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詞?”九娘輕聲喚道, 目光越過她的肩膀, 看向院子中的那棵樹。
那不是昔日她窗外高大的合歡樹, 樹下也沒有站着璧人一雙。這棵樹旁的葡萄架下, 曾經是阿昉幼時大聲背書的地方。葡萄熟了的時候, 若他背得好, 蘇瞻會隨手摘下一串擱在阿昉兩個總角之間。如今葡萄已沉沉壘壘高高低低墜着, 葡萄架下卻空蕩蕩的, 一個人也沒有。
晚詞擡起頭, 她方纔也驚鴻一瞥到這個少女的絕世姿容,卻沒想到近在眼前時一身男裝打扮依然奪人心魄,竟令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幾十年前, 她和晚詩還是總角女童, 頭一回拜見阮玉郎,也有這種呼吸都驟停的震撼。
“你隨我去那棵樹下說幾句話吧。”九娘淡淡道:“我看那葡萄好像生病了呢。”
晚詞一震,喃喃地看向九娘,十多歲的少女深深看入她眼中,面露憂色, 帶有蒼茫暮色。
葡萄好像生病了。如此耳熟。葡萄不是人,怎麼會生病呢?
晚詞身不由己地跟着九娘下了臺階。蘇昉要跟上去, 被孟在伸手攔住。孟在轉頭看了看被關上的書房門, 輕輕搖了搖頭。
九娘伸出手, 輕輕碰了碰翠綠葡萄的底端,再伸長手卻夠不着葉子。前世倒是擡手就可以翻開疊得密密的葡萄葉,連個小杌子也不用踩。
晚詞見她動作, 一層雞皮疙瘩從雙臂外側蔓延開來。
“你那幾片竹葉繡得真好,大郎一直收着那個書包。”九娘停下腳柔聲道。
晚詞嗓子一緊,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雙腿發軟。
“你和晚詞也太小心了些,十七娘熬的藥你們也不放心?”九娘苦笑着說起自己曾打趣過她們的話,轉頭望向面無人色的晚詞:“你們其實幫了她的忙,爲何最後卻是你們吃了這許多苦?”
晚詞失聲想叫喊,簌簌發抖,踉蹌着退了兩步,扶住葡萄架邊上的撐柱,兩眼直冒金星,想辯解幾句,卻開不了口。
郎君只是讓她們取出娘子的手札,他說自有法子讓娘子病上一病,就此歇了那些籌謀之心。她和晚詩從來沒想過要害娘子。九娘子是她和晚詩陪着長大的,她們喜愛她欽佩她尊重她,更心疼她。九娘子意外病逝,她和晚詩疑心是王瓔動的手腳。可郎君震怒於她們未能護住九娘子。她們要同蘇瞻說,當夜卻被陷害爲偷盜主家之奴婢,判爲賤籍。
“你還聽命於阮玉郎麼?”九娘柔聲問道。
一臉驚駭的晚詞下意識搖搖頭:“沒有!”她和晚詩早就是棄子,無處可去。可她想說她們沒有要害她,更沒有幫過王瓔。
九娘凝視着她:“你們待我一直很好,沒有害過我是不是?”
晚詞淚如泉涌,深深跪拜下去。
蘇昉負手站在廊下,薄脣緊抿。阿妧定是在和晚詞說孃親在天之靈一事了。
“晚詞你既回到這裡,可願意幫我護着阿昉?”九娘伸手扶起晚詞。
晚詞一怔,拼命點頭,顫聲道:“張娘子她——並不信我。”張蕊珠以往並不知道她的來歷,入了蘇府才聽蘇老夫人說起,便總帶着她露面,無非要引起蘇瞻懷念亡妻之心,私下卻甚是提防她。
九娘柔聲道:“她有什麼動靜,你早些告訴阿昉吧。”她看向打開的書房門。
蘇瞻恢復了無悲無喜的淡然神情,只多看了晚詞兩眼,便親自將她們送回翠微堂,和魏氏又說起早間樞密院收到急報,陳青率領西軍在熙州已擊退西夏回鶻聯軍三十里,讓她安心。
送走孟在魏氏九娘一行人,蘇瞻和蘇昉迴轉書房,半途卻遇到折返來尋蘇昉的晚詞。
晚詞給他們道了萬福。蘇瞻皺眉道:“蕊珠原先不知你是伺候阿昉孃親的舊人,張子厚竟說你是阮玉郎的人,實在荒謬無稽。既然回府裡了,你就安心服侍蕊珠吧。方纔九娘同你說什麼了?”
晚詞擡起頭,又看了一眼蘇昉,低頭回稟:“九娘子問起奴先夫人的事,還說——葡萄病了。”郎君應該記得這句話吧,他認出她沒有?
蘇瞻看向不遠處的葡萄架,皺起了眉。孟妧這般無孔不入,真是心機細密。
***
延州以北二百里不到的青澗城,是朝廷爲表彰種世衡在永興軍路抗擊西夏之功而賜名的。趙栩一行抵達青澗城時,種麟親自出迎。
青澗城裡一片忙亂,不少年邁之人帶着婦孺正在清理大道上的牛糞馬糞。臭味飄來,種麟撓了撓頭:“早上接到軍令祭旗了。大軍以在城東待命。”
趙栩笑道:“種家軍疾如風快如電,名不虛傳。”
種麟嘆道:“自從三路大軍在蘭州遭伏,應朝廷急令,我爹領了兩萬人去了熙州,如今能給殿下所用之人,不足一萬。還多爲老兵——”
趙栩早有準備,昂首大笑起來:“正好,他們經驗豐富,不畏流血,且家中已有子孫,後繼有人。種家軍六十歲老兵尚能服役五年,種將軍爲何嘆氣?”
種麟眼中爆出神采點點,也大喝一聲:“末將錯了,種家軍誓死不退,任憑殿下差遣!”
衆人策馬至城東大營。高似禁不住皺起眉頭,種麟所說的老兵,也未必太老了一些。本以爲是三十五歲左右的老兵,可眼見的大都是年過半百,鬚髮皆白的也不少,只怕這些年多在屯田,不少軍士身上的步人甲肚腩處隆起如有孕婦人。這些老兵,行軍都難,何談對戰?
趙栩卻下了馬換乘輪椅,面帶微笑,神色如常,於衆軍大帳之中,接過朝廷使者手中虎符,向京城方向躬身謝恩。他接過花名冊,點完將後,聽各營將領稟報軍務和征伐決心,便朗聲頒佈軍令。
“傳本王將令:六十歲有意留守青澗城的軍士當即返城,無需隨軍。不罪不罰。”
將領們互相看看,轟然領命。
“一應將士能開一石二斗弓者隨軍。不能者不罪,即刻返城。”趙栩環視衆人,依然面色如常。
這一走一選,恐怕只剩三千人了。種麟心中擔憂,臉上不顯。
“能開一石五斗弓者,來中軍帳前試箭,六箭四中者留下。”趙栩沉聲發出第三道軍令。
臨近黃昏時,中軍大營四周站了兩千四百餘人,不乏四十多歲的軍士,面上均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殿下,只帶兩千多人,會不會太少了?”種麟撓撓頭。其他人雖不如他們驍勇,卻也歷經沙場,遠勝廂軍和義勇。
趙栩接過墨跡未乾的新花名冊:“兵在於精。這兩千四百餘人,卸下重騎戎裝,改着便服,每人需帶足三日干糧,必須要有肉。”他擡起頭環視衆將:“可用軍馬有多少?”
種麟吸了口氣:“健壯軍馬能日行四百的,應有一千匹不到。”這些還大多是契丹馬和夏馬。
“選九百匹,這兩千四百人中六箭中五以上者,計四百一十二人,每人配兩匹馬,戌正時分隨我出發。餘者步兵無需等待糧草,無需着步人甲,由你統領,按此線路,每日卯時行軍,酉時歇息,無需輜重支援,可日行百里。剩餘近百匹馬均裝載重弩,抵達西京聽候軍令。”趙栩從成墨手中接過行軍圖,遞給種麟。
帳裡衆將面面相覷,聞所未聞。日常步軍行軍三十里一日,四十里已經是極限,如何能不要糧草輜重?連盔甲都不穿怎麼打仗……
種麟展開手中長卷,眨了眨眼,仔細看了又看,難掩心中激動,猛然擡頭道:“殿下——我大趙百萬禁軍如能這般行軍,天下無敵!”
趙栩脣角微勾:“先帝英明,三年前允本王所奏,暗中部署,如今西北這兩條路一萬人行軍,人馬均無需擔憂糧草、盔甲和兵器。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望種將軍你早日到西京和本王會合。”
種麟放聲領命。他深知事關重大,國之機密,小心翼翼地收起行軍圖,對趙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怎樣的天縱之才,方有這樣的奇思妙想。若能在大趙版圖內都建立起這等兵營中轉站,何愁西戎北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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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太初已抵達登州多日。登州將領知曉他的來歷,待他十分客氣,每日短短兩個時辰的出海和演武,也邀請陳太初同行,起初想看中原少年郎不擅水性暈船的醜態,卻不料陳太初幼時在孟家的明鏡湖裡練出一身好水性,無論是載兵用的馬船,還是巡海用的海舶都如履平地。短短几日裡,差不多把登州水師的近兩百餘艘船都摸了個透。
登州和明州、福州是大趙三大官船製造地,所造船隻,體量巨大,品種也多,暖船、淺底屋子船、騰淺船、雙桅多槳船,還有特爲膠州灣配備的破冰船。但比起元豐年間明州特製的萬斛之船“凌虛安濟志遠”號和“靈飛順濟”號,還是小了許多。
樞密院的虎符和將令到的時候,還有一把尚方寶劍。陳太初拔出劍仔細看了看,纔想起來趙栩北上隨身攜帶的那把尚方寶劍,是先帝所賜,而自己手上的,卻是幼帝趙梣賜的。登州衆將一批批上前拜見京東淮南四路的“東軍大元帥”。
陳太初一貫溫和的面容上籠罩了薄薄寒霜:“陳某蒙陛下信任,奉朝廷軍令,統領京東兩路淮南兩路,還望各位將軍鼎力相助,若有違軍令者,無論是陽違還是陰違,陳某手中尚方寶劍不認人。”
衆將高聲應是:“末將得令——!”
自陳太初接受東四路水陸大軍,膠州灣和黃海海面上船隻如梭,水師卯時練一個時辰,酉時練一個時辰,到了亥正,還要練一個時辰。巡航的海舶則被分成六班,每兩個時辰交班,日夜不斷。頭一日衆水師將士苦不堪言,見陳太初身先士卒往返各船各營寨之間毫不停歇,連多槳船的划槳人數都進行了調整,第二日怨聲便歇了許多。
到了七月十四這日,正午的膠州灣海面上,對面金國蘇州港密密麻麻駛來了六百餘艘戰艦。登州海域巡航的海舶上的水師斥候,爬到桅杆上手持千里鏡看了又看,肯定確定以及一定是重兵無故來犯,立刻飛速返回登州水師大營稟報。
正在雙桅多漿船上佈置神臂弩的陳太初,得報後並不驚訝,沉聲道:“擂鼓升帳——”
既來之則戰之。
水師大營的帥營之後,十餘隻飛奴振翅高飛遠去。京東路的急腳遞也火速沿着官道往汴京傳送金國水師來犯的軍報。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訂閱正版。週末短小更新。這幾日又忙了起來。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