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寶馬雕車香滿路, 笑語盈盈暗香去。樂—文七月初七的汴京城處處人聲鼎沸, 火樹銀花。大街小巷各大正店門外綵樓懸燈, 汴河之中的畫舫之上歌舞昇平。

身穿素白衣裳的小娘子們精心梳妝, 結伴穿梭在茶坊、夜市和勾欄瓦舍之間。說起今年七夕夜, 最可惜的莫過於汴京四美竟然無一人在京中, 害得她們春日就開始製作的香囊、扇袋沒了可投之處。

幸而如今的少女們喜歡得快, 轉移得也快, 感嘆一番後, 她們轉頭就歷數起今年國子監的少年俊傑,有人好奇地問起武監生裡異軍突起的美少年秦幼安,七嘴八舌之下, 話題很快變成了明年開春後的禮部試和衆士子們, 說起歷年榜下捉婿的習俗,不免又提到小蘇郎的風采。

有那爽快的小娘子笑言爲了家中阿姊,她爹爹請了八個膀粗腰圓的大漢,專等放榜時聽見哪位郎君上榜了,就趕緊搶回來說親, 若能搶到小蘇郎,那才叫三生有幸。衆少女擠眉弄眼簇擁着她往百家巷去, 個個小聲嘀咕大聲笑, 引來路人紛紛側目。

到了百家巷口, 遠遠見人頭簇擁,小娘子們聽身邊人笑言蘇郎蘇相公十多年來頭一回在七夕節帶女眷出門。她們趕緊踮起腳尖,見蘇府衆部曲簇擁着一輛牛車緩緩駛出, 年近四十的平章軍國重事蘇瞻依然如芝蘭玉樹,端坐於馬上,這盛夏夜中他一身荼白涼衫,神色恬淡,注目於遠處虛空中。

那年七夕,阿玞帶着阿昉要夜遊汴京。他雖有公務未了結,仍然陪着去了。還記得阿玞那夜怕人太多走散了,特意穿了一件素白輕紗窄袖長裙,在一片鶯紅柳綠七彩繽紛之中出類拔萃飄逸如仙。這十多年來,汴京城的小娘子們在七夕夜都愛穿白,除了他自己,不知還有沒有人記得是阿玞的緣由。

牛車四角上懸着七色香囊,一路飄香往北州橋而行,出了舊封丘門又行了一刻鐘,緩緩停在開寶寺門前。寺門前已站立着不少大理寺的皁役和宮中禁軍。

張蕊珠扶着晚詞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牛車,銀線薄羅紗裙折褶密密,百疊漪漪風縐,六銖縱縱雲輕,邁步之間如流水微動。

開寶寺的知客趕緊上前給蘇瞻行禮,躬身引衆人入內。蘇府部曲們四處警戒,僕從們高挑燈籠,跟着知客進了上方禪院。

張蕊珠難掩激動之情,拜謝了上方禪院的禪師後,疾步往後院去見從鞏義返京的趙棣。

蘇瞻看着她裙裾翻飛神色悽惶,輕嘆了一聲癡兒,看向殿中的長明燈,想起七年前的事,更是黯然神傷。

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

大殿香案前的檀香嫋嫋,拈香的人退後了兩步,肅默了片刻,轉過身來,卻是張子厚。

蘇瞻微微蹙了蹙眉:“子厚,你竟親自守在此地,未免太過杯弓蛇影了。”

張子厚看了看每年給王玞點的長明燈,輕哂道:“你的外甥女是我養大的。她雖然蠢了些,心眼卻不少。阮玉郎就是她給趙棣牽的線。我不來還真不放心。”

“大理寺既然已經查過了,也無真憑實據,子厚慎言。”蘇瞻冷言道:“若你還是一心要我罷相,只管衝着我來。她一個女孩兒所託非人,已經可憐可嘆。俗語生恩不如養恩大,蕊珠在我家中依然尊你敬你,你如此待她,實在令人心寒。”

張子厚朝天打了個哈哈,挑眉道:“蘇和重你不是識人不明,而是識女不明,遇到女子你就犯糊塗。”他擡腳往殿外走去,經過蘇瞻身邊,停了下來,輕笑道:“知不知道我見到你這般睜眼瞎,心裡已痛快之至?”

蘇瞻淡然道:“蕊珠是我姐姐僅存的骨血,我自然會看着她。無需你操心。”

張子厚側目凝視着這昔日同窗好友半生爭鬥勁敵,禁不住哈哈笑出了聲,一甩寬袖,大步跨過門檻,出了殿門。

張蕊珠在寮房中剛和趙棣抱頭痛哭了一番,訴說了幾句離別衷腸,就聽見門外傳來小黃門猶豫膽怯之聲:“張理少,殿下和夫人正在——”

趙棣一驚,面上不禁露出厭憎之情。張蕊珠趕緊使了個眼色,朗聲道:“是父親來探視五郎麼?快請進來。”

張子厚施施然進了寮房,目光掃過形銷骨立面容僝愁的趙棣,拱手行了一禮問了安,轉向張蕊珠道:“你回了蘇家,看來過得着實不錯。”

張蕊珠上前道了萬福,柔聲道:“多謝爹爹指引,方令蕊珠被至親尋回,大恩大德,蕊珠——。”

話未說完,張子厚清雋的面容上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你無需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我,這輩子安分守己就最好不過了。”

張蕊珠淚盈於睫,欲言又止,半晌後垂首應了聲:“蕊珠謹遵爹爹教誨。”

趙棣眉頭一皺,自從得知張子厚並非張蕊珠的生父後,此人就變成了僅次於趙栩的最可惡之人。想當年太皇太后睥睨着自己淡然說張蕊珠出身有瑕,不配爲吳王妃,他心中就刺痛萬分。他和蕊珠一直以爲太皇太后意指蕊珠是喪母長女,直到蘇瞻派人到鞏義接張蕊珠,他們才明白太皇太后怕是早就知道張蕊珠並非福建浦城張氏的嫡女。仔細想來,必然是張子厚偏幫趙栩,讓宮中人泄露給了太皇太后知曉,真是心思惡毒,既折辱了蕊珠好留待日後羞辱蘇瞻,又令他和太皇太后祖孫離心,使太皇太后以爲自己耽於美色不堪大任。

“張理少你並非蕊珠的生父,何必擺出一副嚴父的面孔來訓斥她?你又有資格訓斥她?”趙棣冷哼了一聲:“在太皇太后面前泄露蕊珠的出身,令她做不成吳王妃的不也是你麼?”

張蕊珠驚呼道:“五郎——”

張子厚卻淡然道:“尚書內省既來詢問,下官從未娶妻,總不能杜撰一個母親出來,等禮部戳穿後豈不令殿下成爲天下人的笑柄?張某撫養她十多年,若連說她兩句的資格都無,殿下是要令蕊珠背上忘恩負義不仁不孝的罪名麼?”

趙棣啞口無言,只拿眼瞪着張子厚。

張子厚拱手道:“大理寺遵太后懿旨二府所令,陪殿下在此休養生息。殿下有何要交待家眷的,還請當着下官的面說,朝中絕無人會以爲下官有徇私之心。”

趙棣和張蕊珠面面相覷,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得來的見面機會,有張子厚這樣的人在一旁虎視眈眈,他們還能說什麼。

小半個時辰後,張蕊珠纔在知客的引導下回到客堂,見蘇瞻正和禪師下棋,便靜靜侍立在一旁。蘇瞻擡頭見她眼鼻通紅,淚痕未乾,嘆了口氣:“多謝大師爲娘娘分憂,也成全了這孩子一片癡心。此局和重輸了。”

“阿彌陀佛,相公大龍將成,竟投子認輸,豈不可惜?”禪師雙手合十笑道。

蘇瞻起身拱手道:“孰重孰輕,和重心裡有數,先告辭了。”

他帶着張蕊珠飄然而去。禪師笑着搖搖頭,拈起蘇瞻所執的白子,繼續原來的這一局。

***

開寶寺的斜對面,是北瓦子。北瓦子雖然不在開封城內,但因開寶寺、襖廟斜街、夷山夕照的緣故,向來不缺生意。北瓦子再往北,是天清寺。天清寺的斜對面就是城北班直軍營。

阮小五進了天清寺的大雄寶殿,躬身對大殿上負手昂然直視佛像的阮玉郎行了一禮:“郎君,蘇家的人已經離了開寶寺,大理寺的人還在。了因了果試了兩回,遞不進話。上方禪院只許本禪院的僧人進出。”

阮玉郎輕輕點了點頭,背在身後的手指略略屈了起來:“京中各處可都知會到了?”

“中元夜各大瓦子,都將上演目連救母。郎君放心,萬事俱備。”阮小五深情難掩躍躍欲試之情。

“目連救母。”阮玉郎眯起眼:“多虧我佛慈悲。”

算起來,三年前馬失前蹄就是中元夜,他偏偏還是要在這一夜起事。陳青、趙栩能奈他如何?他的天下,他要取回來,天經地義。

阮小五猶豫了一下:“還未能找到孟娘子的下落。前些時趙栩似乎故意聲東擊西,引開了中京各路人的注意。”

“只管盯着孟彥弼的行蹤,他既然出了京城,她必然已經在回京的路上。”阮玉郎脣角浮起笑意,輕咳了幾聲:“趙栩贏了幾次,勢必要乘勝追擊,也定會看出完顏亮故意賣出的破綻,他若有進取之心,就不會親自趕回京城。你知道該如何安排了?”

阮小五吸了口氣:“小五明白,絕不會傷到娘子性命。”見阮玉郎再無祝福,便行禮退了出去。

阮玉郎站立了良久,胸口銅錢舊傷隱隱作痛起來。還有七個白天黑夜,雖有些不盡如他意,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他又在意什麼“節義”名聲,成王敗寇而已。待天下在手,他自有法子贏回人心。天下人,都只是他局中的棋子。

***

真定府乃大趙河北西路的首府,掌管六州事務,與契丹接壤,城中建築卻青磚粉牆,亭臺樓閣纖巧秀麗,素以園林建築名冠大江南北。七夕的真定府宛如江南,燈火千衢,處處笙竽,繁華如許。

剛入城的陳太初和蘇昉一左一右,護着九娘,緩步在沉沉人海中移動,往府衙附近的元旭匹帛行去收取京城和趙栩兩處的消息。

他們出了中京,馬不停蹄一路奔襲,日行四百里路。入了大趙境內後,河北路的飛奴遞送的信息極爲頻繁,每晚歇下後,九娘都要和陳太初蘇昉章叔夜商議一兩個時辰,整理好文書再遣人送往中京給趙栩。

抵達匹帛鋪,掌櫃了迎接衆人安頓下來。九娘草草梳洗過後,惜蘭給她腿股被馬鞍磨破之處悉心地上了藥,見她咬着帕子疼得滿頭是汗,猶豫了片刻還是低聲道:“娘子這一路趕路太甚,腿肉磨傷得太厲害了,再不休養恐怕會留疤。不如和郎君們說一聲,在真定歇一日,剩餘四百里路不到,後日夜裡也能到大名府了。”

九娘搖頭道:“二哥已經到了大名府,我們需早些會合他。你勿跟人提起這傷。”

惜蘭嘆了口氣:“兩位郎君方纔特地叮囑我提醒娘子,若有擦傷,萬不可逞強,大名府至汴京還有七百里路呢。”

“不要緊,我練騎射那陣子也是這樣的傷,一兩個月傷疤就掉了。”九娘示意惜蘭給自己穿上長裙。她離汴京越近,明明一路平安無事,眼皮卻跳得厲害,心也慌。這兩日收到京中的消息看似無事,她卻總覺得煙霧重重。

陳太初和蘇昉都換了舒適的道服,正在看各方消息。章叔夜依舊一身短打,正在擦拭自己的朴刀。

見九娘來了,陳太初將手中的幾封信遞給她:“蘇相說服了二府,遵太后娘娘的旨意,前幾日接回了趙棣。安頓於開寶寺,性命已無礙。大理寺的人一直跟着。”

九娘心中暗暗嘆了口氣,見蘇昉面色如常,便低頭看信。這封卻是張子厚親筆,字體十分眼熟。

“京中十分堪憂。”蘇昉冷靜地道:“宮中清查了兩遍,不知道還有沒有阮玉郎的眼線。太皇太后又好了一些,雖不能聽政,卻已經能開口說話。河北兩路軍中的將領替換要到月中才可行。西軍和西夏還對峙在蘭州城前,梁氏以遷移西夏不願歸趙的百姓爲由,獻城一事已經拖延了四五天。”

陳太初將趙栩的信遞給九娘:“看看中京情勢如何。”

九娘見他照例讓自己拆趙栩的信,柔聲道了謝,取了小銀刀,裁開信封。

“六哥說和親儀式頗順利,完顏亮已帶着女真人馬及中京盟約回黃龍府了。李穆桃也已動身返回西夏。大同驛擒住了三批刺客——”九娘一頓,聲音啞了下去。趙栩不隱瞞此事,自然是爲了讓她放心,他輕巧一句帶過,但箇中兇險,她親身經歷過幾次,深知每次都是生死關頭極爲兇險。

陳太初和蘇昉對視一眼,也不催她。陳太初擡手給九娘倒了一盞茶。

九娘擡眼看了看他們三人,脣角用力上翹起來:“有元初大哥和高似在,六哥肯定安然無恙,對吧?你們不用擔心。”

蘇昉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別怕,六郎既然都寫在信裡,必定無妨。”

九娘定了定神:“完顏氏和高麗使館接觸頻繁,六哥讓我們派人去膠西查看一下水師——”

陳太初眉頭一皺,猛然站起身:“不好。叔夜,你快去看看這邊有無大趙水師的輿圖。”趙栩三年前自兩浙路回師後,有特別留意過福建兩浙淮南河東等地的水師,如今信中驀然提起膠西水師,想來必有蹊蹺。

“水路?”九娘和蘇昉悚然而驚。

蘇昉反應極快,面色凝重起來:“你是擔心阮玉郎勾結女真和高麗同謀水路?那前幾日邸報上所寫的膠西高麗商人傷亡事件,會否是女真人和高麗人有意爲之的出兵藉口……可是高似爲何對此一無所知?”

三人靜默了片刻後,陳太初略一思忖:“阮玉郎只是利用高似對付六郎和陳家。水師這種大事恐怕他一早就搭上了高麗。”

九娘前世在杭州也聽過蘇瞻對兩浙水師的評述,低聲問道:“記得十年前除了虎翼水軍有三萬人外,兩浙水師僅有四千人,戰艦一百二十艘,如今京東東路和淮南東路的水師情況如何?”

章叔夜已取了輿圖回來,聞言答道:“殿下派人制作的水師輿圖在杭州元旭匹帛鋪中,這份只是京東兩路和兩淮路的普通輿圖。我記得大趙今有二十一路水軍,三分之二在兩浙淮南和福建。京東東路和淮南東路的水師約有三萬兩千人,戰艦三百艘。”

陳太初趕緊展開輿圖,和章叔夜看了片刻後,兩人臉色愈加沉重。

九娘緊張地問道:“若是阮玉郎真的圖謀水路,會如何動作?”

陳太初苦笑着指着和登州極近的對海港口:“此處是契丹的蘇州港,三年前就落入了女真手中,越渤海至登州只需一夜可達。”

章叔夜仔細算了算:“從高麗渡黃海到膠西,恐怕七八天就到了。如今七月裡,我大趙禁軍教閱均不超過兩個時辰,若被女真和高麗水師乘虛而入,登州只怕難保。”

九娘立刻反應過來:“那海州豈不也危矣?”海州乃淮南兩路的重要港口,一旦登陸海州,離應天府只有七八百里路,鐵騎日夜換馬不停,一晝夜也可到達。

四人看着輿圖,只覺得京師之險迫在眉睫。阮玉郎牽引西夏自京兆府東侵,加上西京和鞏義的人馬呼應,大趙西路危殆。再有女真鐵騎攻佔契丹,由沈嵐把住了大名府做內應,河北路堪憂。如今黃海渤海若有高麗和女真自東水路入侵圖謀南京應天府,汴京城可謂他囊中之物。他在福建和兩浙路通過蔡佑黨人經營多年,只需無人勤王,只怕幾日夜就能攻下汴京。

作者有話要說:注:

契丹的蘇州是今日大連金州港。登州是山東蓬萊。海州是連雲港。北宋水師實力並不弱,可惜還是以陸戰爲主。

最後一段大劇情過度到位了。會力爭規律一些。一週不少於一萬五千字更新,但沒法保證日更。這幾日還有許多手續要辦,大件物事要配置。還有許多過來玩的朋友要接待,我貌似已升級爲地陪了......

不會虎頭蛇尾,各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