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留意到太初屋裡忽然多了好些零嘴糖果, 忍了兩天, 這日一家人用畢晚飯,看着父子兩一如往常要去外書房說話, 忍不住開了口:“太初, 你現在吃糖了麼?”
陳太初笑了:“是給九娘買的, 以前沒覺着,原來西川乳糖果真十分好吃。”
陳青手中的茶盞一頓,擡起眼。
十一歲的陳太初眉眼間盡是溫和笑意, 頭一回聽到他提起一個小娘子, 還說得這般親切,可見相識已久。
只是, 太初才十一歲而已,雖然在軍中待了三年, 不復同齡小郎的稚氣, 畢竟還只是個十一歲的小郎君, 會否太早了。
“九娘?是哪家的小娘子?”魏氏看了丈夫一眼, 眼睛亮了起來, 眉眼彎彎地問道。未雨綢繆是好事,早些開竅纔好。
陳太初吩咐侍女去他房裡取一包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來給母親嚐嚐, 轉頭笑道:“九娘是孟家三叔的女兒。”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也是蘇相的外甥女, 今年七歲, 看起來才四五歲的模樣, 前幾日竟考入了孟氏女學的乙班。”
陳青和魏氏對視了一眼。兩人默默將什麼年少慕艾的念頭都消了。才七歲呢, 還看起來像四五歲。
陳青眉頭微動, 看來是該早日給他們四兄弟添一個妹妹了,這隨便見着一個就被骨子裡很冷清的太初當成了寶。
“今夜你多練半個時辰的箭——再把幾張輿圖看看熟,亥正到外書房來,要考一考你。官家有意也讓六郎去河北路轉一轉,你熟悉大名府,同他一起去看看。”陳青端起茶盞,示意陳太初可以走人了。
“亥正還要考太初嗎?”魏氏捧着蜜餞盒,擡起頭:“亥時二門都關了呢。”
陳太初笑着起身應了:“明日正巧我一早要入宮有事,今夜就睡在外書房了。”他行禮告退,跨出門檻,轉身輕輕帶上槅扇門,細細門縫中,見父親正伸出手指去擦母親脣邊那條蜜煎的暗色蜜痕,不由得心中一動,笑意更濃,小五會不會提前來到世間呢。
細細門縫終於閉了個嚴實,陳太初微笑着轉身往外院演武場走去。倒春寒的夜風拂面,格外冰清,夜色尚不算墨黑,恰逢十六,一輪銀盤似的明月當頭照着。
阿妧,明日見。
歸去來,歸期不可違。相見旋明月,浮雲共我歸。①
翌日,陳太初和孟彥弼一同出了宮,回到翰林巷。
見到孟彥弼那龍眠居士畫的四戰神紙帳,陳太初笑了起來,記得九娘特地留意了一下。孟彥弼嘆了口氣問他:“讓你找六郎把那帖子拿回來,你倒好,竟然給忘了!還入寶山空手而歸。就這麼一個鄙陋的黃胖,九妹那小精靈鬼能看得上?如今家裡都在找那唯一的喪帖,萬一被九妹想到六郎身上,我捱上幾十板子是小事,六郎可少不得也要被官家打上一頓。”
陳太初手指從趙雲的亮銀-槍的槍-頭上輕輕滑過,笑道:“是我忘了,對不住你。”
孟彥弼撓了撓頭:“算了算了,幸好六郎也讓我帶了樣賠罪的好寶貝送給九娘。”
門外傳來熱鬧的人聲,九娘跟着婆子進了屋,大大方方見過兩位哥哥,好奇地問孟彥弼:“二哥有什麼好寶貝要給我看?”
陳太初將一旁的木盒取了過來,柔聲道:“那日六郎在家廟無禮了,人是我帶來的,這是我送給阿妧的小小心意,那天的事,還請你別放在心上。”
九娘見他神情慎重語氣溫和,並沒有將自己當做不懂事的孩童那麼輕慢敷衍,加上陳太初少年風姿和脾性和阿昉有六七分相似,倒對當日自己藉機勒索敲詐生出幾分不好意思,便認真地點了點頭應承:“好。”
她打開小木盒,裡面是一個粗陋的小黃胖,一點也不胖,看起來倒有些像陳太初。
文思院內造的黃胖,竟然淪落到這種水準了麼?
九娘有些疑惑,擡起頭看向陳太初。孟彥弼咳嗽了兩聲:“啊——哈哈,我去外頭拿個東西。太初,你陪陪阿妧。”他捧着趙栩給的匣子擡腳就溜。
陳太初乾咳了一聲:“文思院的黃胖還在做,恐怕還要過些日子,這個是我自己做的。”
即便是入道後順心重歸,陳太初還是有些心虛地臉紅了。他這般做,似乎有些太不陳太初了。
可哪怕只是有過一念,他也想試一試。
九娘欣然拿起小黃胖,左右前後仔細看了看,雖然手藝生疏,可比例卻極好,神情也生動,越看越有神韻,再看向小木盒裡,九娘驚喜地問道:“這個也是太初表哥自己做的嗎?”
盒底還有一副精巧的小小弓箭,牛筋的弓弦,竹製的九枝小箭,撞在一個小小的箭袋裡。
“六郎手才巧,我只會做這些小玩意。不過如果阿妧想學騎射,表哥不才,願毛遂自薦。”陳太初看着她胖乎乎小手指將那小小弓弦拉了開來,忍俊不禁,強忍着笑意,聲音更溫柔起來:“不過學騎馬,萬萬不能從小馬開始,至少也得是大理或巴蜀的矮腳馬。你年紀尚幼,倒也不急。日後要是學打馬球,再學也不遲。”
九娘杏眼熠熠發光,仰起小臉,一臉的驚喜:“太初表哥,我想學騎射!”轉念想到自己素日的學業和家中的規矩,又不免有些喪氣,探頭去尋孟彥弼。
孟彥弼假模假樣地捧着那匣子慢慢踱了進來:“阿妧,待你到了十歲,你便也能跟着姐姐們來演武場學騎馬了。不急不急。”
九娘小短腿跑得卻快,襦裙帶風地衝到孟彥弼身前,扯了扯他的衣袖:“二哥,太初表哥說的是真的嗎?不能先學騎小馬?”
“這倒是真的。”孟彥弼心想這必然能令九娘打消學騎射的念頭:“我三歲就騎契丹馬,從馬上一頭栽下來,險些被馬踩死,你看看,這就是當年留下的傷。我娘可是把我爹狠狠揍——我什麼也沒說過,記住了阿妧。”
孟彥弼蹲下身子,看着缺了門牙捂着嘴笑的九娘,眨眨眼:“所以呢,等你長大了再學騎馬。”
九娘宛如黑水銀的眸子轉了轉:“好。”她一個人要學,自然沒可能。但若是四姐妹都要學,就容易得多了。
孟彥弼獻寶一樣地獻上匣子:“這個是六郎送給你壓驚的。”他將趙栩的一番好心說了:“他都說是好東西,肯定好得不得了。”
陳太初摸了摸鼻子,笑等孟彥弼開腔模仿說唱人。
“呀——吼——妹妹的黃胖——那個好——啊,弓如滿月——箭似流星——呀呀呀呀——”
九娘黑着小臉道別後,想起舊賬來,趕緊從玉簪的荷包裡取出一文錢遞給陳太初,露出一絲笑意:“太初哥哥,欠債還錢。”
陳太初蹲下身子,將那一文錢收下了:“南通街的慣例,貸錢,需生利,這一文錢你借了幾天,就收你一個蜜煎的利息。”
看着目瞪口呆的小九娘,陳太初輕輕戳了戳她的包包頭:“但是要你家道院王道人的蜜煎。”
“我家道院王道人?”九娘省悟過來:“孟家道院?”她笑得小鼻子上都皺了起來。
陳太初笑着站起身,點了點頭。
九娘握着那粗糲卻誠意滿滿的小黃胖,帶着玉簪和慈姑出了門。跨過門檻時,猶豫了片刻,她停下腳轉過身回頭一望。
屋內的少年,燈下形容迤邐,目甚清炤,風儀閒暢,正十二分專注地看着她。
好像他一直在等她回頭,一直在看着她,一眼望盡千年。
九孃的心驀地漏跳了好幾下,竟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趕緊裝作若無其事地回身,小短腿卻怎麼也跑不快,還有些發抖。
一定是她動了邪念。她現在是孟妧,才七歲而已。那可是才十一歲的少年郎,還是陳家的太初。
阿玞,你心生妄念了!
七歲的孟妧認真地反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