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裡一股濃烈的石楠花味道瀰漫開來, 薰得九娘有些暈眩, 又有些莫名的興奮, 彷彿趙栩的快活和痛苦全掌握在她手中, 隱隱有種說不清的成就感浮上心頭。感覺到緊貼着自己的趙栩渾身肌肉僵硬,方纔緊握她手的手掌也鬆鬆地放在原地,她又怕自己的話是否會令他更加不好受,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便主動沿着他耳廓細細密密地吻上趙栩的臉,摸索到他脣上, 輕輕咬了咬, 舌尖輕掃他緊閉的牙關,除了方纔的酒香, 卻還有些血腥味道。
九娘一怔, 隨即萬般憐愛涌上來,吻得更是輕柔。
她前世雖成親十年, 在這上頭卻只有出嫁前母親給的避火圖和幾句含糊不清的交待, 又因每次同房後便會疼上幾天, 故而對情-事總有躲避之心。方紹樸所畫的圖和所解說的內容在九娘眼裡可謂驚世駭俗, 看一次要臉紅心跳許久,可與生俱來的過目不忘, 想忘也忘不了。
方紹樸提到, 天下男子, 最愛的莫非長、粗、硬、久四字, 最怕的是短、細、軟、快。可這偏偏都是上天賜予的, 並非人力可轉移。至強者亦有至弱處,若遭打擊,終生都有心結。
她方纔情動不已,整個人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壓根也不知道趙栩究竟是過了六十息還是六十息不到。見他依然牙關緊閉,肢體僵直,唯恐自己那句話對趙栩是雪上加霜,不由得手指微動輕輕撫了撫那黏糊糊溼噠噠的小可憐,,才摸了兩下倒把她又嚇了一跳。那物雖已軟了下來,卻依然十分巨大。這短細軟怕是怎麼也和趙栩搭不上邊的,偏偏這話又不能說出口去安慰他。
趙栩慢慢回過神來,方紹樸已經在他腦中死了千萬回。可當下阿妧竟這般主動地拋開羞澀,動口又動手,這種被她又親又摸的待遇,只有夢裡頭他纔會得逞一兩次。想起每次他裝可憐賣慘總能得到些意外之喜,趙栩反倒安下心來,只管體會懷中人兒的溫柔小意了。
察覺到趙栩放鬆了下來,九娘也鬆了一口氣,只是脣舌不敢退離,手掌也不敢停下,盼着他體會到自己的愛意,莫要再糾結那快慢二字。兩人無聲纏綿了片刻,九娘忽地一怔,下意識要低頭,卻已被趙栩悶笑一聲,緊緊壓住,攻城略地勢不可擋。
圓月當空,夜風輕拂,木樨院中金桂銀桂丹桂四季桂樹葉婆娑,桂香飄四方。聽香閣的小池塘邊,惜蘭和玉簪毫無倦意,和幾個相熟的女使侍女們擺了一席,算是也賀了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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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的喧囂在四更天才逐漸歇止,各大茶坊酒樓都熄了燈火,幾處夜市也人影稀少,再過半個時辰,早市就該開了。街巷偶有牛車經過,留下濃郁的香氣,通宵行樂的少年喝醉了躺在牛車裡,懷裡還揣着少女贈送的桂花香囊。幾百裡外的戰火,只將他們的少年情意燃燒得更熱烈。
州橋明月天下聞名,聚集在附近的小舟終於慢慢退散。靠着朱雀門的東西教坊內燈火早滅,一片漆黑。對着東西教坊的一排妓館尚都燈火通明,其中崔家坊和李家坊因有崔念月和李師師而最爲出名,反而並無笙歌傳出。
崔家坊臨河的一棟小樓上,崔念月玉臂輕展,將對着汴河明月的窗掩了起來。
窗邊羅漢榻上躺着的男子轉過身來,聲音有些嘶啞:“開着吧。”
崔念月手上一頓,又將窗輕輕推開少許。
榻上男子緩緩站了起來,走到她身旁,伸手將窗又推開了一些,汴河之中一葉扁舟正悠悠盪開,四面燈火雖然零落,依然可見波紋慵懶,月華大美。
崔念月側過頭望了他一眼,月下的他比州橋明月還要美上三分,神色間的清冷,正如鏡中花水中月,令人疑心他是不是真的就在自己眼前。若不是他受了重傷,自己這輩子還會不會再見到他一面?她不由得收回目光,鼻中縈繞他身上濃郁的藥味。
“先生似乎睡得不好。可要喝水?”崔念月低聲輕問。
阮玉郎靜靜看着那波紋漸漸消失,搖了搖頭:“五更天大郎會來接我,這些日子辛苦念月了。”
崔念月一震,擡頭看着他毫無波動的面容:“先生?!念月錯了——”
阮玉郎手指輕撫有些微溼的窗框,搖了搖頭:“她素有過目不忘之能,又聽過幾次我的吹奏,你若是吹一段歌頭,她未必察覺得到。曲破的氣勢,你師承於我,卻是她聽過的,難免會起疑心。”
崔念月任憑淚水無聲滾落,是她聽到孟九娘竟然對霓裳也那麼瞭解,才起了那一時的好勝之心。先生這樣的郎君,許她一片真心,她爲何竟能無動於衷還屢下毒手。
“先生——”
阮玉郎低笑起來:“念月何須傷悲?她若真起了疑心,我也還是高興的。”
崔念月一呆。
“有些人,就算得不到她的心,能讓她記住你的種種,也不錯。”阮玉郎凝望着州橋夜市邊的鹿家包子鋪:“我這樣的惡人,也能被人記住,能被她記住,甚好。”若是當時死在當場,他竟會變成又一個不顧生死的趙家情種了。
阮玉郎自嘲地笑了起來。
崔念月哽咽道:“先生不是惡人!念月十多年來從未有一日忘記過先生……”這汴京城中,多少達官貴人,文人雅士,可誰又能比得上他一點點?他殺人他放火,他篡位,他改朝換代,和她全無干系,這些年無論他人在不在京城,都一直暗中照拂她,他待她好,他便是好人。
阮玉郎輕嘆道:“我也沒忘記小念月。”
崔念月再也忍耐不住,卻不敢褻瀆他半分,只牽着他的寬袖,低泣不已。
樓梯上傳來腳步輕響,燕素端着燭臺走了進來,對着窗口二人行了一禮:“郎君,兆王府的馬車已經到了。”
阮玉郎將崔念月虛虛摟入懷中,微微出了會神,伸手在她散落的烏髮上梳了梳,轉頭問燕素:“大郎呢?”
燕素垂下眼眸,停了停低聲回稟道:“大郎說此地不乾淨,他在車裡等着。”
阮玉郎眸中閃過兩道寒芒,又轉瞬消失,擡手在崔念月驟然僵硬的背上輕撫了幾下:“那個柳七待你頗有幾分真心,如今換了趙栩做皇帝,他已經上書請求外放,將要去潤州做屯田員外郎,你若願意,做他的繼室,離京去過太平日子也是上策。”
崔念月在風月場裡這許多年,哪裡聽不出他言語中竟有天人永隔之意,還這樣爲自己打算,更是傷心欲絕。
***
並無王府標記的馬車,緩緩離開了教坊妓館這一片。走至州橋附近,遇到巡邏的開封府衙役,燕素伸手取下腰間兆王府的腰牌遞了過去,那幾個衙役查驗了腰牌,再看看暗搓搓的車廂,行了一禮,馬車順利過了州橋。
阮玉郎斜靠在隱枕上,看着車窗下的少年,車廂內沒有點燈,他也能看見少年的眉頭微蹙,脣角緊抿,雙拳握得緊緊的,擱在膝蓋上,背挺得筆直,也不看自己。
“大郎還在生爹爹的氣麼?”阮玉郎輕聲嘆道。
“侄兒不敢。”趙元永挺了挺背脊,稚嫩的少年聲音帶着明顯的抗拒。
“那你爲何不將我這個朝廷重犯送入宮中?”阮玉郎慢條斯理地問道。
趙元永猛地轉過頭來,死死盯着他,原本就紅着的眼眶中眼淚在打滾。他拼命壓抑着自己低吼道:“因爲你是我爹爹!”
“你不是我侄兒麼?”阮玉郎好整以暇,輕飄飄看了趙元永一眼。
趙元永顫抖起來,他究竟是誰,他不知道,他就這麼和婆婆、姑奶奶一起被送到了一個陌生之處,他就變成了兆王的王孫,身邊多了許多服侍的人,也喚他大郎,可誰生了他,他不知道。他的翁翁,待他不冷不熱,似乎不得已才認下了他,甚至偶爾也會露出畏懼他和婆婆的神色來,他明白,他的翁翁畏懼的是面前這個他喊了十年的爹爹。
他已經不知道這個爹爹究竟要做什麼,當他看到鹿家包子鋪的遭遇時,就很難受。當趙棣在洛陽稱帝的時候,他知道這也是爹爹的安排。阮姑奶奶就笑着說,讓他們做幾天短命皇帝有什麼要緊,以後天下總歸是大郎的。
他不要,他從來沒想過,何況皇榜上說得清清楚楚,勾結西夏,引女真契丹鐵騎南下,引高麗入侵。多少州縣被破,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他知道婆婆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婆婆纔會生病。孟九娘說過的那些話總在他耳邊迴響。他曾經堅決不信爹爹會勾結異族打自己的國家,可是無論是時局還是朝廷的皇榜,還是他身邊的人,都狠狠地打了他耳光。
可他沒法子,這是他記事以來的爹爹。
趙元永狠狠擦了把淚,歪過頭倔強地對着阮玉郎道:“爹爹你做了錯事,那些事,是錯的。”
阮玉郎看着他清秀的面孔上露出的一股倔強的狠勁,胸口的傷痛得厲害,這幾日張子厚將所有的藥鋪都盯得極緊,這傷有些壓不住了。他疲憊地靠向後頭,輕聲道:“天下人都認爲我錯,唯獨大郎你沒有資格這麼說。”
趙元永壓抑不住,將自己埋在膝間哭了起來。
***
聽香閣的東暖閣裡,石楠花的味道早已淡去,紙帳內趙栩一瞬不瞬地看着懷中已累得睡着的人兒,眼睫上還綴着淚,臉頰上紅霞未褪,脣上的腫略略消了些,皺巴巴的抹胸耷拉着,圓潤的肩頭上還有一排微凹的壓印,整整齊齊,青中發紫。
低頭在她眼上吻了吻,趙栩輕輕抽出手臂,翻身下了牀,雖不曾饜足,但也神清氣爽,只是腹下的那位小六郎還不肯消停,執拗地要證明什麼六十息、一盞茶和它是毫無關係的。
趙栩輕手輕腳將晾在紙帳上的褻褲取了,套回身上,想起方纔自己脫下來時,阿妧背過身去埋在薄被中僵得跟只煮熟的蝦子,雪玉般的後背上只有細細一根帶子,他忍了又忍纔沒去拉斷。視線落在藤牀上,趙栩忍不住又爬上牀去在她脣上啄了啄。身下的人兒扭了扭,嚶嚀了一聲。
趙栩心中一蕩,只有不想走三個字在腦中盤旋,終於哀嘆了一聲,又下了牀,怪不得德宗會定下兩日才一朝。待取了鄭州,要攻下洛陽卻非易事,再想要夜襲香閨卻是不能了。
碧紗窗被石子輕輕磕了一下,又磕了兩下。卻是高似的暗號。趙栩披上窄袖直裰,在九娘牀前的腳踏上盤膝坐了,調息了片刻,又返身拉起薄被將她遮得嚴嚴實實,摸了摸她散落在枕間的烏髮,轉身推窗躍了出去。
高似鬚眉鬢髮都微溼,見趙栩精神抖擻地出來,趕緊迎了上來低聲道:“跟着崔念月的人剛剛回轉來,說進了兆王府了。”他頓了頓:“還撞上了惜蘭手下的兩個斥候——”
趙栩返身看了看聽香閣,笑道:“阿妧也發現了端倪。”語氣裡一副餘有榮焉的味道。
高似一愣,他是因爲多年前和阮玉郎合作就知道他在瓦舍勾欄和教坊妓館中放了不少人,一直也派人盯着,才發現了蛛絲馬跡。九娘又是如何能從這一面之中發現疑點的?
趙栩想到她在那樣狀況下還不忘將對崔念月的疑心告訴自己,還有聽到自己早就派人盯着崔念月時那嬌嗔的神情,狠狠一口咬在他胸口。趙栩的脣角翹了起來,心中一熱,險些一口真氣壓不下去蓬勃欲-念,當場出醜。
阮玉郎竟會離開妓館,冒險前往兆王府,一定是知道九娘已經疑心上崔念月了。趙栩輕笑道:“多虧了阿妧,能一網打盡了。不然還抓不住兆王的錯處。”
高似率先躍上外牆的牆頭,示意下面守着的親衛們出發。所有人都以爲趙栩人在鄭州,卻不知道他早已佈下天羅地網,要在攻洛陽前解決最大的內患。阮玉郎這樣的人,斬草不除根,無需春風也能又生。
趙栩跟着躍上牆頭,輕嘆了一聲,待要回頭再望一望桂花樹間掩着的聽香閣,兩聲刺耳的急嘯傳來,兩道暗影從牆角的一片竹林中飛旋而至,直奔趙栩的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