏心了。孟家可是有四個陳太初的表妹呢。但自此女學裡再無人譏諷打趣九娘了,生怕說不準誰再多嘴,陳家就要上門提親了。
***
入了七月天,還未到小暑,已熱得不行,白天烈日灼燒,夜間餘溫炙烤。京城裡賣冰爲生的人家無不喜笑顏開,就連賣扇子的商販也懊惱沒多囤些存貨。
新月初升,汴河兩旁就擠滿了納涼的人,幕席四處鋪散,酒香和笑聲一併遠遠傳到河面上。畫舫上飄來的笙歌也似乎懶洋洋地沒了力氣,反更纏綿了幾分。各大夜市卻依然繁忙,最愛吃喝的汴京百姓,滿頭大汗地吃着冰鎮過的乳酪、各色海鮮河鮮,那無油的白肉也極好賣,各色果子冰碗香引子之類的更是不到三更就收攤回家數錢了。就連熱氣騰騰的鹿家包子,生意也並未如往年那般稍微淡下來些。
過幾日便是七夕了,孟氏女學的小娘子們每日的話題也變成了:張蕊珠的花瓜要雕什麼,六孃的水上浮今年會不會做上一對鴛鴦,各世家會有什麼別出心裁的果食。在七夕節氣的這些趣事外,日常那些舊聞新聞也是少不了被嘰嘰喳喳的。除了九娘,乙班的小娘子們大多已經十四五歲朝上,少女情懷如詩,有兩位十六歲的,在三月裡已經訂了親,待今年讀完便要留在家裡學庶務待嫁了,少不得被旁人打趣揶揄,說笑之間再一同悄悄議論幾句京中和族學中的郎君們。只是再無人打趣九娘。
日頭西移,十多輛牛車緩緩自女學駛出,沿着第一甜水巷魚貫而出。
經過觀音院時,九娘忍不住往車窗外望去。陳太初和孟彥弼前幾日說七夕要一起給阿昉接風,不知道地方定在了哪裡,阿昉有沒有回到京城。
陳太初正和趙栩坐在凌娘子餛飩攤的一角吃餛飩,說着兩浙路和山東民變的密報,又商議起高似的動態和福建的事。
自從熙寧五年年末的福建泉州抵擋所一案事發,蔡佑罷相,蘇瞻做了首相,三年來政治清明,百姓安寧。爭論了兩年後去年大錢終於被廢止,飛漲的米價也得到了抑制。河北路和河東兩路、京東京西路軍中更是頻繁調動,任樞密院都承旨的張子厚雷厲風行,在御史臺連上了十二本彈劾摺子後,奉皇命擔任欽差,竟查出近一萬三千吃空餉的“士紳子弟”來,更有近十萬折損或生鏽的兵器大白於天下,軍器監、京師的南北作坊和弓弩所,這幾路各州的甲仗庫被張子厚翻了個底朝天,被革職查辦的知州、提舉、通判和都監逾百人,連着兵部郎中萬銓也被牽連入獄,由大理寺審奪後,幾乎將蔡黨餘衆一網打盡。
見到孟家的牛車近了,陳太初笑着打住話頭,起身付了餛飩錢,站到路旁。趙栩鼻子裡哼了一聲,慢悠悠地繼續吃着餛飩,擡眼見陳太初隔着車窗說了幾句什麼,遞進去一個食籃。
“你就這麼喜歡那胖冬瓜?”趙栩走到陳太初身旁,看着那牛車逐漸遠去。
陳太初轉過頭來,:“是。”
趙栩心頭涌上一陣怪異的感覺,挑了挑眉:“她有什麼好的?”
陳太初笑道:“她什麼都好。”
“她這才幾歲,你得等到哪年?”趙栩上下打量着陳太初,不以爲然道。
“我已經等了好些年了,再等多幾年也無妨。”陳太初笑意更濃:“日後喜愛她的人會有很多,你可別和我爭。”
趙栩臉上一熱,大步往前走:“哈,那樣又矮又能吃的胖冬瓜,只有你纔看得上。”
陳太初寬袖飄飄跟了上去,脣角輕揚。
“那你可要等上好些年呢。”
那夜宣德樓下,阿妧眼中滿是訝異。
無妨,他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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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十二年的盛夏,陳太初身爲徵西先鋒大將,與其兄陳元初攻下蘭州,設蘭州府,納入秦鳳路。一路高進,將西夏李氏一族驅往賀蘭山外,河套地區盡屬大趙。
軍功赫赫的陳太初,於熙寧十四年的秋天率部凱旋。皇太子趙栩率文武百官在城外六十里處迎大軍入城。
陳太初僅率三千鐵衛入京,覲見皇帝,隨即歸還兵符,被冊封爲定國侯、秦州團練使,食邑三千。
京中士子紛紛爲其鳴不平,言朝廷有飛鳥盡良弓藏之意。也有人感嘆陳家兵權過盛,此乃明哲保身之策。
熙寧十四年臘月封印前一日,皇帝下旨,給定國侯陳太初,戶部郎中孟建之女孟氏賜婚。
不少人才想起來,五年前的青梅竹馬英雄救美,果然親上加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