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弓其觩, 束矢其搜。戎車孔博, 徒御無斁。
既克淮夷, 孔淑不逆。式固爾猶, 淮夷卒獲。
——《詩經-魯頌—泮水》
膠州灣的大火尚在無止境地燃燒着, 昏暗的天空只有這一片被染成了赤紅。膠澳一帶的漁民們手持魚叉, 駕着漁船在海面上幫忙搜捕漏網的女真水兵。有老漁民看着船尾水中漁網兜住的兩個半死不活的敵兵, 拿長篙痛痛快快地敲在他們頭頂:“沒淹死算你們走運!”
船上的火把倒映在海面, 如星河倒懸。不遠處飛虎艦緩緩遊弋着, 船首昂然站立着一人。漁船上的衆人興奮起來:“小陳將軍在那裡——!”
陳太初身披戰甲,只取下了頭盔,正仰頭望着夜空, 身體中每一處都沉澱下來, 歸於真正的平靜,感受着血戰之後的這片天與海。喪生於海里的女真水兵,恐怕不下於五萬人,受俘的人數方纔報上來的只三千有餘。
生與死,少與多, 重與輕。蘇昕一人的死,於他陳太初, 重於這五萬人麼?對於這宇宙天地, 一人的性命, 萬人的性命,萬物的性命,又有什麼生死多少輕重之分?江河之水依然匯聚入他腳下的這片汪洋大海, 太陽照常升起落下,月亮一樣圓了又缺,星子依然高懸。
凝視着天上漸漸色淡的圓月,陳太初的意識毫無目的,隨着風隨着水隨着雲在這片海域盤旋,剛剛接受了五萬生靈獻祭的大海深處,不再有先前他感受到的旋渦和巨大的壓力,海底的沙灘綿延起伏着,有七彩繽紛的花樹在水中搖曳着。他亦感受不到任何死去的靈魂,那許多落入海中之人無影無蹤,既無屍首,亦無靈魂,不分趙金。
陳太初任憑意識馳騁,確定自己經次一役後,離天道又跨進了一大步。自幼愛讀的道家經典,一個字一個字變得鮮活,不再是他用來爲人處世的準則,也不再是開導自己以及身邊人的工具。宇宙之遼闊,星辰之起滅,海陸之變幻,還有極其渺小的人,從何而來,因何而去?自小他偶有思索過的疑問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探手可及,這樣的誘惑,遠勝過世間的愛恨情仇。
觀音院門口那張從車簾後露出的一張笑臉,在晨風中宛如朝露,似乎已變成天上星子。
此生不可近。
“太初表哥看起來最溫和可親,其實是最難親近的。”阿妧曾經含着梅子笑嘻嘻地說。她自己又何嘗不是?
“陳太初——!”蘇昕的喊聲帶着倔強,隨風飄蕩而來。
歸根曰靜,靜曰覆命。
穆辛夷的大眼眯成了月牙,在空中俯瞰着他。陳太初看着她柔和的笑臉,不由得也笑了起來。
吹了一夜的東南風臨近黎明,已緩緩轉弱,溫柔繾綣地撫弄着少年郎的長髮和硃紅的髮帶,依依不捨。
日後《趙史》記載,膠州灣上六百艘金國鉅艦整整燃燒了四天四夜才平息於大海之中。《趙史-列傳》中,陳太初十八歲從鳳州始出征沙場,千里奔襲興慶府和秦鳳路之間,營救兄長陳元初,領兵收復秦州,擊退西夏梁氏大軍,繼而北上中京匡助燕王趙栩四國和談,再轉戰京東路以萬人水師滅金國六萬大軍。戰功彪炳,成爲大趙新一代戰神。朝廷上下內外再無外戚掌兵權之類的相關辯論。
七月十六,汴京二府便收到膠州灣大捷的喜訊,剛自南郊平安返回宮中的幼帝趙梣聞訊,高興之餘親自提筆賜表字“開陽”贈與陳太初,大聲讚賞他乃武曲星轉世。
魏氏微微蹙眉,心中不太樂意替太初接恩旨。武曲星又稱寡宿星,六親無緣。當年先帝給陳青賜了表字“漢臣”,也特意避開了武曲一說,
九娘見魏氏神情有豫,便上前笑道:“官家,娘娘,陛下親賜表字實乃是恩寵無邊。莊子有云:太初有無,無有無名。列子也有云:太初者,始見氣也。臣倒覺得宜將陛下所賜的開陽二字供於心中,以免犯了星宿本名,平日還是叫表哥爲太初的好。”
趙梣臉一紅,他年紀尚幼,並未顧及這些,趕緊點頭道:“正是正是。這兩個字就留到陳太初加冠的時候用一用。我再好好想上幾個表字送給他。”
向太后舒了一口氣:“只是辛苦太初了,膠澳剛剛打完仗,又要去海州打高麗。魏娘子又少不得要擔驚受怕了。”
魏氏起身行禮道:“謝娘娘體貼。阿魏自嫁給漢臣,便學着忘記害怕二字。不然不知道該怎麼過日子。”
向太后想了想:“你說得也有道理。阿妧,今日前頭可有六郎的信來?”
九娘神色不變,躬身應道:“尚無殿下的來信。”擱在小腹一側的雙拳卻不由自主地從虛握變成了實握。
中元夜一過,明月依然高掛,天狗不見蹤影,大地十分平靜。阮玉郎也毫無動靜。京中宮中各處戒備了一整夜,早間才恢復如常。皇榜宣示天下,百姓爲這祥瑞之兆興高采烈,又因女真高麗西夏來犯而義憤填膺羣情激昂。兵部一早設營帳募義勇,踊躍應徵者無數。一個時辰前便有兩萬義勇在冊,據開封府衙的官吏來報,各縣還有近萬百姓要來護衛京師。
張子厚一接到陳太初的飛奴傳書,就立刻和謝相商議後,命都進奏院派了近百人策馬遊京城,高聲宣唱黃島大捷,尤其將殲滅女真六萬人重複多遍。爲的是激勵軍心穩定民心,更有唱給不知藏在何處的阮玉郎聽。汴京城的外城、內城、皇城此時處處喜氣洋洋。
可是趙栩你在哪裡?爲何音信全無?
***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騰到海不復回。
《元和郡縣誌》記載:河中有山,鑿中如槽,束流懸注七十餘尺。石槽長一千步,闊三十步。夏季黃河水量充沛,這號稱十里龍漕的壺口瀑布正水流交衡,素氣雲浮。酈道元在《水經注》中描寫此處:其水尚崩浪萬尋,懸流千丈,渾洪最怒,鼓山若騰,濬波頹壘。
趙栩盤膝坐於瀑布不遠處的大石上,看眼前巨石臨危,若墜復倚,河水奔騰,咆哮席捲,日光下水汽繚繞泛出七彩瑰麗之色,實乃平生所見最爲震撼之景色。
大趙壯麗山河,終他此生,也無法一一踏足,怎容異族韃虜覬覦踐踏?
高似在他身後站立了小半個時辰,一旁的方紹樸再三使眼色給他,這瀑布再雄偉壯觀,看着也不解熱降溫,烈日下再看下去,只怕方紹樸要變成方熟樸了。
成墨將手中傘放低了一些。殿下的道服後背溼透,陰乾比曬乾好,最好能換一件衣衫。九娘子可是交待過好幾回,由着殿下的性子行事,細枝末節卻要替他打點妥當。
高似右手緊握長刀刀柄,身旁弓已上弦,箭袋滿裝,留神警惕着四周。昨日他追蹤飛奴,十里外便見密林中幾十箭齊發,二十羽飛奴無一倖免。他衝入林中,卻只見二十多騎策馬遠遁,看來他們的行蹤已暴露,只是不知是哪一方的人。
趙栩突然開口道:“我樹敵極多,太皇太后、趙棣、阮玉郎、梁氏和完顏氏,人人都欲置我於死地。陳十二替我前往黃龍府,途中多番遇刺,受傷後恐怕已被發現不是真身。”
高似靠近了他兩步,沒有開口。
趙栩側頭看着高似一笑:“如今元初西征夏州,太初遠赴膠東,叔夜在京師,我腿傷還未復原,雖有種家軍這四百多人,但都只能用於沙場,若遇到阮小五那種級別的刺客,便只有你和這十多個親衛能戰了。”
高似瞳孔收縮,手上青筋突出,即便阮玉郎親自來,也絕不可能傷到他。
趙栩卻回頭看向那奔流不息的黃河水,河水咆哮撞石,巨響轟隆不絕。
“若我在此遭襲,高似,你記得帶着他們突圍去汴京,不要再去西京了。”趙栩的聲音穿透巨大水聲,落入高似耳中。
高似猛然一震。難道趙栩懷疑西京有變,還是趙栩另有計謀。
壺口瀑布,下去十里是更爲險惡的孟門。自北向南便入同州,自西向東則入晉地。
不遠處傳來如瀑布墜落之聲般轟然的馬蹄聲。高似悚然回頭。
一隊近兩千人的軍隊身穿黑色盔甲,正朝他們疾馳而來。
“迎敵!”高似大喝。來的竟然不是刺客而是軍士,他們手上皆舉弓引箭,明顯是敵非友。但是在這永興軍路和河東路交界之處,哪裡來的上千人的騎兵,還不被地方州縣發覺?
種家軍衆將士以寡敵衆,卻毫無懼色,紛紛上馬抱弓入懷,居高臨下準備迎敵。方紹樸和成墨手足冰涼,這一路來燕王殿下算無遺策,難道他在這裡枯坐了半個時辰就是爲了等大敵臨頭?
趙栩冷然的聲音在高似身後響起:“引他們上來,我墜入瀑布後,你們速速撤離,奔赴京城。”
“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有評論,有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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