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后接過九孃的摺子, 瀏覽了一遍, 幾疑看錯, 擡頭見九娘神色如常面帶微笑, 便又仔細讀了一遍, 心中直髮慌。=說到底, 她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娘子, 這等大事……
九娘恭謹地道:“臣自知茲事體大, 殿下臨別時再三囑託, 可與張理少和蘇相共商。娘娘看可使得?”
向太后點了點頭,按例將手中摺子遞給趙梣過目。
趙梣如往常一般像模像樣地看了起來,很快小臉上流露出專注的神情, 九孃的上疏簡短扼要, 又不賣弄辭藻,不像有些摺子上的字極其拗口難懂。
“娘娘,吾知道了。既然是大事,還是隻叫張卿來議吧。”
向太后見他一張小臉板正,那顆小心肝已偏心去爪哇國去了, 便搖搖頭溫言道:“這等國家大事,牽繫京城百萬百姓, 需二府和各部各司官員還有宗室親王們共商纔是——”
一想到又要聽上百隻鵪鶉沒完沒了地爭吵, 往往還爭不出個結果來, 趙梣挺得筆直的小背脊立刻軟了下來。
“娘娘,臣以爲在京官員人數衆多,若有泄露, 反弄巧成拙。岐王殿下是官家的嫡親叔叔,更是太皇太后所出,只怕難捨母子分離。”九娘微笑道。
向太后沉吟了片刻,吩咐尚宮通傳,宣召張子厚蘇瞻入福寧殿議事。
張子厚其實這幾日都一直派部曲守在城門口,一聽聞孟彥弼回來了,他就直接從大理寺往禁中趕來。到了內東門卻只看到她身影飄然遠去。守宮門的副將和副都知打趣要看他的腰牌,張子厚笑着將腰牌扔給他們驗了,入了宮門,日頭白晃晃地,照得他心也慌慌的,乾脆轉頭入了內東門司,在廊下和兩位勾當官說起話來。不多時,聽到外頭有小黃門要出大內去大理寺宣召,張子厚立即大步走了出去。
入了福寧殿前殿,趙梣已坐在御座之上。向太后奇道:“張卿來得好快。”
張子厚禁不住臉上一熱,行了禮,站到右下首,清亮炙熱的目光忍不住落在對面少女身上。
瘦了不少,黑了一些。
再看到九孃的坐姿,張子厚心裡一咯噔,她腿上有傷。這麼趕路不傷纔怪。她還是她,只要她想做的事,從來不愛惜自己。千言萬語,一句不能。
九娘起身,微笑着對張子厚福了一福:“許久不見,張理少安好。”
張子厚拱手還了半禮,嗓子堵了一下,卻脫口而出:“殿下可好?”
“殿下安好,上次多虧張理少安排妥當,才能在翰林巷傷了阮玉郎。多謝張理少。”九娘誠懇道謝。若無他登門安排,老夫人也不會請出錢婆婆來,那姨娘只怕會凶多吉少。
張子厚點了點,她用不着謝他,謝了太過見外。
“張卿,你來看這個。”趙梣興奮地朝張子厚招手。
張子厚上前接過九孃的摺子,看了一遍,斬釘截鐵道:“官家,娘娘,臣看此法可行。”
蘇瞻奉召入了福寧殿,給官家和太后見了禮後看向九娘。
九娘起身屈膝,淡淡地以宮中禮儀給他行了福禮,並未執晚輩禮。
“子厚說的是什麼法子?”蘇瞻轉頭問張子厚。
張子厚遞給他看九孃的上疏。
“這是燕王殿下的主張麼?”蘇瞻看着摺子上紅蓮映水碧沼浮霞般的衛夫人簪花小楷,皺起了眉頭。
“是九孃的主意。”張子厚意味深長地看着蘇瞻,自從再度拜相後,原先迅速衰老的蘇瞻似乎枯木逢春,又丰神俊朗起來,鬢邊銀髮點點,令他更添出塵之姿。不過他再怎麼好看,在九娘眼裡,也已經毫無波瀾了。
摺子上那手簪花小楷,哪怕只兩三個字,他也能認得出是王玞所寫,可這幾百字擱在蘇瞻眼裡,恐怕只會被他誤認爲東施效顰甚至賣弄心機討好他。那真正有心機豁得出去的王十七和張蕊珠,在他眼裡卻是天真之人。
張子厚笑了起來:“今早大理寺剛接到殿下的手書,正巧有對下官的指示。下官以爲,這也是殿下對百官的要求。”他呈上趙栩的手書給向太后。
手書轉到蘇瞻手中,蘇瞻一怔。
“唯九娘馬首是瞻”七個大字,正是趙栩親筆,鐵畫銀鉤,暗藏機鋒,泠泠有風雨來兮。
蘇瞻吸了一口氣,正色道:“娘娘,請容九娘答和重幾問,若能過了和重這關,文武百官,二府諸相公,和重當盡力說服他們。”
向太后嘆道:“理當如此。”趙栩這七個字,重若千鈞,可朝政大事,連她身爲太后也不能隨意置喙,何況阿妧小小七品女史?
張子厚大怒,正要指摘蘇瞻目無燕王,見九娘嬌豔面容籠罩了淡淡的清冷霧氣朝自己微微搖了搖頭。
“蘇相請考校。”九娘淡淡道。果然,她就算寫回前世的字,得過蘇瞻親自指點的簪花小楷,他還是認不出自己來。
“阿妧,表舅知道你對朝廷之事頗有心思,早慧。”蘇瞻卻以長輩自居:“正因你是我外甥女,我才更要問個清楚。”
九娘澄清妙目看入蘇瞻眼中,脣角慢慢彎了起來:“若我所料無誤,蘇相該先考問我開封府十六縣合計多少戶多少口?”在朝論朝,何必走親情路顯得他大公無私?
張子厚看着蘇瞻的神情,心中快意難忍。知蘇和重者,王九娘也。蘇瞻當年自己也這麼說過。
“皇佑二年,開封府十六縣,戶二十六萬一千一百一十七,口四十四萬二千九百四十。”九娘淡然道:“接下來,蘇相是要考校我那觀星之人何在,以何取信萬民,還是要問我磁鐵何在?”
蘇瞻瞳孔微縮,雙脣緊抿,未料到九娘如此鋒芒畢露,甚至連晚輩應有的禮儀都棄之不理。即便是趙栩本人,也從未如此無禮過。他冷哼了一聲:“說罷。”
九娘娓娓道來,胸有成竹。
張子厚看着她,雙眼漸漸溼潤。阮玉郎以前殺她,現在擄她,都是一個緣由。可這纔是王玞,能在皇帝和宰相面前揮灑自如的王氏九娘。即便在百官之前,也不能掩其絲毫風華。她在蘇瞻身邊,始終只能藏於屏後。只有殿下,才能配她,才能令她閃耀奪目光彩。
唯九娘馬首是瞻!
黃昏的日頭依然灼熱,宮牆之間卻有了穿堂風,帶來一絲絲涼意。廊下的鳥兒們喘過氣來,紛紛你唱我啼百家爭鳴。
***
七月十三這日一早,城門方開,汴京各處禁軍林立,皇榜宣示了年僅七歲的皇帝陛下的罪己詔。皇帝和皇太后、二府相公文武百官即日起素齋三日,迎七月十五中元節的天狗食月和地動,需全京城百姓齊心協力誠心祝禱,方能避開這兩大異象。
開封府衙、司天監、太常寺、司農寺俱有告示貼出。唱榜人神情也帶了幾分緊張。歷來開封從未地動過,黃河澇災倒是常有。但朝廷說就肯定有,朝廷說可以避開就肯定可以避開。京城百姓比起地方上的小百姓究竟沉着許多,默默記下各司告示內容,紛紛返家準備去了。
也有那潑皮郎君跳起來喊:“不能去瓦子看戲?那怎麼行?”瞬間遭到四周衆人厭棄的眼神。
“沒看見開封府的告示?七月十五,禁一切說唱,禁飲酒作樂。你家不是在城西的?都要去金明池參加萬人祈福。”有好心人提點他:“城西由蘇相帶領六部的官員祈福,你能看看汴京蘇郎也不錯了。”
“啊呀,那這許多瓦子可怎麼辦?”
“涼拌,怎麼,都要天狗食月了,老祖宗們都生氣了,好好的祭拜之日,你們只顧着自己吃喝玩樂?不然咱們汴京會地動?這一地動,黃河嘩啦給你來一下,你有的喝了,管飽。”人羣裡有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嚷嚷着。
“奴也想去城西——”在報慈寺街設攤的娘子嘆氣道:“奈何奴家住城南,只能去南郊跟着岐王殿下祈福了。”
人羣中爆出鬨然大笑,七嘴八舌祈福那一日一夜除了告示上所貼出來的,還要帶什麼素吃食素飲好消遣的。彷彿已經認定了只要誠心跟着朝廷祈福,就能避免天狗食月和地動了。
“怕什麼?官家和娘娘都在京中呢,就當這許多宰相親王帶我們升斗小民去遊玩。要沒有天狗和地動,街坊們記得來修義坊找我鄭大買肉——”一個粗狂的聲音喊道。
“鄭屠,你家豬肉好是好,就是貴,便宜些哥哥們都去。”有人跟着起鬨。
“避過天災,怎麼能不便宜?”鄭屠揮了揮滾圓的胳膊:“一兩少收哥哥三文如何?”
衆百姓紛紛喝彩。鄭屠卻被一隻纖細白嫩的手扯住了耳朵:“奴還沒答應呢,明年嫁貴女,誰許你瞎應承了?”
“鄭老虎來了——”有那小兒喊道:“母老虎母老虎——”
笑聲四起。
***
天色暗沉下來,烏雲密佈,低低垂在六鶴堂的上方,兩扇木櫺窗被推了開來,風呼呼地涌入,吹得阮玉郎長髮飄動。
自六鶴堂高處往下看,今晚的汴京城,已無昨夜燈火輝煌的模樣,街市冷清,行人寥落。
“郎君,各大勾欄瓦舍都接到了開封府衙門的文書,貼了封條,七月十六開始,憑文書可往府衙領取這三日損失的銀錢。加倍給。”阮小五低聲稟報道:“城中百姓都在收拾了,七月十五隻怕都會按狗朝廷的告示去那些地方做什麼祈福。”
“好一個空城計。”阮玉郎手指輕撫過窗上精緻的雕花,榮曜秋菊,華茂春鬆的容顏在他心上浮現。這個小狐狸,他正等着她自投羅網呢。他要唱的戲,她想攔着?且看看你有無這個能耐。
“司天監設壇作法了?”阮玉郎手指灑落一些木粉,原先木雕的秋菊已模糊。
“設壇了,今日午時作法,言夜有大雨。”阮小五看看天色,倒吸了口氣。眼看着要被司天監料準了。京中原先還有些人不相信天狗和地動的,只怕也要舉家出城祈福了。
“觀星觀雲,皆可料準天氣十之七八,何況錢氏歷代皆精通天文地理。”阮玉郎淡然道:“不過這個用來糊弄世上的蠢人倒是極好,日後我也要用上一用。”
他胸口被銅錢所傷的地方,又隱隱痛了起來。那個老虔婆,倒是一心一意護着她。
阮小五憂心忡忡,半天也沒聽到阮玉郎有進一步的吩咐,躊躇了片刻,才退了下去。
阮玉郎默默站了小半個時辰,見豆大的雨點從那滾滾烏雲中倒了下來,方默默關了窗戶,在黑暗中慢慢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