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對衆人身穿杜若色直裰的少年側過身來,也是一喜:“九娘!”蘇昉彎腰將那蜜煎袋子直接遞到九娘懷裡:“我剛從你家族學出來,想着明天你們要來吃暖房宴,這個正好買給你。呀,你的傷好像好了許多呢。”
蘇昉看着九娘眼中的淚花,雖然不知道爲什麼這小人兒次次見了自己就淚汪汪的,可心裡竟然也一下抽痛,伸出手,卻想着摸頭拍肩膀還是擦眼淚,似乎都不足以安慰這個小九娘。他看向餛飩攤,朝着陳太初他們揮了揮手,笑着無聲地問:“她怎麼了?”
九娘看到阿昉並沒有陰鬱或煩躁,還是清風明月一般。那種替他委屈的難過就更洶涌起來。一雙小手臂揪着他的袖子,什麼也不管地頭一埋,小肩膀就劇烈抽動起來。蘇昉措手不及,十分窘迫,只能一手輕輕拍着她的肩膀,一邊關心地問:“九娘怎麼了?這麼傷心?”
那邊七娘已經跑到近前,她上次在開寶寺根本沒有機會和表哥說話,看到九娘竟然仗着自己小,和蘇表哥這麼親熱,氣得要命,趕緊福了一福:“表哥安好,九娘其實就是剛纔捶丸,沒使對力氣,自己把手臂弄脫臼了,你別理會她了,哪有那麼嬌氣!”她正了正臉色,擺出了姐姐的威風:“九妹!快過來!手臂不是好了嗎?你看看你鼻涕眼淚都蹭在表哥袖子上!”
蘇昉嚇了一跳,不但沒放下九娘,反而仔細問起九孃的手臂來。七娘氣鼓鼓地站在一邊瞪着九娘,再回頭看看一臉好奇的孟館長,神情怪異的張蕊珠和秦小娘子,她想喊四娘來拉九娘,她可不想被沾到鼻涕眼淚的。可是四娘卻一直盯着舊舊的桌面發呆。
趙淺予已經呆住,這世上竟然還有比太初哥哥更好看更溫柔更可親的人!還會給自己的表妹買蜜煎!還會允許表妹用自己的袖子擦鼻涕!還會這麼溫柔地安慰人!她的小腦袋裡面立刻想到:既然六哥說那個矮姐姐算是太初哥哥的遠房表妹,那麼自己也就是這個矮姐姐的遠房表妹,那麼這個矮姐姐的表哥當然也就是自己的遠遠房表哥了。那麼這個表哥肯對一個表妹好,是不是也對自己這個表妹好呢。
趙栩的臉黑得不行,這表哥表妹的也不知道避避嫌!七歲了七歲了七歲了啊胖冬瓜!就算看起來像五歲,可是也已經七歲了!壓根不想想自己剛剛抱過她。正好凌娘子送上了餛飩,趙栩忍不住大喝了一聲:“吃餛飩了!”
九娘對自己的失控有些難爲情,埋頭在蘇昉袖子上蹭了蹭眼淚,趕緊退開兩步,擡頭說:“是我不好弄髒了表哥的衣服,你不要生氣。還有——你不要難過,不要難過哦。”她實在忍不住鄭重其事地又說一遍:“你不要難過!我會陪你的!”
蘇昉摸了摸她的頭,笑着說:“不生氣。不難過。傻孩子,一件衣裳洗乾淨就好,哪用得着你賠?”九娘一呆。蘇昉已經走過去朝孟館長行禮。孟館長和幾位小娘子都站了起來。
孟館長聽七娘說這位就是人稱小蘇郎的蘇相公家的東閣,也來了族學附學,一問蘇昉今天入學試直接進了甲班,她頓時高興壞了。一個東閣一個衙內,都來了孟氏族學,而且一個個出落得如此俊俏有才。自己的女學又險勝了蔡氏女學。她簡直是全汴京最幸福的館長!就是今年的孟氏族學簡直太招人羨慕嫉恨了。
張蕊珠和秦小娘子都側身和蘇昉行了同門禮,衆人方回到桌前落座。凌娘子回到攤前心裡暗暗納悶,這精靈古怪小娘子的表哥,真多,還一個賽一個地好看!這老天爺啊!到底是長眼還是不長眼呢!
陳太初邀請蘇昉和他們同桌。蘇昉道了謝,朝趙栩拱了拱手。一看趙栩身邊還有個和他面容相似的小書僮,略一沉思,就知道是趙栩的親妹妹,宮裡的四公主,也朝趙淺予拱了拱手。
趙淺予大喜,她就知道自己不會看錯。這個哥哥比太初哥哥更好看更溫柔!她趕緊也拱了拱小手輕聲問:“我叫阿予,你叫什麼名字?”
趙栩翻了個白眼,太丟臉了!他爲什麼有個這樣的妹妹!
蘇昉含笑答道:“在下姓蘇名昉,是九娘她們幾個的舅家表哥。家父蘇瞻。”
趙淺予笑得更開心了:“我知道你是小蘇郎,原來你叫蘇昉啊,我也能叫你阿昉哥哥嗎?”
腦後立刻捱了趙栩一巴掌:“吃你的吧!一個書僮這麼多話,什麼哥哥,也是你能叫的嗎?不想想自己是誰!”我纔是你哥哥!
七娘橫了趙淺予一眼,倒不再生趙栩的氣了,打得好,就該教訓教訓,這是我表哥!哪是什麼人都能亂叫的!小書僮太沒規矩了!陳表哥也不管!真是!!!
等衆人安靜地吃完餛飩,稍作歇息,就起身要走回女學。
陳太初取出百文,卻被凌娘子告知蘇昉已經付了錢。陳太初苦笑一聲,收起錢來。趙淺予卻笑眯眯地問蘇昉:“你是擔心我舅舅家太窮,太初哥哥付不起錢嗎?”蘇昉被嗆得咳了一聲,趕緊擺手:“不是不是,我本來就要請太初和六郎的。”他還要問問趙栩宮裡發生了什麼事,爲何太后突然賜了兩位娘子給爹爹。在知道姨母爲此哭了好幾次後,他心底竟有些不應該冒出來的高興和痛快,使他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存了小人之心,實在有負孃親的教導。
孟館長帶了五個小娘子和蘇昉陳太初幾個道別。九娘依依不捨地看着蘇昉。蘇昉笑着蹲下身子,柔聲說:“明天學裡放假,你娘會帶着你們來我家玩,到時候咱們再好好說說話?”不知道爲什麼,他就是覺得這個小九娘每次都有好多話要同自己說似的。可是無論開寶寺還是相國寺,都好像沒說上什麼話。
九娘用力點點頭,再朝陳太初他們揮揮手,纔跟着四娘和七娘幾步一回頭地走了。
蘇昉見他們遠去了,正色朝陳太初和趙栩作了一個深揖:“炭張家一事,是我連累了太初和六郎!不知兩位可有空,和蘇昉一敘?”
陳太初趕緊回禮:“大家都是親戚,無需客氣。前頭有家茶坊,不如我們去坐上一坐。”
趙栩看了眼兩眼放光的妹妹,搖搖頭:“你和太初去吧,我得先帶妹妹回宮了。”這個蘇昉,不管怎麼樣,都比陳太初更讓人看不順眼。
趙淺予被哥哥硬拽着走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小心肝快碎了。出宮一次多難啊,她可不像六哥,難得和兩個好看的哥哥能再多待會兒,可六哥實在太客氣了!不行,她一定要回去告訴爹爹自己找到了一個特別厲害的捶丸女教頭,需要一直來孟氏族學練習捶丸!
***
翌日族學放假,一大早程氏就帶着三姐妹到翠微堂會合老夫人、杜氏和呂氏。六娘尚未康復,雖然眼巴巴想出門,還是被老夫人按在牀上,只能聽七娘眉飛色舞地說了一遍捶丸賽的精彩之處,真心實意地恭喜七娘和九娘入選了四公主的小會。
老夫人帶了三個小娘子一輛車,車上七娘又忍不住比劃着那個最後的水上漂。老夫人拍拍九娘,雖然心中疑惑這可不是慈姑能會的,也只是嘆了口氣說她:“婆婆不是說過嗎?輸贏一時,沒什麼了不起,爲了一球傷了自己的手臂,不划算。以後可不許這麼逞強了。”
九娘連連點頭,心潮起伏,她竟然要回到百家巷的蘇府裡去了,要在自己熟悉無比的地方見到阿昉。她一夜都沒睡好,又是擔心又是難過,又怕找不到機會和蘇昉好好說話。眼看着牛車行過張燈結綵喧鬧無比的楊樓大酒店,前頭即將是靠着東華門的百家巷,九孃的眼睛直髮澀。
另一輛牛車裡三個妯娌,和事佬杜氏叫苦不已。這幾日程氏趕着把賬冊庫房鑰匙清單對牌交接給了呂氏,可她帶着梅姑和女使們每日去蘇府主理暖房宴。呂氏有什麼疑問根本找不到人對賬,總要等到酉時以後,程氏才興沖沖地回來,三請兩請只說太累不想動,冷嘲熱諷她這麼簡單的事還弄不清楚。兩個人不碰頭則已,早晚請安都要在翠微堂爭個沒完。程氏的嘴一向刻薄,現在更加走路帶風意氣風發,聽侍女們說在蘇府,她深得親姑母蘇老夫人喜愛,連王瓔這個郡夫人都要讓她三分。
此時兩人爲了程氏侄子程之纔在修竹苑的屋子和僕從開銷,該從公中走還是要從三房走,兩人又爭了起來。程氏冷笑着說:“二嫂當家讓人看不懂,咱們家書香門第也要趨炎附勢不成?一樣是表親,陳太初和阿昉,留着的屋子和僕從,就從公中走,敢情我孃家侄子,商戶人家,就得我三房自己擔待?”
呂氏被氣得不行:“太初和阿昉,又不會天天來,來了也都自帶小廝隨從。你侄子那是寄住在府裡,連着服侍的四五個人,這起碼也得兩三年,吃住用度,和他們怎麼比?”
程氏哈哈道:“那我就更不懂了,二伯每年收留的國子監那些窮書生文士,寄住在外院等着大比,短的兩三個月,長的也有一兩年的,供他們吃供他們喝,逢年過節還要送節禮,做衣裳,考不上還要送上五貫錢做盤纏。這幾年算下來沒有五十也有三十人。難道是爲了沽名釣譽,圖他們能考中進士日後好報答二伯?又或要替二伯傳播賢名?那這些開銷,等我家三郎回來,也要好好從外院賬上算上一算,當從你二房出纔是!”
呂氏一口血差點沒吐出來,這眉州阿程胡攪蠻纏真是沒邊了。孟存收留這些趕考的貢生,乃是祖規,爲的是祖上的仁德之義,被她這張臭嘴一說,要傳出去,還真沾了一身腥洗也洗不乾淨。
杜氏連連勸阻,毫無用處,索性也不勸了。
牛車驟然一頓。簾子被掀開來。侍女回稟說:“娘子們,蘇府到了。”
杜氏看了終於閉上嘴的兩個弟媳婦,心裡默唸了句阿彌陀佛,趕緊先行下了車。看着前面車上被四娘七娘扶下車的老夫人,心裡暗歎:姜,還是老的辣啊。
那蘇府已經敞開四扇黑漆大門,門頭上披紅掛綵。暖房是汴京習俗,一早就有街坊裡的提茶瓶人笑呵呵地在蘇府門口送茶,問候請安,百家巷裡鄰人來送酒的,送錢物的,送果子食物的,紛沓而至。自蘇瞻一家落腳在此,前世裡王妋和街坊鄰里甚是熟識,朔望的茶水往來、吉凶大事,她總出力扶持。自她去世,蘇府再沒有和鄰里打交道的人。難得今年竟然大辦暖房宴,鄰人都紛紛出動,主動上門。倒省了程氏好多功夫。
喝了入門的茶,衆人才魚貫進了蘇府。
作者有話要說:注:
1、暖房的習俗,從北宋起始。至今依然盛行。這個很多本書上都記載過。送茶送酒送吃的,還要送一些廚房用具。
2、北宋南宋的老百姓相互幫助互相信任,是一種公民意識的體現。社會的信任度極高。比我們現在高多了。《武林舊事》裡甚至提到,家裡窮的,想要做些小生意,可以去作坊借所有的器具,晚上還回去就好。連貨物都可以借,賣掉了再和作坊結算。車若水的《腳氣集》也說過,在金陵,有人要做炊餅生意,不是武大郎,找不到鋪面,也沒有錢。鄰里還有同行會幫他弄攤位,送炊具,借他錢和麪粉。這叫“護引行院。”真是太可愛的人了。所以萬一穿越成武大郎,別擔心炊餅生意不好做。
3、在開個車害怕被碰瓷的社會,很難體會到人和人之間的互相信任。在宋朝,唐朝門閥制度的解體,社會經濟的極速發展,並沒有造成貧富分化帶來的嚴重社會矛盾。之前說過的蘇瞻夫妻在杭州設立安濟坊,就是民辦福利醫院,這是取自蘇軾在杭州的功德,自從這個開始,宋政府設立了許多免費看病的這種福利醫院,並且朔望會贈送藥品。同樣,養老和棄兒、乞丐在宋朝也是被政府照顧得最好的。整個社會福利系統,消耗巨大,導致國庫空虛。仁宗時甚至撥私庫去做慈善。臣子反對,說會有壞蛋趁機佔便宜。可仁宗說,難道因爲一兩個沒有良心的人導致我的百姓無所居無所醫無所養嗎?所以南北宋時期,也是華夏文明的福利體系最好的時代。
4、今天又忍不住修了一下下,正文比防盜多出兩百多字。祝大家看文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