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殿的偏殿內早已備好了宴客茶酒, 耶律延熹和耶律奧野當先引領衆人依次入座。
待趙栩等人坐定後, 司贊高唱, 耶律延熹舉杯作賀, 衆人喝了三巡, 說了些場面話, 氛圍寬鬆下來。
滿殿的目光都在趙栩和身側陳太初等人的身上不斷來回巡弋。
耶律延熹又敬了趙栩一杯, 感嘆道:“大趙貴公子, 氣蓋蒼梧雲。殿下身邊也盡非塵土間人。難不成竟然是名聞天下的汴京四美齊聚南京?”他視線掃過垂首立在趙栩身後的女官身上, 略作停留,又看向趙栩。
趙延壽等人又大大吃了一驚。傳聞中的汴京四美,可謂大趙朝廷新一代最拔尖的公子, 怎會全來了此地?
趙栩笑道:“殿下謬讚了。這三位都是本王的表哥, 因吾不良於行,一路陪伴前來,故未曾細細介紹。”
蘇昉和陳太初陳元初三人坦然上前,給耶律延熹和耶律奧野重新行禮自報家門。
“吾聽說寬之在洛陽和應天府的國子監裡推廣張學,甚得士子愛戴, 還望小蘇郎對我契丹學子不吝指點。”耶律延熹起身,回了蘇昉半禮, 更舉杯相敬。
“寬之豈敢。殿下對李青蓮和家父的詩句信手拈來, 可見對中原文化熟稔在心。還請殿下指教。”蘇昉脣角含笑, 回得不卑不亢,雙手平舉齊眉,飲畢杯中酒, 心裡卻多了一分警惕。他在西京洛陽和南京應天府所作所爲,乃先帝密詔禮部在國子監和太學進行的試行推廣,並未對外公開。遠在千里之外的耶律延熹卻瞭如指掌,可見契丹對大趙朝野也從未掉以輕心過。
耶律延熹又說了兩句仰慕蘇瞻才學書法的話,轉向陳元初陳太初問起趙夏之戰的近況,嘆道:“前幾日吾從中京出發時,和興平長公主見了一面。若陳大公子願意,吾願從中調和。若能化敵爲友,也是一段佳話。”
陳元初桃花眼冷凝,面無表情,抱拳拱手道:“多謝太孫殿下。陳某如今已是一介廢人。國仇一事當聽從燕王殿下的,陳某不敢置喙。但這私怨陳某一日不敢忘懷,只能辜負殿下好意了。”
耶律延熹也不生氣,見趙延壽下首的羣臣露出不忿之意,他擺了擺手:“既是私怨,吾也就不說了。”
見蘇昉三人回了座,耶律延熹舉杯對趙栩說:“興平長公主聽說她的妹妹辛公主在秦州被趙軍俘虜,特請吾向殿下討個人情,可否還辛公主自由,若能交給吾妹照顧,西夏願歸還熙州城。”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燕王趙栩前來調和契丹和女真之戰,大趙又在趙夏之戰中扳回局面,逼得樑太后狼狽不堪,自然是四國之間最強勢的一方。耶律延熹這兩句話,不僅顯示出契丹在丟失上京的情況下還有資格斡旋趙夏關係,更擺明了契丹和西夏作爲聯姻之國如今依然很是親近。
趙栩朗聲笑道:“興平長公主有如此誠意,爲何不隨太孫殿下一同前來南京?只可惜辛公主並非她親生妹妹,實乃是陳家昔日秦州的故友,她被樑太后軟禁在興平府,乃陳太初單槍匹馬將她救出的。如今她親自往秦州依靠陳家,何來俘虜一說?”他掃了一眼滿座譁然的析津府官員,傲然道:“長公主欲以熙州換人,只怕她還不知道前夜熙州城已被我大趙西軍收復,迴歸了我秦鳳路。梁氏敗退一百二十里,逃向蘭州。”
大殿內死寂了一息,躁動起來。耶律延熹和耶律奧野相視一眼,異口同聲向趙栩祝賀。耶律奧野雖然每日收到趙栩的信,卻始終摸不準他用何種方式傳遞信息才能如此飛快,對趙栩的忌憚又深了幾分。
耶律延熹不再談論國事,朝身邊內侍輕輕頷首。不多時,舞姬樂伎們相繼入殿內獻藝。
隨後待耶律延熹再舉了三次杯,司贊高唱禮畢。迎時便服破例,別時卻照禮儀做足了規矩。鞭響三聲後,耶律延熹退入偏殿後閣。
趙栩等人隨耶律奧野出來,再往城外永平館下榻。隨行的五百將士在皇城外的烈日下已列隊站了一個時辰,人人汗溼透背,面孔赤紅,卻無一人移動半分。
“殿下御軍神乎其技。奧野拜服。”耶律奧野嘆道:“皇兄和興平長公主的商議,奧野實在不知,還請殿下莫怪。”
趙栩淡然道:“公主何出此言?還請轉告太孫,六郎此番前來,爲的是契丹大趙兩國間的兄弟之盟,脣亡齒寒,不願女真遠交近攻之策得逞,更不願與虎狼爲謀,若有謀算燕雲之心,只需應了女真的國書。腹背受敵之下,請問公主貴國能支撐多久?公主眼前所見的大趙將士,可遜色於女真?太孫何須借西夏之力來掣肘於我?”
耶律奧野拱手改了稱呼:“六郎請放心,我皇兄並無此意,他受人所託不得已而爲之。你的話我定然如實轉告,請讓奧野送殿下出城。”
一旁趙延壽等羣臣上前拜別趙栩,看着他車駕和隨行將士緩緩往城南而去,都籲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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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館內,因駐守南京的趙使隨軍去了延芳澱還未歸來,幾個小吏誠惶誠恐,院子早已準備妥當,附近的十多戶民居和客棧也早已租賃了下來,才把五百將士安置妥當。驛館裡的幾十個僕從隨侍也只被章叔夜安排做些粗活。
衆人略加梳洗便聚到了趙栩院子的偏廳裡。趙栩特地讓人去請了穆辛夷過來,將耶律延熹所言說了,似笑非笑地道:“你若要去越國公主身邊,只管開口。我趙栩不屑於用一個女子去換回丟失的國土。我國故土,自有我大趙熱血男兒去收復。”
九娘看向穆辛夷,心中惻然,穆辛夷待太初的心,她看得清清楚楚,至誠至真,太初和她之間也甚是默契,無需言語心意相通。奈何兩國即便和談,也遠隔山海,再有元初之恨,絕無任何在一起的可能,只是以穆辛夷的性子,她應當不會捨得離開太初。
陳元初冷哼了一聲:“只怕請神容易送神難,何況還是自己找上門來的神仙。”
蘇昉倒和九娘所想差不多,看了一眼陳太初,笑着對穆辛夷說:“有你在很熱鬧,阿妧也有人陪着說話,挺好。”這已經是最熱忱的挽留。
穆辛夷笑着站起身,抱拳團團一圈,聲音爽脆毫不猶豫地道:“多謝你們一路照顧我。我的確很想念我阿姊。我這就要走了。”
見衆人都怔在當場,穆辛夷看看他們:“我可以走嗎?”
衆人下意識地看看穆辛夷又看向陳太初。
陳太初凝視着穆辛夷,見她雙目晶亮,面帶笑意,並沒有一絲爲難的樣子,便走到她身邊,笑着攜了她的手:“小魚,我們出去說話。”
他轉頭對趙栩道: “你們先行商議,回頭告訴我就是。”
出了偏廳,夕陽在廊下灑了一片金光。
她的太初牽着她的手。他的手溫暖又幹燥。穆辛夷笑得眼睛彎了起來。
陳太初攜着穆辛夷,走到院子中嶄新的一條長石凳上並肩朝西坐了。盛夏的日頭即便已是黃昏,依然照得他們倆臉上燙燙的。
陳太初依然沒有放開她的手,她的手心滿是薄繭,手指纖細。不知爲何他突然想起在興平府救她的那一夜,她說的每一句話。小魚,原本也是他的小魚。
“這個時辰,秦州的天還亮得很呢。”穆辛夷腳尖踢了踢地上的一塊極小的碎石,轉過頭來笑眯眯看着陳太初:“你說秦州城的馬肉都吃完了嗎?吃不完的話,你婆婆會不會醃起來?”
陳太初轉頭垂眸看着她,也笑了起來:“吃不完當然會醃起來。我們出征打仗,死了的軍馬也會這麼處置。我爹爹說他當年在洮州和大軍失散後,在山裡走了許多日,多虧了懷裡的幾塊馬肉乾纔沒餓死。”
穆辛夷睜大眼:“馬肉乾?陳伯伯偷來的嗎?”
陳太初笑意更濃:“小魚真聰明,的確是偷的。大趙軍中米糧向來偷工減料,軍士們一日只有兩餐,吃到嘴的都是稀薄菜粥,若有胡餅和炊餅,必然是遇到什麼節日或有上頭下來檢閱。何況是肉?這些馬肉醃好了,也都是供給將領們和監軍等人食用的。”
穆辛夷扁了扁嘴:“我們西夏也好不到哪裡去,你們好歹還有菜呢,我阿姊說她這次出征若有一天沒能搶到足夠的米糧,一天只能喝一頓稀粥,全是水,簡直就是米湯。”
“小魚是爲了我要去越國公主身邊麼?”陳太初凝視着她。
穆辛夷搖搖頭:“是爲了我阿姊。沒有阿姊暗中安排,陳伯伯再厲害也不能這麼輕易收復熙州。阿姊已經用熙州在換回我了。樑太后很快會疑心上她,我要陪在她身邊。”
陳太初默然了片刻,心知她所言非虛。熙州北面就是蘭州,歷來多兵爭,城牆高且厚,壕溝深且廣,四面均有甕城,若無內應,極難攻下。何況梁氏有二十多萬大軍守城,若無五十萬大軍日以繼夜攻城,絕不可能這麼輕易收復。
這不僅僅是李穆桃在換回小魚,更是當初對他的承諾,是對陳家的承諾。李穆桃竟是一個守諾之人……
穆辛夷的手指輕輕劃了劃陳太初的掌心,“咦”了一聲:“太初你不怕癢了?”
陳太初微微點了點頭。
穆辛夷歪了頭問:“太初還有什麼地方變了是我不知道的?快告訴我。”
陳太初想了想,柔聲道:“我如今能吃辣,頗愛吃魚,不愛吃糖沒變,但不愛吃胡餅了。若不在軍營裡,入睡前會看半個時辰的書,有時是兵書,有時是經書。除了每日練武,還會練字——其實我的每一日都極其規律,乏善足陳。”
“爲何是乏善足陳?就算是我傻了的每一天,現在想起來也覺得很有意思。可是太初,我知道有一個事情你一直沒變。”
“你說。”
“我的太初有一顆溫柔心,不喜歡殺人,不願意打仗。”穆辛夷的聲音輕柔,語氣卻堅定:“他只是沒辦法,可是太初,你不能連難受都沒有地方放。”
陳太初靜靜看着她,她眼中的夕陽似兩團火一樣,火裡是他自己的面容。
許久,陳太初才微微點了點頭。誰會天生喜歡殺人,誰會天生願意打仗?他姓陳,他必須去必須殺必須贏,這是他自出生就註定的路,無人可改。
穆辛夷雙手包住陳太初的手,笑道:“你不要像你哥哥那樣。你心裡想什麼,就說出來,和六郎說,和寬之說,和阿妧說,和元初大哥說。無論你說什麼,你還是他們的太初。六郎和元初大哥就算一時生氣,慢慢也會懂的。”
陳太初微笑起來:“我無事,你放心。”
“先安置再捨棄總比視若無睹好。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穆辛夷笑着握了握陳太初的手,站了起來:“我這就要回去了,我的太初要好好的。”
陳太初站起身,伸出手臂毫無顧忌地將她輕輕擁入懷中,拍了拍她的背:“好,小魚你也要好好的。”
穆辛夷一愣,緊緊抱住了陳太初,大笑起來:“太初你今日牽了我的手,還抱了我,我好得不能再好了。若能每日都和你這麼道個別,神仙我也不願意去做。”
陳太初聽着她開懷大笑,不知爲何,卻有一種不祥之兆涌上心頭。
在窗口看着他們二人的九娘,心頭說不出的悵然。明明在南京未必就見不到穆辛夷,到中京後也應該會見到她,此時此刻,卻有一種此生不復相見的離愁,籠罩着院子裡的他們,也籠罩着屋子裡的他們。
作者有話要說:註解:
1、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出自《南華經》(莊子)
2、太初會好好的。謝謝微博私信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