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皇城都堂內的官員陸陸續續都散了。張子厚進來的時候見蘇瞻還在和趙昪說話, 便坐到一邊喝茶。他每日早晚發兩次信給燕王, 每日也能受到一次回信, 但並無九孃的消息。阮玉郎大名府行刺也未能討到半點好處, 想來有殿下悉心守護, 她定然是無恙的。

趙昪臨走時笑嘻嘻打趣張子厚:“沒想到你與和重昔日同窗, 今朝竟然也算是親戚了。甚好甚好。”

張子厚擰眉瞥了趙昪一樣, 冷笑了一聲。趙昪摸摸自己的鬍子搖搖頭走了。

蘇瞻和顏悅色地道:“子厚, 家母很感激你替家姐保住蕊珠的性命, 你何時得空,還請來我家中一敘。”

張子厚知道他將張蕊珠接回了百家巷蘇府,微微擡了擡眼皮:“嫁出去的女兒, 潑出去的水, 她自甘去做吳王侍妾,張某早當沒養這個女兒。蘇相無需放在心上。只是大宗正司萬萬不能交到吳王手裡。還請蘇相別被外甥女的眼淚給哭得心軟了。”

蘇瞻放下手中的文書,嘆了口氣:“和重尚不至於糊塗至斯,蕊珠她所託非人偏偏一往情深。吳王守陵清苦,她若不爲夫君求情, 豈不令人心寒?明日定王殿下大殮,宗正寺和禮部已經上書請娘娘決策, 眼下知大宗正司事一職, 依照慣例, 當由先帝同胞弟弟岐王擔當,因太皇太后一事,娘娘恐難放心。另一位按輩分也當得此任, 宗室中呼聲頗高,乃先兆王的長子餘杭郡王。”

張子厚皺起眉頭:“是自請去西京,三辭親王封號的那位?”

蘇瞻點了點頭:“不錯,餘杭郡王在西京素來剛直不阿,對宗室子弟管束甚嚴,這幾年科舉,西京宗室倒有五人入了二甲,雖不能出仕,也得到許多民衆稱讚。”

“知大宗正司事這個位子舉足輕重,卻非二府可推舉任命。乃屬娘娘和陛下的家事。”張子厚皺起眉頭,燕王在即位登基前是最合適此位的,卻已經行監國攝政事……

蘇瞻也明白他的意思:“我看娘娘恐怕寧可選餘杭郡王也不會選岐王。”

張子厚默然了片刻:“知道了,我自會派人去西京摸底。殿下有信來,你家大郎今晚就會抵達河間府。”

蘇瞻微笑着籲出一口氣,站起身來:“有勞子厚費心了。太初也日日有信給他母親。我今早也知道了。”阿昉突然西去秦州,卻一改執拗之心願意輔佐燕王,許是阿玞和阿昕在天有靈,令他釋懷了。如今自己重回相位,又有燕王支持,家中阿昉出仕無憂,三孃的遺孤又得以尋回,可謂是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都堂內寂靜下來,侍候的人見張理少還在裡面,也無人敢入內打擾。張子厚手中的茶很快冷了。他這些日子不太願意回府,似乎在宮裡在衙裡忙忙碌碌,就能不再想起。他親手把她送到了殿下身邊,前塵舊事理當了結。但偌大的府中,連分神的絲竹舞樂都沒有了,冷清到處處都會想起。

夜來攜手夢同遊,晨起盈巾淚莫收。

***

宮牆深深,鴿羣環繞。六娘跟着孫尚宮從隆佑殿寢殿出來,日光透過葳蕤樹蔭,碎碎落在院子裡,廊下的幾十只鳥籠裡的珍稀靈鳥也被熱得沒了聲音。

迎面張尚宮領着一位老婦人進來,六娘一呆,脫口而出:“錢婆婆?”

張尚宮笑道:“阿嬋,這位雖在你孟家住了幾十年,卻一直都是司天監的司天臺臺事。如今奉娘娘旨意回宮來,日後也能參見了。”

錢婆婆的背依然佝僂着,聞言擡頭對六娘笑了笑:“六娘子安好。”不卑不亢,不親不疏。

六娘心中驚疑不定,趕緊福了一福:“錢臺事安好。”太皇太后前些時略有好轉,雖不能如常說話,也不能起身,卻已能說上幾個字。這位錢婆婆在定王殿下薨了以後突然入宮來,又是爲了什麼?

錢婆婆垂首跟着張尚宮進了隆佑殿,寢殿裡依然還是素幔低垂,新換的冰盆上縈繞着絲絲白氣,從外入內一陣涼意。屏風後的太皇太后剛擦洗過身子換過小衣,醫女們正在爲她按摩雙腿。

“臣錢微叩見太皇太后,娘娘萬福金安。”錢婆婆在腳踏前俯身跪倒,行了叩拜大禮。

太皇太后的手指略略擡了擡。張尚宮趕緊上前扶了錢婆婆起身,旁邊宮女已搬了繡墩放在了腳踏前頭。衆醫女宮女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卜——卜卦。”太皇太后嘶啞的聲音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渾濁的眼珠死死盯着錢婆婆。賀敏的妻子溫氏兩次遞摺子要入宮來請安,都被五娘以她需要靜養爲由拒了,她才明白過來趙栩小兒騙了她,他那般陰險狠毒,自然是爲了氣死她,她怎麼也不能讓這等居心叵測的孽種得逞。

錢婆婆神態安詳,躬身道:“臣先前在孟家和壽春郡王一戰,失了一枚銅錢。請娘娘恕罪,臣無器可用。”

太皇太后胸口起伏了片刻:“六?”

錢婆婆默然了片刻後道:“臣最後一次看,她的命格未有變化。”

太皇太后呼出一口濁氣,又喘息了片刻,擡了擡兩根手指。張尚宮低聲請示:“娘娘是要宣召岐王殿下入宮?”

那手指費力地點了點。

張尚宮行禮退了出去。錢婆婆的目光投在太皇太后的面容上,輕嘆了一聲:“臣身受光獻太后大恩,理應爲娘娘分憂。但臣屢觀天象,紫薇北移,七殺、破軍環繞。娘娘還請順應天數。”

“天?”太皇太后的手指顫抖起來。

***

暮色漸漸四合,陳太初一行人終於抵達了河間府。

元旭匹帛鋪的後院偏廳裡,席面早已備妥。九娘在院子裡來回踱步,聽到外面章叔夜難掩激動的聲音,立刻提裙往垂花門外跑去。廊下一直注視着她的趙栩無奈地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做阿妧放在心上掛念不已的表哥,還是她日後白首到老的夫君,根本不用選。當年三個表哥,終究是他這個隔的最遠的撈到了月。

陳太初和蘇昉笑吟吟地看着垂花門裡乳燕一般輕盈飛出的少女,異口同聲道:“阿妧——”

九娘站定了細細打量着他們四人,輕輕福了一福:“三位表哥看起來都好,阿妧就放心了。”

蘇昉笑道:“阿妧爲何瘦了?”

九娘見他人黑了不少,下頜一片青黑色胡茬,心疼不已:“我又長高了,看起來自然瘦了。”她目光投向陳太初身旁的穆辛夷:“太初表哥,這位定是穆姐姐了?”

陳太初笑着點了點頭,阿妧的確又長高了一點,氣色也佳,看起來六郎把她照顧得很好。

穆辛夷眉眼彎彎:“世上原來真的有這麼好看的女子。我是穆辛夷,你喚我名字就好。”

衆人和趙栩敘舊後,魚貫入席,又各自說了些信上未曾寫到的事,細枝末節紛雜瑣碎,喝完茶後才齊聚趙栩屋內商議。得知定王殿下薨了,陳元初皺起眉:“會不會和阮玉郎有關?如今你不在京中,趙棣有無機會翻身?”

一時屋內靜了下來。

趙栩將岐王和餘杭郡王的事說了:“南京、西京和東京三處的宗室雖有七千人,多爲庸庸碌碌之輩,只怕難以選出取代這二人的。”

陳太初在心中過了一遍宗室諸位親王、郡王,也皺起了眉頭:“可有人提起趙棣?”

“禮部有人提了,娘娘留中不發。”趙栩看了蘇昉一眼:“張蕊珠是你姑姑的遺孤,已經被蘇相從鞏義接回了百家巷。禮部也有人因此彈劾你爹爹。”

蘇昉和九娘都一怔。蘇昉略一思忖:“我爹爹既然接了永嘉郡夫人回百家巷,就絕不會允許吳王回京。六郎毋需擔憂。”

九娘柔聲道:“娘娘和太皇太后兩宮不和,定然偏向餘杭郡王。如若定王殿下仙逝和阮玉郎有關,他定然和餘杭郡王素有關聯。六哥需請娘娘選岐王殿下才是。太皇太后爲了先帝,從來不親近另外兩個兒子。岐王殿下未必會和太皇太后站在一起。”

陳元初撫掌道:“阿妧言之有理。”

趙栩喚成墨將輿圖取了出來,和陳元初陳太初商議借兵後出征西夏的線路。九娘和蘇昉先退了出來。惜蘭已帶人在院子中的大樹下放置了三四張籐牀,井裡湃好的瓜果都擺在了案几上,薰蚊蟲的藥草冉冉飄香。

九娘走到樹下,穆辛夷從籐牀上翻身而起:“九娘?”

“多謝你送給我的黃胖。”九娘靠着她坐了,牽起她的手:“你幾時過生日?我會一點針線,想自己做個香包送給你。”

穆辛夷側頭想了想:“我是九月初六生日,先謝謝你了。”

九娘一呆:“九月初六——。”她心裡發酸,阿昕是正月裡的生日,全然對不上了。這個阿辛只是穆辛夷。

蘇昉剝了一些荔枝,將小碗放到九娘手裡:“九月裡小魚應該回西夏了。我們也差不多要回京了。”

穆辛夷笑了起來:“等不打仗了,你們來西夏玩好不好?我帶你們去騎駱駝。”

想到趙栩他們正在商議征伐西夏之事,九娘看着穆辛夷全無雜質的雙眸,心中有一點難過,輕輕點了點頭:“好。”

穆辛夷認真地道:“我知道燕王和太初想要攻打我們西夏。”

蘇昉和九娘都一驚。

穆辛夷擡頭看着夜空:“我阿姊和我都是在秦州長大的,阿姊不想和大趙爲敵。九娘你說有什麼法子能不打仗嗎?”

“你姐姐興平長公主若能取代樑太后,歸還熙州,誠心和談,自然就能令雙方百姓免遭兵災。”九娘道:“要知道大趙百年來從未主動侵犯過鄰里,即便和契丹爲了收復燕雲而戰,最終還是用錢帛消弭兵禍。這次和談也是大趙發起的,六哥他身中劇毒不良於行,依然千里奔波,爲的也是天下百姓少受苦。就算最終談不攏真的要打,也是爲了以戰止戰。”

穆辛夷低頭喃喃道:“以戰止戰?”

九娘握住她的手:“不到萬不得已,誰願見生靈塗炭?我大趙子民是人,契丹和西夏的子民也是人。你既有惻隱之心,爲何不勸說長公主取而代之?兩國交好,百姓安寧,功在當代。”

“可是我阿姊眼下還打不過樑太后。”穆辛夷想起李穆桃和衛慕元燾的商議,搖了搖頭無奈地道。

蘇昉笑道:“若加上大趙和契丹都支持長公主,你阿姊可有勝算?”

穆辛夷眼睛一亮:“其實我也想過這個,可是怕元初大哥和燕王不肯。”

九娘奇道:“太初呢?”

穆辛夷突然笑了開來,大聲喊道:“太初——”

章叔夜推着趙栩的輪椅,陳元初和陳太初在低聲說着什麼,往樹下走來。

待三人坐定,蘇昉將方纔的話說了,看向趙栩。

趙栩面無表情地看向穆辛夷:“你姐姐的野心就比梁氏小麼?她冒充元初,陷陳家於不義,何以取信於我?與其養一頭狼,還不如掃平西域,一概併入我大趙版圖,方是一勞永逸之計。你就算到了中京告訴李穆桃此事,又能如何?”

穆辛夷眨眨眼,搖了搖頭,有點喪氣:“不能如何。可我阿姊不是狼——”

“狼子野心你懂麼?”趙栩冷笑道:“你的心機也不淺,和李穆桃一唱一和一軟一硬,挾了送藥的恩義,就想借刀殺人,這算盤倒也打得不錯。”

穆辛夷愣了愣,忽然笑了起來:“你想殺我對不對?”

趙栩脣角微勾:“我確有此意。”

“六郎——”

“六哥——”

陳太初皺起眉頭和九娘同時出聲。陳元初老神在在地繼續剝着荔枝,蘇昉卻頗有興味地看着毫無懼色的穆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