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那箱子中整整齊齊,放着十二個黃胖,不同於普通黃胖,這些全都繪製上了顏色,五顏六色,惟妙惟肖,幾乎不能叫黃胖得叫彩胖纔是。

六個小郎君,穿着不同布料裁剪出的合體的衣裳,分別在讀書、射箭、蹴鞠、捶丸、吹笛、舞劍,個個神情生動,動作趣致。九娘碰一碰那鞠球,真是皮做的,戳一下小弓箭的箭頭,還真有點疼。

六個小娘子,也分別穿了各色裙衫褙子或半臂,讀書、彈琴、繡花、看燈、賞花、品茶,就連那手中的燈籠和花朵,都彩繪得一絲不苟,髮髻上的髮釵也都是精細無比,伸手碰一下那蝴蝶釵,觸角還微微顫動起來。

九娘看傻了眼。這哪裡是玩兒的,供着都捨不得碰吧。

孟彥弼捧着個小匣子過來,一臉討好地告訴九娘:“九妹,你可千萬千萬記得咱們的約定啊。”他看看慈姑和玉簪:“慈姑,玉簪姐姐,你們先去外邊喝碗茶,我有事和九妹妹說。”

慈姑和玉簪笑着只看九娘。九娘抿脣笑着點頭,她們這纔出去了。

孟彥弼笑嘻嘻地說:“我告訴你吧,這些好玩意兒,還真多虧了六郎。那天我也在,太初拿了一個黃胖,說就按那個樣子,打算去請文思院下界的楚院司做上幾個討好你。你知道六郎他幹了什麼?”

九娘搖搖頭。

孟彥弼擱下匣子,擡起一腿,踩在箱子角上,一手裝作拿起一樣東西左看看右看看,忽地往地上一摔:“砰!他把太初拿去的那個黃胖砸了個粉碎!”

九娘被他一聲大喝嚇得縮了一下身子,心道這模樣,倒是挺像趙栩的。還有咱這二哥,不知道是不是瓦舍勾欄去多了,說唱俱佳。陳太初拍拍她的背,笑着看孟彥弼繼續演。

孟彥弼鼻孔朝天冷冷地瞥了陳太初一眼,頭一扭:“這天下間最拔尖的匠人,最頂尖的造作坊,最好的材料,竟然要給你做這種醜東西?不如不做!索性你去街市買幾個,騙騙那——”演到這裡,孟彥弼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接道“小孩子。”

其實趙栩原話說的是矮胖冬瓜。這可不能給九娘知道。可他看看九娘笑盈盈的雙眼,又覺得這鬼靈精似乎什麼都知道。

孟彥弼努力學着那天趙栩的口氣,又狂又傲地仰着下巴,斜睨着陳太初:“你要是因爲我去討好人,要做這種東西,還是省省吧!求你千萬別拿出手去丟了我的臉!哼!算了,你且等着,明日我陪你去找楚院司,叫你看看我的本事!”

九娘笑盈盈地打斷了他:“二哥,那個壞蛋,他爲什麼也能進皇宮?那個院司爲什麼要聽他的話呢?”

孟彥弼一噎:“哦——我——他——是和我一樣,在宮裡幹活呢。咱們總在一起玩耍。他不是壞蛋,九妹,你可要記住了啊。以後別這麼說他。”

陳太初笑着也來解圍:“因爲六郎從小就才華出衆,他什麼都會,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拳腳弓馬也不錯,蹴鞠捶丸也很厲害。所以宮裡的幾位院司都很喜歡他。”

九娘心裡暗笑,長得好,光靠臉也討人喜歡,別說他那身份了。臉上卻裝作恍然大悟地繼續逗他們:“哦,原來是個紈絝子弟,那二哥,太初表哥,你們可要遠離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萬一你們被他染黑了,只知道玩耍,婆婆肯定不高興。”

孟彥弼這說書的興趣被打擊得厲害,草草收了尾:“哦——反正第二天六郎就拿了十二幅畫兒,帶着我們去找楚院司。”他氣呼呼地說:“楚院司那老不修,以前我求他,把他做的竹箭送些次品送我,他都不肯。一看六郎那些畫兒,求翁翁告婆婆地,哭着喊着說從未見過,極其好玩,一定要做了試試。呸!看我以後還替不替他射鳥!”

九娘笑得不行,原來孟彥弼這神箭手竟然還能派這個用處!

陳太初也笑道:“不枉六郎畫了一天一夜呢。”他擔心這兩個小祖宗下次遇上又是針尖對麥芒,就想好好替趙栩說幾句好話,誰讓他頭一次對這小人兒又踹又綁又嚇唬的,小孩子都記仇呢。

“六郎他從小就是那個性子,容不得半點醜的物事。要麼不做,一做,非要做到頂頂好不可。他那性子拗起來,誰也沒辦法。”他指指一個小娘子手上的燈籠:“你看這個,還是六郎自己用極細極細的竹絲編的。原來用泥捏出來的,他嫌棄太死板。現在這個小燈籠還能拿出來玩。這上頭畫兒也是他畫的。”陳太初小心地將那燈籠取了出來,放到她手心裡。

他可不能露了趙栩的底。那愛折騰的趙六郎,讓綾錦院準備面料,裁造院裁造服飾,就連這些小娘子褙子上的繡花,都是文繡院連夜照着他畫的花樣子繡出來的,前幾天整個外諸司都被他翻了個底朝天,可那幾位院司哪用得着逼或求?一個個兩眼發光走路生風,親自上陣,反倒求着六郎再多畫幾幅,他和孟彥弼反正完全想不明白。

九娘捧着小燈籠仔細看,竟然只比櫻桃略大些,上頭還畫着一幅蝶戲花,筆觸寫意,怎麼也看不出是個十歲左右的孩童所作。看不出趙六郎竟然這麼有才氣,好像比起阿昉要厲害那麼一點點或者兩點點,不過他這寧可親力親爲,也要盡善盡美的脾氣倒像她前世,眼裡容不得一粒沙。

好吧,既然你們都這麼賣力給他說情,看在這些彩胖的面子上,下次就不記恨他不收拾他了。其實自己本來也不敢再收拾他了。

宮裡的趙栩忽然打了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忍不住欽佩自己,一覺得鼻子癢,就把筆挪開了,不然臨了一遍的帖子白臨了。

九娘一個個小心翼翼地取出來,看了又看,讚歎不已,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阿昉從小就喜歡動手做這些黃胖啊傀儡兒啊,甚至還做過一套七巧板。怎樣她才能想辦法送給阿昉幾個呢,起碼送給他這個吹笛子的,多像他啊,他又那麼喜歡吹笛子。

孟彥弼彎了腰,笑眯眯地說:“九妹——”

九娘也擡起頭笑眯眯地說:“二哥?”

孟彥弼看看箱子裡那個射箭小郎君,心裡癢得不行,又實在不好意思,自己都十四歲了,還想要九妹的黃胖,真開不了口。

九娘大喜,這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她笑着問陳太初:“太初哥哥,你給我這許多漂亮黃胖,我高興得很,可是要拿回我屋裡,只我一個人有的話,恐怕我姐姐們會不高興了。”

陳太初點頭稱讚她:“你真是聰明又懂事。我做十幾個,原也是這個意思。正好上次婆婆送了我家許多禮,要不,你先選你最喜歡的,剩下的,就當是我給各房的回禮。”

九娘拿起那射箭的小郎君,歪着頭問陳太初:“唉,我喜歡好幾個呢,真是捨不得啊。那要是有人對我特別好,我能送一個給他嗎?”

陳太初看看孟彥弼,憋着笑點頭:“既然我是送給你的,自然就都是你的了。你的東西,怎麼處置當然你說了算。”

孟彥弼看着九娘已經拿起那個射箭的小郎君遞給他:“二哥,我想把這個送給你,你要不要呢?”

孟彥弼喜出望外,趕緊接過來,揉一揉九孃的臉頰:“啊呀!知我者九妹也!我的好九妹!來來,到我裡面去,我好幾箱寶貝隨你挑!”妹妹這麼懂事又貼心,好想親妹妹一口啊!

陳太初揉揉九孃的包子頭,嘆道:“你二哥對你哪裡特別好了?”

九娘笑:“二哥明天要帶我去相國寺玩呢。還有我六姐也對我特別好。”還有阿昉呢。她轉頭對孟彥弼說:“二哥,你裡頭的那些我不要,你上次送我的入學禮,有特別好的,我也能像這樣一般,送給對我好的人嗎?”

孟彥弼大眼一瞪:“已經送給你的,自然就是你的了,隨便你怎麼處置。不過我告訴你啊,你六姐其實最不喜歡寫字了。”

九娘捂住沒門牙的小嘴笑得開心,趕緊把那吹笛的小郎君和看燈的那個小娘子,讓玉簪進來收好。

孟彥弼喚人進來將剩下的黃胖分別裝了匣子。陳太初寫了自己的帖子,讓人送去翠微堂。

這時孟彥弼才這纔想起自己擱在邊上那個小匣子,趕緊取過來:“這個是六郎送給你的。今日早上我在宮——外面的大街上,呵呵,遇到他,他和我說了那天的事。嚇死哥哥了。你以後可千萬別那麼傻了啊,要遇到壞人怎麼辦?六郎說這個好東西給你壓驚,快,打開來看看是什麼。他都說是好東西,肯定好得不得了。”

九娘苦忍着笑,要孟彥弼這樣的快嘴守得住秘密,肯定難受死他了。

打開這個小匣子,裡面卻放了一個扁扁胖胖的文竹冬瓜式盒,打開一看,果然是金漆裡的。

胖冬瓜,壓驚(金)。

九娘黑着小臉看看孟彥弼,又看看陳太初。

陳太初覺得自己剛纔說了半天好話都白搭了。孟彥弼裝作什麼也沒看見,默默捧着自己一眼就看中的射箭黃胖,進去裡間擺放寶貝了。裡間傳出他模仿瓦子裡說唱人的“叫聲”:“呀——吼——我家的黃胖——那個好——啊——”。

陳太初摸了摸鼻子。表弟,不是哥哥們不替你消災解難,你這損人專爲坑害自己的本事,比你畫畫做燈籠的本事,大多了。

在臨帖的趙栩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次沒來得及挪筆,一抖。毀了。趙栩擱了筆,皺皺眉,將紙揉成一團,拿起帖子,細細看起來。

九娘覺得,是可忍,這胖冬瓜不可忍。

***

夜裡,林氏又偷偷摸摸地進了九娘房裡。

一見九娘,林氏就鬆了口氣:“今天一天可嚇死姨娘了。”

慈姑瞪她一眼:“這死字好掛在嘴邊嗎?”

林氏被她一瞪,立刻收了聲。慈姑嘆了口氣叫了玉簪出去,也不知道阿林發什麼毛病,夜夜要來聽香閣嘮叨半天,就算要躲郎君也沒這麼個躲法的,總要等寶相來找才肯回,這像什麼話!哪有這樣做人侍妾的!

九娘也很緊張:“姨娘,信送到了嗎?”

林氏皺起眉:“燕嬸子同我說,她家大郎昨日肯定把你那信放在你爹爹的信裡一起送進了國子監。”

九娘鬆了一口氣,阿昉應該能看到。

林氏也大大地送了一口氣:“你膽子也太大了,嚇得我都吃不下飯。”

九娘心道也沒見你少吃。自從老夫人知道九娘愛辣,讓翠微堂的廚房給她送了許多辛辣蘸料。林氏夜裡就總要來聽香閣服侍九娘用飯,結果就是她吃得比九娘還多。

林氏又高興起來:“你爹爹還誇我變聰明瞭,說多虧我想到提醒他,把族學和過雲閣的那些規矩什麼的,先寫信告訴你表哥,還說以後你蘇家的表哥肯定願意親近他。我看他纔是真的不聰明的那個人,你說說看,我像能提醒他的人嗎?”

九娘哈哈大笑起來。

這夜,九娘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不知道明日相國寺能不能遇見阿昉。

她想了這麼多天,糾結着要不要告訴阿昉:娘在這裡!娘換了個身子還活着呢。阿昉自然會相信自己就是他的娘,也肯定不會害怕這鬼神之說。可是阿昉那孩子,知道了以後會更難過吧,因爲娘永遠也回不去他身邊,她的位置已經被別人填上了。依他的性子,拖着無處可去的她,路太難走。他這輩子只能叫自己的娘爲表妹,又不能常見到,甚至她長大後會再也見不到。對阿昉來說,這是多麼折磨他的事,會有多苦啊,還不如讓娘永遠就在他心裡。至少她還能用另一種方式關心他。

慈姑輕輕拍着她,哼唱着《詩經》: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爲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爲乎泥中?

……

式微式微,胡不歸?胡爲乎心中。

夜沉如水,百家巷蘇宅。

如玉的少年郎修長的手指上展開着一封信,短短几行,字跡工整,旁邊卻畫着一隻大大的烏龜,上頭坐着一個梳包包頭的小娘子,笑顏如花,唯缺門牙。

蘇昉已經看了好多遍,依然忍不住笑得肩膀都抖動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叫聲”是屬於宋朝說唱藝術的一種。同類的還有“小唱”、“嘌唱”、“唱賺”、“合生”、“諸宮調”、“鼓子詞”、“陶真”等等。戲劇方面,宋朝流行傀儡戲、影戲、雜劇和南戲。至於京劇,不好意思,清朝見。這會兒,北京,燕雲十六州範圍,屬於契丹。遼帝也很喜歡看雜劇演出。《遼史》卷54《樂志》也有記錄。

要說哪個朝代最愛美,宋朝。金飾的手工藝水平在宋朝就很頂峰了。

說說文思院吧。上次介紹過,屬於外諸司。分爲上界和下界。

和文思院同屬於外諸司管理的,本章出現的:綾錦院是掌管織紝錦繡的,是平定四川后得到蜀地的錦工百來人才開設了這個院。哈哈,四川人民任勞任怨啊。裁造院就是負責裁剪,文繡院負責刺繡。蘇繡蜀繡的技藝在宋朝也已經相當完美,而且審美情趣非常高。皇宮其實是個很大的公司,各部門運作銜接很不容易。

謝謝滾滾紅塵的長評,我很喜歡。其實才10萬字不到,能被理解的九娘,很幸福。

今天沒有小劇場。

趙栩:親媽,你不管我了?

太初:你且開。

蘇昉:點贊。

九娘:我想——吃火鍋。

感謝清單:我不知道哪裡可以看到哪些好心的天使給我投了營養液,只能在此統一感謝!有願意指教的麻煩留言。昨天還有沒領到紅包的麻煩也在這章戳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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