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從都堂出來時, 廣場上的官員們已散去,殘暑的酷熱還未消,各處燈火通明,宮人軍士內侍各司其職, 這大趙朝堂的核心之處肅穆靜謐。

張子厚仰頭看了看不遠處大內的殿閣飛檐, 嘆息道:“我大趙人才濟濟,卻被這些累贅人耽擱了。當年陳漢臣執掌樞密院時, 何來這許多廢話?”

九娘心中沉甸甸的,四個時辰,樞密院方擬定了迎戰洛陽叛軍的計劃,無數爭論反駁各持己見猶豫不決縮頭縮尾。

“紙上談兵, 又害怕擔戰敗之責。”九娘不禁也嘆息了一聲:“多說多做不如少說少做, 少說少做不如不說不做。這是大趙官場歷來的規矩吧。不然張理少和陳表叔你爲何被冠上獨斷專行的帽子招人厭恨?”

張理少聽到九娘把自己和陳青相提並論, 笑道:“當年陳漢臣還是太尉時, 有先帝一力支持,又拳鎮文德殿, 腿掃垂拱殿, 可謂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我在樞密院是也有諸多掣肘, 若遇到戰事,恐怕也比朱相謝相他們好不到哪裡去。兵部戶部那兩個尚書都不是軟柿子。”

“說得也是,先前聽六哥說起變法一事,甚是令人嚮往, 想必能一掃陳垢, 精簡官員, 至少能將這四個時辰的爭論縮短不少。”九娘不自覺地又提起了趙栩,這些日子,她已經警醒自己許多回,可不知不覺,無論是在前朝還是後廷,她總會想到趙栩會如何想如何做,他曾經說過什麼,甚至這般脫口而出。

張子厚振奮起來:“不錯,這長夜已經黑了好些時候,也該一掃陰霾見見大日頭了。”他轉頭看着九孃的側臉,不知道她在出什麼神,總和殿下相關吧。暗夜裡月色迷離,兩側廊燈在她秀致臉頰上投下長睫陰影,微微顫動着。

“殿下吉人天相,必會平安歸來。”張子厚想來想去,說了句俗氣的寬慰話,只恨自己舌燦蓮花燦不出什麼貼心的話來。

“對了,章叔夜已經去洛陽了?”張子厚低聲問道,岔開話題興許她會少難過一些。

九娘回過神來,點了點頭:“今日一早就帶人出京了,裡應外合應該能把我六姐救回來。算來我二哥也快從杭州回來了。有表叔在秦州,元初大哥從夏州圍魏救趙,擊敗西夏和回鶻是遲早的事,還有太初他,這兩日應該登陸海州了。”

兩人相視而笑,九娘深信趙栩這些日子沒有音訊是他有意爲之,信心滿滿。張子厚卻將憂心忡忡掩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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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栩脫險的消息還未傳出永興軍路,汴京先收到了極壞的消息。福建路、兩浙路、江南東路高舉“除奸佞”的大旗,擁護洛陽新帝,奉太皇太后懿旨往汴京而來,福建路水師不日將抵達海州,將和陳太初遭遇。兩浙路和江南東路的叛黨直往淮南西路而來,黃州、舒州、廬州皆已失守。

至此,大趙二十六路烽煙四起,汴京身陷重圍,只有東四路和京西兩路可馳援京師,然而,這六路之中,又有幾分可信,敢不敢讓他們靠近汴京,又成了二府諸位相公頭疼之極的事。草木皆兵之下,似乎人人都可能倒戈向洛陽那邊。

正當朝中和京師百姓都人心惶惶之時,趙栩脫險的消息終於到了汴京。九娘緊緊捏着手中細長的紙條,“平安”兩個字飛揚跳脫,似乎活了過來直撲入她心裡。十幾只飛奴正急急啄着地上的粟米粒。

看到惜蘭遞上的帕子,九娘才驚覺臉頰上涼涼的,可還是要盯着那兩個字,心頭洶涌激盪得發疼,忍不住輕聲笑道:“我犯傻了,該笑的怎麼倒哭了——”

可她的確想摟住一個人放聲大哭一場。姨娘、慈姑哪怕有一個人在她身邊,也許她早就這麼做了。

慈寧殿裡,陳素眼巴巴地看着向太后手中那張紙,雙目泛紅,低聲一再問九娘:“是六郎寫的麼?不是誰用來哄我們的?”她雖然不得已做了修道之人,卻放不下一雙兒女,也知道當下京城岌岌可危,若有趙栩的音信能讓臣民們定心不少。

趙淺予又哭又笑着說道:“誰敢拿這哄我們?阿妧說的肯定不會錯。”

九娘笑着搖頭:“是六哥親筆,不會錯的,學他字的人雖多,可哪裡寫得出他的銳氣和靈氣,放心吧。”

向太后將字條遞給趙梣:“祖宗保佑,上天顯靈。”她看向陳素:“不枉你每日誠心祝禱,這下總算一塊大石頭落地了。阿妧你說,六郎這消息要昭告天下還是瞞着?”

“娘娘,洛陽僞帝急着娶我六姐,想來頗多文臣反對趙棣自立。福建、兩浙等四路亮出了造反大旗,這應該是阮玉郎傾其所有的招數了。眼下臣民士氣低迷,正需要六哥平安的消息大鳴大放,既能讓洛陽弄不清真假,也能振奮軍心。想來不出一個月,六哥就能帶着西軍抵達城外。”九娘眼中神采飛揚,趙栩只給了她兩個字,可她明白,他壺口瀑布縱身一躍,要的就是明裡暗裡阮玉郎的勢力全部暴露出來。

天時,趙栩他壺口脫險,上蒼庇佑。地利,女真水師大敗,西軍揮師東來,只要汴京守住城池,便能和陳太初會合,將南北叛軍一網打盡。人和,天下民心維護正統,只要趙梣平安,洛陽篡位之罪名遍難以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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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得上天庇佑,自壺口瀑布脫險,現身於永興軍路京兆府鬧市中,宣告與洛陽僞帝趙棣斷絕兄弟骨肉親情,即將率領西軍增援京師平定叛軍。藉由官府和各地商旅的傳播,加上元旭匹帛行和軍中刻意宣揚,消息很快便傳遍了中原大地。

樞密院裡對守城一事卻不樂觀,北三路發兵時四萬人,如今已集結了近十萬廂軍。福建水師向來彪悍,兩浙和江南東路也殺來五萬人,一路還會再徵募兵丁。若再有造反叛變的,兩邊只怕夾擊而來的不下於二十萬人。京城禁軍跟隨天波府佘太君和陳青西征,加上不斷支援永興軍路的,陸陸續續已有四萬人,留守的如今只有□□萬人,還包括了中元節後徵募的新兵。

這邊二府及各部又開始爭執,如此惡劣的情勢下,是退往應天府等燕王,還是繼續堅守汴京,二府求穩者衆。應天府的南京留守乃是定王老殿下的次子,三番五次上書請陛下和太后遷往南京,有陳太初領軍的東四路作爲屏障,比坐守京城更安全。

張子厚和鄧宛卻有向太后趙梣的支持,執意堅守不退,以免洛陽士氣高漲甚至失去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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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依依不捨地浸入洛水之中,河面鋪金,倒映着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