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看了看趙栩, 對惜蘭點了點頭。惜蘭行了禮退了出去, 將門輕輕掩上。
孟建手上拿了一卷不知從何而來的書, 在旁邊轉悠着, 見惜蘭出來, 走了兩步湊過來低聲問:“你怎麼不在裡面服侍?阿妧呢?”
惜蘭福了一福:“稟郎君, 娘子在和殿下說話。”
孟建不安地看了成墨一眼, 打了個哈哈:“今夜這麼熱, 其實還是開着門通通風好, 是不是?”
惜蘭擡眼看了看院子裡的幾棵樹,樹葉絲毫未動:“稟郎君,今夜無風。屋內有冰盆。”
孟建拭了拭額頭上的汗。
“章將軍也在裡面。”惜蘭低聲道。
孟建剛鬆了一口氣, 就見門開了。章叔夜退了出來, 又將門掩上了。他一愣,見章叔夜朝自己一拱手幾步就出了這個小院子,再回過頭,又見惜蘭和成墨很有默契地往外退開了幾步。
成墨看了看孟建手上的書,微笑道:“忠義伯來這裡看書吧, 這裡有燈。”他擡手指了指自己頭上的一盞燈籠:“總比月下讀書強一些?”
***
趙栩住的是正店裡最好的上等客房,帶了兩間偏房一個小院子, 但和浸月閣沒法比。屋子一眼就能看到底, 傢俱也簡陋, 半當中有一個雕花拱月門,算是分了前後屋。
趙栩靠在藤牀上,單刀直入道:“提起太初, 阿妧可是心裡難受了?”
九娘知道他遣開章叔夜和惜蘭,是要和自己說話,卻沒想到他這麼直接,半晌才點了點頭。她不知道趙栩對陳太初會不會心有芥蒂,又會不會因爲她的難受而心生不快。她以前總以爲自己看得透天下男子,其實不過是以偏概全。而趙栩,又和天下男子全然不同。她無人可考,無史可鑑。
趙栩微笑起來:“還記得桃源社結社那回,我們頭一次去阿昉家的田莊嗎?”
九娘一怔,想起昔日青神王氏長房的兩位老人家和那些追隨至開封的忠僕們,眼眶不禁紅了起來,那天她回到舊地,見到故人,實在想告知阿昉自己還活着,按捺不住頻頻失態,哭了好幾回。
“那天我在鞦韆架邊上,見到你哭,才明白了一件事。這世上除了我娘和阿予,還有一個女子,我見不得她難受,見不得她流淚。”趙栩柔聲道:“以前我雖惦念着你,想讓你高興,想多見見你,卻說不出究竟是爲什麼,自那時起,我才知道,阿妧,我心悅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眼前人說着這樣的話,可九娘卻心底有種鈍鈍的痛,她懂得太遲,才令太初空傷懷,也令趙栩多煎熬。
“就是那天,我跟太初說,我們桃源社的兄弟姊妹都是一家人,但你孟妧,是我的。”
九娘輕輕擡起手,壓了壓自己的鼻翼。
“太初說,阿妧是她自己的。”
九孃的手指沾到頰邊些許微溼。那時候的陳太初,在想什麼,她那時候不知道。現在的陳太初在想什麼,她現在還是不知道。可她知道,陳太初一直那麼好。而她只有一顆心,容得下一個人,趙栩何時闖入的她也不自知。
雲山之姿,水月之像。大海之容,太虛之量。受也的的無心,應也頭頭離相。隨緣有照兮妙而不痕,徹底亡依兮空而不蕩。
趙栩凝視着她:“太初說的對。所以,我告訴他,阿妧永遠是她自己的,那我趙栩就是阿妧的。”
九娘看着他綻開的笑容,心頭被重重撞了一下,連淚也凝在心頭,衝不進眼底。趙栩見不得她難受見不得她哭,她就不想哭。
“我和太初有約,待你及笄以後再問你願意嫁給誰。”趙栩耳邊微微泛起紅暈:“那時我們也年紀小,沒想太多,只各自想着該怎麼待你好,好等你長大後能多些勝算。”那時候他們一樣什麼都不懂,只以爲待一個人好,那人就會也喜歡自己也待自己好。也從未想過她也許一個也不喜歡。那樣的年紀,他們眼裡都看不見別人。
赤子之心,君子之約。九娘將往事一一比對印照,竟有些羨慕趙栩和陳太初能坦蕩至此。
趙栩轉過臉看向一片素白的紙帳:“後來太初告訴我,舅母向你家提親了,他心裡太歡喜,捨不得跟舅母說不,只能違背同我的約定,搶你回去,實在對不住我。我便打了他一頓。”趙栩轉頭看着九娘笑了笑:“沒打臉。”
九娘吃驚地問道:“這是何時的事?”
趙栩搖頭道:“許久以前了,但我打了他以後就不怪他了。若換做是我,我也守不住那約定,等不到你及笄後來選。不過我告訴太初,阿妧你心裡有我。如果他只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逼你嫁,我是萬萬不肯的。於是我們又定了一約,若你親口應承願爲陳家婦,我便就此死心。”
九娘想起田莊見駕那日,自己和太初雨中深談,太初問了自己那句話,難道趙栩也在一旁?
“六哥?”
“見駕那日你和太初說話我是聽見了。你說的那些,你想要的那種日子,舅舅家的簡簡單單和和睦睦,舅舅舅母之間那種親切隨意——”趙栩點頭道:“這些我都沒有,給不了你。我理應遵守和太初的約定,死了心纔對。可我那天去金明池遊了一回水,想來想去還是不能死心,到底還沒聽見親口說出那句話。就算是無賴,也要賴下去。”
九娘聽他輕描淡寫地說着,並無酸澀苦楚,但字裡行間、雨裡水中,藏着他多少千轉百回的心思,她不忍細想,正想說清自己那日並未應承願爲陳家婦,卻聽趙栩道:“既然太初違約了一回,我便也違約一回,最多給他打還一頓。但要我對你死心,不是我不想,是我做不到,我也沒法子。”言下竟又有了三分得意。
九娘站起身,走近藤牀,坐到牀沿上,握住趙栩的手,輕輕搖了搖頭:“六哥,阿妧並未應承過太初表哥。他待我極好,我卻罔顧了他一片真心。是我太過自私,想留一條退路好安穩過餘生,一直未曾直言拒親,直到知曉蘇州也要辦女學後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麼,卻又害得他揹負了那麼重的自責。是我有負於他,卻不是男女之情,我和太初表哥——”
趙栩反手握住九孃的手:“阿妧你無需說,我也知道。你對我自小就和其他人不同。我待你也和其他人不同。你待太初和阿昉、彥弼是一樣的,如同兄弟、好友,極親近。可你不會氣他不會罵他不會咬他也不會打他。”趙栩想起幼時的種種,笑道:“興許你自己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同,可我卻知道是不同的。”
九娘想了想,她的確不這麼覺得,但究竟何時覺得趙栩和其他人不同,她也說不上來。
“我跟你說這許多往事,就是要告訴你,無論是我還是太初,我們都有過約定也毀過約定,也都使過手段用過心機。我們會因此生氣憤怒甚至打上一場,可我們絕不會認爲誰負了誰。倒是你思慮過多,總喜自責,凡事要看當下看日後,莫論因溯源,徒增煩惱。正如你希望阿昕的事太初不要那麼自責一樣。我也不想因太初而愧疚自責。太初他也是這麼想的。”趙栩細細看着九娘,忍住了想攬她入懷裡的念頭。
彆着急,慢慢來,不能嚇着她。
萬事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九娘慢慢地點了點頭。
***
見到九娘出來,孟建幾步迎了上去,見她眼眶有些微紅,鬢髮衣裳都整整齊齊,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親自將九娘送回了房。
夜深時分,孟建在藤牀上輾轉反側,手中蒲扇已不停地扇了半夜,手臂痠疼得很。看來燕王殿下真是柳下惠,他應該不用再操心殿下會忍不住做出禽獸不如的事害了阿妧。可他心裡那隱隱的不舒服又是怎麼回事?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兩情相悅,阿妧那樣的絕世容顏近在咫尺,還流了淚,可殿下竟然都能把持得住。看阿妧的樣子,連親親抱抱也不曾有過。想起自己千方百計從成墨嘴裡打聽來的,燕王殿下多年來潔身自好,連司寢女史也不許碰他一碰。
難不成,殿下他——還不如禽獸?
孟建猛然坐了起來,又頹然倒了下去。這可更沒法子跟阿妧說了……
***
衆人第二天黃昏抵達鶴壁,到了永濟渠邊,只見漕運的船隻還在河面上如梭往來。黎陽倉的碼頭上,腳伕們揹着一袋袋米糧往返。
水浮天處,夕陽如錦。城牆綿延,人如螻蟻。
孟建雖任了監察御史,見到老本行,忍不住指着不遠處黎陽倉城的城牆道:“此倉建於隋朝,昔日李密討隋時曾言,既得回洛,又取黎陽,天下之倉,盡非隋又。四方起義,足食足兵,無前無敵。後於唐朝一度廢棄不用。大趙太-祖立朝以來,才重新修建再度啓用。如今也有黎陽收,顧九州之說。”
趙栩笑道:“表叔可來過黎陽倉?說一些給我們聽聽。”他顧慮的是能否查到阮玉郎暗中盜運黎陽倉米糧的證據,孟建能否按他的安排查證出來相關人員。還有那些米糧究竟運去了哪裡。
孟建在馬上欠了欠身子道:“殿——六郎——”他不自在地咳了兩聲:“我不曾來過,但看過相關記載。黎陽倉倉城東西約七十八丈,南北約八十四丈,內有倉窖一百一十二個,大小不一,最小的倉窖亦能納十萬石糧食。今日的黎陽倉,可供十萬大軍一年糧草無憂。”
趙栩問道:“眼下倉窖所存的米糧,最多貯存九年。那滿了九年的陳糧呢?難道任其腐爛?”
孟建道:“六郎有所不知,這米糧裝袋,入窖後鋪席堆糠填草,再用黃泥青泥膏密封。倉窖外均刻有米糧出產之地、數量、何時入倉、盤點核秤官吏名字等等。一有旱澇蝗災,朝廷賑災,都會先行調用陳米。若無朝廷敕書調用,不得開窖,陳米即便腐爛於倉中,也只能腐爛。若下官沒有記錯,今年黎陽倉應該有四十萬石陳糧要滿九年。聽說已經調糧運往陝西去了,還有兩浙路,看邸報上也調用了三十萬石。”
章叔夜忍不住輕聲道:“當年我隨將軍討伐房氏兄妹時,軍糧也有從黎陽倉調的,腐米甚多——”
孟建打了個哈哈,點頭道:“恐怕調用的和你們吃到嘴的數字也相差甚大。缺斤少兩、以陳代新、以腐代陳,趁機倒賣新米,歷來都是常用的手法。雁過拔毛,這些經手的哪有捨得不刮一層油的。”
趙栩側頭看了孟建一眼,看來有他在,明日章叔夜可以省了許多事。
孟建一凜,就聽趙栩嘆道:“不患一人貪,而患無人不貪。蔡佑執政期間,官員不從污流便遭到排擠。表叔所說的,人人心中有數,卻從來無人提起,皆因盤根錯節,拔起蘿蔔帶出泥,故而朝中嚴整吏治,肅清貪腐,任重而道遠。
孟建眨眨眼,閉上了嘴。他好像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大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