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在隆隆雷聲中聽到章叔夜這句斬釘截鐵的話, 一怔。她和趙棣只在大婚那日見了一面, 這句趙棣欺她辱她,從何說起。趙棣碰也沒碰過她。她恨的是阮玉郎, 還有身不由己任人擺佈的命運。
“他不曾欺辱過我。”六娘輕聲細語道,又覺得這話似乎在爲趙棣辯白什麼, 便低聲添了一句:“我見過他兩回,只說過幾句話……”但那私密之事卻是萬萬說不出口的。
章叔夜手中的蠟燭斷成了兩截,心跳得發慌。她是在告訴他麼。趙棣冊封她爲皇后, 卻不碰她, 對她自然是一種侮辱。可若碰了她,豈不是更大的侮辱。這一剎章叔夜倒覺得趙棣也不是大奸大惡之徒, 那不放過他的理由似乎站不住腳。
艙外傳來呼喊聲,章叔夜轉頭看了看低頭不語的六娘:“你別動,我出去看看。”
六娘正暗自咀嚼自己的話會否令他誤會, 等回過神來, 章叔夜已開了艙門, 又轉身將艙門關好,雨絲從那一線縫隙裡飛揚進來,門內已溼了一大片。六娘只看到章叔夜似乎笑了笑。那句小心只能噎回肚子裡。
她將自己埋入膝間,心中亂成一片。來路坎坷,前途茫茫, 爹爹不知會怎樣, 還有孃親一定傷心欲絕, 兩位兄長杳無音信, 婆婆、阿妧和家裡的人定在爲她擔心。她孟嬋這般不知羞,竟在琢磨着一個僅僅是相識之交的男子的心思。
六娘猛然將薄布拉起,一股腦地罩在了自己頭上,布上的皁香味竄入鼻中,她深深嗅了嗅,把自己裹得更緊。榻上宛如有一個蠶蛹,除了隨船身晃盪外,還在不停抖動着。
兩張帆放了下來,桅杆卻被閃電劈斷了,砸破了前艙的蓬,艙中全是水。十幾個年輕人正在往外舀水。船身被波濤不斷掀上去拋下來,船底撞擊在水面時發出巨震,不停地東倒西歪。船舷幾次吃水,更多的河水涌了進來。那大夫受了驚嚇,抱着藥箱蹲在水中死死抓着斷了的桅杆簌簌發抖,看見章叔夜嘶聲喊叫:“你送我回去——快送我回去!”
兩貫錢再金貴,也不該拿命換,初初就不該看着他忠厚老實跟他上了這賊船。只可惜這時叫天天不不靈悔之已晚。
章叔夜放眼河面,方纔前前後後和他們一同趕往新密汜水河去的十多隻民船,除了一艘三桅大船猶在波峰尖上飄搖,餘者竟都已翻了船,滂沱大雨中的咆哮河水裡不見人影。
六娘在艙內依稀聽到那大夫的哭喊,想了想,還是下了榻,一開門,狂風捲入一片雨,打了她一頭一臉。她好不容易辨認出船頭那手持長篙極力平衡船身的人是章叔夜。
章叔夜雙臂注力,每逢船舷歪斜要栽入水面,便躍起用篙壓向另一端,他見六娘出了船艙,大吼道:“回去——!”
風大雨大浪大,哪裡聽得見。六娘見他對着自己在喊什麼,不知哪裡生出一股勇氣,顧不得裙子溼透纏在腿上,撈起一個浮在艙底的木桶就開始往外舀水。她和九娘一同練了三年騎射,雖不如九娘下功夫,手上力氣也不小,飛速舀了幾桶水潑出去,見那大夫還在哭天喊地,不由得將手中桶塞入他懷中,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快些幫忙,轉頭又找了一個雙耳大木盆,這大木盆盛滿了水卻極重,她猛然一擡,險些跟着木盆一頭載入水裡。
一根長竹篙陡然伸出,將木盆堪堪穩住。六娘喘着氣,再拼命端起木盆,灑了大半水出去的木盆終於被她擡了起來。
這盆水潑出船外,九娘回過頭看向大雨中的船頭。
章叔夜似乎又朝她喊了句什麼,被風雨吞沒。
九娘鼻子一酸,眼淚一出眼眶就被大雨沖洗乾淨。
“你小心——!”
滿口的雨水,連她自己都聽不清自己的聲音。
船身被大浪高高拋起,再重重落下,整條船上的人都倒向一邊。
“抓緊——!”衆人齊聲高喊。
那大夫剛舀了半桶水,身不由己地撞向剛收回木盆轉過身來的六娘。
一聲驚呼都來不及發出,六娘連人帶盆已翻出船舷。
章叔夜手中長篙剛剛穩住船身,未及攔住,眼睜睜地看着六娘落水。
他不及多想,將長篙塞入屬下的手中,喊了聲:“穩住!”一彎腰抄起纜繩,在自己腰上繞了一圈,躍至六娘落水的船舷邊,一頭扎入水中。
水中波濤洶涌,章叔夜沉入水中,四處張望,河水中暗漆漆的,沒有六孃的蹤影。他浮出水面,深深吸了口長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到下游方向黑乎乎一團隨波逐流而去,立刻鬆開腰間纜繩,全力往下游而去。
六娘一入水,下意識就死死抱住了木盆。幸虧那木盆翻了過來,帶着她也沉不下去,她雖然也會水,拼命朝船蹬了幾下水,在這樣翻滾的浪濤之中徒勞無功,只能半趴在木盆上,浪來屏息閉眼,浪去時才睜開眼大喊救命。
不多時,她就看到有人朝自己快速地靠近來。
一道閃電破空而下,劈在章叔夜身後,章叔夜的身影一頓,忽地沉了下去。六娘尖叫一聲,抱着木桶拼命想朝他游過去,卻被浪推得更遠。
阿妧說的那句“他把我看得比他自己還重。”在她耳中嗡嗡地迴響。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會將另一個人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一個人會不顧自己安危地來救她,即便是因爲阿妧的囑託,可他要是因她而死,她又怎能獨活下去。
轉瞬間,波濤中又露出了章叔夜的頭,再次向她游過來。六娘死死盯着他不斷划動的手臂,終於在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起來。
章叔夜奮力一撈,將木盆撈近,再伸手將六娘攬入懷中,才無力地趴在木盆上,大口喘着粗氣。他兩條腿火辣辣地痛,不停地在抽筋,方纔閃電劈在他身後,差不多又兩丈遠,他還是被電得連心跳都停了幾息,在水中喝了幾口水,才慢慢恢復知覺。竟然還能游到她這邊,章叔夜自己都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
六娘一手抱着木盆,一手死死拽着章叔夜的衣襟,只覺得他身子漸沉,她急道:“章大哥你沒事嗎?”
章叔夜卻覺得自己心跳得越來越慢,人也昏沉無力,他竭力朝六娘笑了笑,輕輕喊了聲:“阿嬋?”人卻身不由己地從木盆邊上慢慢滑開來。
她是叫阿嬋吧。不是秋蟬的蟬,是嬋娟的嬋。
六娘趕緊將木盆拉近,想把他扶上來,木盆一歪,險些從她手中滑走。
“章大哥——!”
章叔夜一驚,擡腿用力踩了兩下水,幫她抱穩了木盆。
“抱住我——抓穩盆。”六娘嘶聲喊道。
章叔夜愣了愣,似乎腿已經好了,心跳也慢慢加快了速度,他將木盆和六娘攬在一起,抱在懷裡。
六娘甩了甩滿臉的水,低頭去解裙帶,她先前不慎將裙帶打了個死結,上了船後便解了開來,以防萬一只是繞了個麻花,溼透了的裙帶好不容易纔被拽了下來,她身上那條真紅羅裙立刻順水飄走了。
六娘把自己和章叔夜用裙帶交叉繞了一圈,穿過木盆一側耳朵下的洞,打了個結,又打了個結,用力拉了拉,不見鬆動,才放了心。轉過頭她大聲喊道:“這般我們就死活都在一起了。”
章叔夜靠在她溼漉漉的秀髮邊上,笑了起來。
“好。”
黑夜大雨中兩人靠着木盆隨波濤起伏,緊緊依偎在一起。
一刻鐘後,烏雲肆虐了這大半個時辰,帶着狂風暴雨滿意而歸。半圓的月亮探出頭來,夜風輕拂,河水漸漸恢復了輕波盪漾,不斷有木船殘骸漂過。章叔夜他們這條雙桅船殘破不堪,卻一直未曾散架,前方不遠就是新密縣,入了汜水河,便再不會有這般驚濤駭浪。船上的大夫還抱着那木桶,呆呆看着水面。他殺了人麼。
衆將士全神貫注留意着河岸兩側,忽地有人高聲喊了起來:“在那邊!”
大夫噗通一聲跌坐在艙底。
***
這半年來,京城幾乎每日都有皇榜,甚至一日張貼幾次告示,經歷了許多驚濤駭浪的士庶百姓已然麻木,可這日早間,汴京城還是轟動了。
新即位的皇帝趙栩詔告天下,立孟氏爲皇后,十二位文武重臣爲使,翰林巷孟府作皇后行第,更要出宮親迎皇后。
洛陽的僞帝也是冊孟氏爲後。這一個孟府,竟出了兩個皇后。昔日和六娘九娘同窗的幾位小娘子不少早已成親,聞訊後滋滋有味地同身邊人說起往事,頗有榮焉。好幾人不約而同地派女使相約一場女學同窗會,自然少不了將帖子也送到翰林巷來。畢竟無論哪個皇帝最後坐穩江山,她們總是皇后的同窗,也算沾親帶故了,在婆家對着妯娌姑嫂說話聲音都響了一些。
翰林巷孟府的回事處裡,不到午時,已收到上百封帖子,各色官員的名刺,各家親戚舊故的請帖堆成了山。還有那心急的特地派了管事來道賀,想着能約到孟建。就連那戶部往日對孟建不理不睬的同僚上司,也都派人送了帖子來,約着要去喝上一杯,更有孟建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同年、同期應試的舉子,甚至他國子監的同窗,也有送帖子來道賀的。
回事處的管事不敢怠慢,雖不怕得罪人,但世家大族的規矩一板一眼,略加刪減後,依然有五六十張帖子分別送往了長房、翠微堂和木樨院。
孟建將手中二十多張帖子仔細看了看,勾出戶部和御史臺的幾張,擬好了九月裡的幾個日子,一一交待給隨從。
程氏四更天就如打了雞血一樣起來了,只差沒一唱天下白,用了午飯後沒有梅姑陪着解乏,就有些犯困,正靠在羅漢榻上打着盹兒,聽屏風外頭孟建交待的聲音,反而來了精神,想着無論如何也該把七娘、九郎十郎他們幾個從眉州接回來,如果母親身子尚安,便將父親母親一同接來,也能見上一眼皇帝外孫女婿,體會體會那皇家氣派,比起大哥的萬貫家財來,自己這外嫁的女兒才真叫威震四海呢,當然是靠着皇帝女婿才能震四海。
程氏一邊讓女使準備文房四寶,一邊讓人去請九娘和林氏過來說話。按例,九娘雖已記做了三房的嫡女,但庶母林氏也能封一個郡夫人,大節裡也能入宮覲見。程氏想着從八月開始就要把林氏的月錢加個倍,再多派兩個女使給她使喚,這樣的好事當着九孃的面說,才顯得出自己的好。
片刻後,女使回來笑盈盈地道:“聽香閣裡忙着在縫嫁衣,姨娘說即刻就來。”
“胡言亂語。”程氏笑着啐了她一口:“虧你還是我孟家的丫頭,這個都不懂。皇后的大衣裳,都是禮部和宮裡特特地做的,尚書內省還沒人來量尺寸呢,什麼嫁衣不嫁衣的。”
女使漲紅了臉辯解道:“奴看着那硃紅的裙衫好看得很,才以爲——”
程氏蹙眉想了想,便丟開了一旁,取過筆來給眉州寫信。
又過了一個時辰,吉時到了。孟府大開正門,焚香奏樂,孟建大步跨出門,理了理衣冠,看向巷口。翰林巷裡設了步障,禁軍重甲陣列,全無閒雜人等。
等了半個時辰,有兩個禮部的小吏飛馬前來通報:“禮直官、通事舍人、太常博士已引納采、問名使從制案出,載於油絡網犢車出宣德門了。”
孟建趕緊向皇城方向行禮。
由此開始,不斷有小吏來報納采問名使到了何處。兩刻鐘後,已聽到鼓樂聲遠遠傳來。而孟府裡不斷有僕從將相應消息送往二門,再有侍女傳往翠微堂。
等車駕抵達大門外,制案被請下犢車,翰林學士樑燾攝太尉以及御史中丞鄭雍攝宗正卿面對制案而立。孟建退入大門內。儐者站到孟建左邊,面北一拜,又走出門去高唱:“敢請事——”
樑燾和鄭雍高聲應道:“樑燾(鄭雍)奉制納采。”
儐者在回到門內告訴孟建。
孟建朗聲道:“臣孟建之女,既蒙制訪,臣不敢辭。”
儐者出去告訴兩位使者,再入內引孟建出大門,向制案行禮。
樑燾和鄭雍入了大門高唱:“皇太后制。”孟建再拜。
“諮忠義伯孟建,渾元資始,肇經人倫,愛及夫婦,以奉天地、宗廟、社稷。謀於公卿,鹹以爲宜。率由舊典,今遣使持節太尉樑燾、宗正卿鄭雍以禮納采。”樑燾高聲宣讀完皇太后制書,看向孟建。納采答文一早已送到孟府,不知道這位忠義伯可背得出來。
孟建拜完皇太后制,恭謹地道:“皇太后嘉命,訪婚陋族,備數採擇,臣之女未閒教訓,衣履若而人。欽承舊章,肅奉典制。臣孟建稽首。”
翠微堂裡得到消息說三郎君將納采答文說得聲情並茂,程氏搖着宮扇道:“就那兩張幾行字的紙片哦,郎君可背了不下七十多遍呢。聽說當年禮部試都沒這麼用功過。”
堂上衆人不由得都大笑了起來。孟在也不禁笑着看向九娘:“你娘說得沒錯,你爹爹當年一背書就頭疼。”
程氏立起眉毛衝着杜氏喊道:“打人不打臉,我說家中漢子不打緊,大伯怎地在侄女兒面前下她爹爹的威風,大嫂快說句公道話。”
這下連樑老夫人都繃不住笑了起來。十一郎笑着撓撓頭,他背書三遍就熟,看來是隨了過目不忘的九姐,幸虧沒隨了爹爹……
這時樑燾和鄭雍又已經出了大門,儐者再按照方纔的禮儀開始問名禮。
樑燾的聲音甚是清亮:“兩儀合德,萬物之統,以聽內治,必諮令族。重宣舊典,今遣使持節太尉樑燾、宗正卿鄭雍以禮問名。”
孟建高聲答道:“使者重宣中制,問臣名族。臣女,孟程夫婦所生,先臣故太尉孟瑞之遺微孫,先臣故殿前司副指揮使孟令之遺曾孫,先臣故安定侯孟山定之遺孫,眉州士紳程勇之外孫女,年十四。欽承舊章,肅奉典制。”
跟着再拜,上表。纔算禮成。孟建鬆了一口氣,見鄭雍笑嘻嘻地對自己拱手道:“鄭某先回宮覆命了,官家還等在文德殿。改日再來向孟老弟討一杯酒喝。”
樑燾因和孟存是同僚,平日關係還很親近,卻被皇帝信任,委以納采、問名正使,心中感激皇恩,也不多和孟建說話,笑了笑便和鄭雍一同回宮去了。
孟建送走兩位使者,後背溼漉漉一片,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回了翠微堂,見堂上人頭泱泱,孟彥弼正拿着一張紙模仿自己的口氣揹着答文:“臣女——”
一見孟建回來了,堂上衆人七嘴八舌問起外頭的情形來。
孟建一屁股坐到程氏身邊,搖頭道:“一拜再拜再拜再拜,拜得我頭暈腦脹,險些遞錯了上表。”
九娘笑道:“納采和問名的進表反正是一同送入宮中的,弄不弄錯有什麼干係。”
孟建轉過頭,瞪着九娘看了一眼,嘆道:“阿妧啊,你知不知道這是納采禮問名禮?怎可以弄錯上表?當年爹爹禮部試的時候——”
話還未說完,堂上衆人鬨笑起來。
杜氏掩了嘴問程氏:“弟妹,三弟自己打自己的臉總使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