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韋蟾有云:賀蘭山下果園成, 塞北江南舊有名。莽莽蒼蒼的賀蘭山脈, 南北綿延近五百里。朝陽初升時, 峰巒疊嶂的險峻山石變成了一片巍峨金頂。日頭如往常一樣, 默默從千尺峰頂俯瞰着山脈東部, 黃河沿岸的西套平原和鄂爾多斯高原。山脈往西地勢漸緩, 沒入了阿拉善高原。
陳太初一行人從靜州出發, 避開官道, 沿賀蘭山腳一路南下。穆辛夷身穿男裝, 假鬍子依舊還在,跨坐於陳太初身後,身下墊着一條薄薄褥子, 緊緊摟着陳太初的腰不撒手, 一路東張西望興致勃勃。
“陳太初——山上有許多羊,那是什麼羊?”
種麟大聲在她後頭喊:“盤羊——看它們那角,是不是盤着扭着的?這羊兇得很。”
“原來這就是盤羊啊,謝謝你種大哥。”穆辛夷回頭嘖嘖讚歎。
“陳太初——快看,天上那是什麼鳥?是鷹嗎?”
種麟擡頭一望, 高興地揮鞭策馬到她身旁:“那是雀鷹,看到沒?翅膀上的褐色條紋, 不過這種鷹小得很, 不如契丹女真那邊的蒼鷹。”
穆辛夷瞪大眼:“種大哥你什麼都懂, 真是厲害極了。”
種麟老臉一紅,呵呵笑了起來:“還好還好,我也就懂些飛禽走獸打仗喝酒什麼的。” 看到穆辛夷半張小臉上都是沾了灰的假鬍子, 一雙大眼裡滿是崇敬,閃閃發亮,種麟頓時覺得身輕如燕,這小娘子雖然是西夏人,倒也天真有趣,嘴又甜,人還實誠,可惜只是暫時合作的關係,不幾日後又將是敵非友,兵刃相向你死我活了。
陳太初擡頭看了一眼還在半空盤旋的雀鷹,翅闊且圓,尾長,是隻雌鷹。他又看了種麟,嘴角不禁也抽了抽。
衆人顧念着穆辛夷,不敢騎得太快,一個時辰後進了西平府地界,就見前方紅山下一片開闊湖面,湖邊蘆葦隨風輕擺。
“陳太初——那是什麼地方?真美。”
陳太初也在看那片湖面,正猶疑着,身後穆辛夷大聲喊了起來:“陳太初,我累得很,停一停歇一歇行嗎?”
陳太初看了看天色,和種麟對視一眼,揮手讓衆人下馬歇息,也好讓馬喝水吃草。
陳太初鬆開綁在穆辛夷和自己身上的軟繩,一躍下馬,扶了穆辛夷下來,將馬鞍連着上頭的褥子移到另一匹預備好的空馬上,準備稍後換馬而行。收拾停當了,他轉頭見穆辛夷正慢騰騰走向湖邊,兩腿因騎馬騎得久了,不自然地微微往外彎着,模樣十分古怪可笑。湖邊的種麟轉身看着她正在哈哈大笑。陳太初搖了搖頭,摘下水囊,又取出一塊油餅,朝湖邊走去。
穆辛夷齜牙咧嘴地蹲下身,掬起一捧湖水潑到自己臉上,用袖子印了印臉,埋怨道:“種大哥笑得不厚道,我腿抖得厲害呢。”
種麟笑道:“還以爲你能逞強撐到鳴沙呢,怎麼這麼快就喊累了?”他哪裡看不出穆辛夷心思都在陳太初身上,因在軍中廝混慣了也不在意這些男男女女之事,一時覺得她有趣,也有心給李穆桃添麻煩,遂湊近了低聲道:“你下次怎麼也應該撐到二郎開口才行,你這麼喊累喊停,二郎會嫌你麻煩的。”
穆辛夷一怔,瞪圓了眼:“爲什麼?我纔不要那樣。”
種麟搖頭笑道:“咿,你這女娃怎麼不聽教?你們西夏女子不懂,這男人呢,喜歡聽話懂事、什麼都爲了男人着想的小娘子,最要緊是吃得起苦。”
穆辛夷想了想,還是搖頭道:“我就是爲了陳太初着想才喊累的啊。”
這次輪到種麟瞪大了眼:“啥?”
“你看這裡有草有水,馬兒不也該歇歇才能跑得快?還有我是真的累了,歇一歇才能繼續騎,撐久了,我把自己累壞了,騎不了馬,那不就是大-麻煩了?那才叫害人害己得不償失呢,再說了,陳太初也想停下來的。”穆辛夷一屁股坐在湖邊岩石上,擱平了腿,自己捶打起來。
種麟撓撓頭,似乎她說的也有道理:“你怎麼知道二郎想停下來?”
穆辛夷仰頭看看那紅山綠水青蘆葦,有些得意地告訴種麟:“因爲我喊他看羊,他不看,喊他看鷹,他也不看,可喊他看湖,他就看了。”
還因爲他是她的陳太初。
穆辛夷蹬了蹬腿:“真想跳到湖裡游水,肯定很痛快,要是我會游水的話。”
身後傳來一聲輕咳。穆辛夷轉過頭,高興得很:“是給我吃的?”
陳太初將油餅掰下一半遞給她:“嗯。”
“我手也疼得厲害,使不上力氣。”穆辛夷討好地問:“你幫我掰碎一些好不好?”
種麟嘆了口氣,心道這西夏小女子的臉皮,能比得上京兆府的城牆厚了,他默默站起身去取乾糧和水囊。
穆辛夷吃完油餅,喝了兩口水,從懷裡掏出幾粒糖果,看了看陳太初,笑嘻嘻地道:“吃飽了,我的手就有力氣了。你看我多聰明,每天都藏些糖在身上,萬一跑出來了,沒飯吃一時也餓不死。陳太初你知道嗎?吃糖不但讓人不餓,還能讓人高興。”
她吹了吹糖果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湊近了陳太初,眼睛閃閃亮:“我撞暈了後很有意思,看見以前我娘帶着阿姊和我跟着你爹爹到秦州城的時候,你爹叫你娘和我娘進裡屋說話,你大哥跑上來就和我阿姊打架,你是不是也不記得了?”
陳太初看着她把糖果一把全塞入嘴裡,臉頰邊鼓起來一大塊,很是眼熟,不知爲何,心底涌起一種奇異的荒謬感。他輕輕搖了搖頭。
“陳太初你最好了,你不但不打我,還抓了桌上一把錘子糖給我吃。”穆辛夷笑嘻嘻,含了滿嘴的糖說話有些囫圇,她戳了戳自己臉頰:“你現在還是不愛吃糖,對不對?你小時候一吃糖就流口水,被我笑了幾回就不肯吃糖了。不過你大概也不記得了。”她轉開眼看向那青青湖水,依然帶着笑,臉頰上鼓囊囊的一塊卻一動也不動。
陳太初默默看向遠處鬱鬱蔥蔥的蘆葦蕩,紅色山脈下這一片湖面平如鏡,倒映着空中低懸的一團團軟綿綿的白雲。他一時想不明白,過去十幾年他所經歷的一切,和被遺忘的她以及幼時往事,有什麼關係。而他所經歷的一切,和此時找到她,何爲因,何爲果。
他找到她,或者是被她找回,或者是他找回那被刻意遺忘了的,屬於他自己一部分。現在回頭看,一樁樁巧合,無數人和事,或人爲,或天意,並不由他操控,他卻身不由己無可選擇奔向興慶府,找到了她。哪一處是始,哪一處是終,哪一處只是路過?何人是主,何人是客,何人又只是過客?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她卻執着不休地要逆流而上,尋回流逝的被遺忘了的時光和他。那他呢?如何做是順應天道,如何做又將是逆天意而行?
種麟回到湖邊,見他二人沉默不語,陳太初似老僧入定,還粘着鬍子的穆辛夷傻傻出神,便笑了起來:“小魚姑娘的鬍子真好看。”
穆辛夷轉過臉,湊近陳太初:“你幫我撕掉這假鬍子好不好?全是灰,真難受。你記得一下子全撕掉,別一點點的撕,我昨晚試過,實在疼得厲害,才留着的。”
陳太初見她說到疼,連鼻子都皺了起來,往她臉頰邊緣看去,的確已經翹起起了一條薄邊,露出了白色的痕跡。
“好,你忍着點。”陳太初擱下油餅,洗淨了手,伸出手指,拎住那薄薄短短的邊,往下用力一扯。
穆辛夷一聲慘叫,看着他手裡的一大片假鬍子,眼淚直冒:“疼!疼死我了。”一旁種麟爽朗的笑聲將蘆葦叢中的野鳥都驚得飛了起來。
穆辛夷瞪了種麟一眼,捧着臉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小魚——”身後傳來陳太初的呼聲。
穆辛夷悶哼了一聲,仍舊捂着臉,卻不轉身。
一塊浸溼的帕子遞到她跟前。
“路上你若是吃不消就說,不用撐着。”
聲音清冷疏離,卻像把她和種麟方纔的話都聽了進去。
穆辛夷看着陳太初挺拔修長的背影,大聲應了聲:“知道了——,我的鬍子呢?別丟了呀。”
皺成一團的一把鬍子遞到她面前:“路上你要是想粘回去,不用客氣,喊我來。”種麟笑嘻嘻地說道。
穆辛夷看看他手裡的鬍子,眨眨眼:“謝謝種大哥,還是替我丟了吧。”
衆人整裝備馬,穿過蘆花谷,繼續往鳴沙而去。
***
同一輪炎日,俯瞰着賀蘭山時,也默默注視着千年古城秦州城。戰火的痕跡還未褪去,不少民房、街道、樹木還殘留着火燒後焦黑的痕跡,無人問津。被西夏佔據的秦州,家家門戶緊閉,不得不出門的零星百姓皆行色匆匆,沒了往日的親熱招呼閒談聊天,只餘下道路以目。
西夏卓囉和南軍司的司主衛慕元燾奉樑太后旨意,領萬餘人守城,將五城城門緊閉,不許各城百姓互通往來,白日夜晚軍士巡邏不斷,四處張貼安民告示,言明只索取財物糧食,無意傷害百姓,要求百姓順從,勿要抵抗,以免白白傷了家小性命。
因守城時的民衆奮勇拼死激戰,西夏守城的兵卒也不敢落單,往往成羣結隊砸搶商鋪,踢開民宅大門肆意搜刮,財物糧食均堆積在紀城的州衙內。每日有車將財物沿鞏州、熙州運往蘭州,又有幾百輛車將秦州倉中糧食運往鳳翔鳳州和京兆府前線補給大軍。
往日士子們出入的文廟,變成了關押秦州被俘將士之地。“道貫古今”、“德配天地”兩座牌坊依然高高聳立,下頭卻排排站立着西夏軍士。
文廟對面的練箭場中,隊列練武的西夏軍士呼喝不斷。卓囉和南軍司的司主衛慕元燾高大黝黑,端坐在臺前,沉着臉聽副將稟報。
“昨夜那三個右廂朝順軍司的伍長,不聽軍令,在西城飛將巷進了一戶人家,企圖奸-淫-婦人,被砍殺在巷內。今早右廂朝順軍司的那一千多人,吵着要去西城屠巷,所以不肯前來操練。司主?”副將小心翼翼地說完,不敢擡眼。樑太后會將民風彪悍的秦州交給軍紀嚴明的衛慕元燾來守城,顯然有要將秦州納入西夏版圖之意,纔不允許屠城,要衛慕元燾好生安撫民心。只是右廂朝順軍司那些個短視的莽夫,跑去飛將巷行兇,明顯是要激怒民衆,蠢得不能再蠢,又或者他們就是故意挑釁衛慕司主的軍紀。
衛慕元燾臉色陰沉,看着練箭場入口處。副將聽不到迴音,擡起眼,吃了一驚。右廂朝順軍司的兩個副將正氣勢洶洶地往臺前走來。
“衛慕司主,靜塞軍司的那些個守城的,竟然敢不開西城城門,還請司主發個令旗給我們。待我們入城給那三個兄弟報仇。”
衛慕元燾眯起了眼,看着他們:“兩位是視某的軍紀爲無物嗎?”
這兩個副將中的一個,是右廂朝順軍司司主的堂弟,膽氣十足,上前一步道:“衛慕司主,我們十二監軍司雖然同跟着太后出征,卻一直河水不犯井水。”他見衛慕元燾無什麼反應,向天打了個哈哈道:“你們卓囉和南軍司鎮守黃河北岸,可我們右廂朝順軍司可是鎮守興慶府的,說起來,我們司主和太后更親近一些。”
衛慕元燾點了點頭,臉色無異:“令介將軍說得有理,我們十二監軍司,當以你們右廂朝順軍司爲首,這鉄鷂子每年的選拔,也總是你們軍司入選人數最多。”
這令介將軍和身邊人對視一眼,更是傲然:“這秦州城的賤民彪悍得很,實在可恨,攻城時殺傷我們多少弟兄?衛慕司主卻不讓屠城報仇。還有那陳元初,既然不肯降,一刀殺了就是,留着幹什麼?要按我們司主的意思,這俘虜來的一萬多趙兵,趕他們去城外挖坑,直接坑殺了就是,還省下來許多口糧,也免得我們日防夜防。”
衛慕元燾皺起眉:“這三樣,可都是太后的旨意,令介將軍,某隻是奉命行事而已。無可奈何,無可奈何啊。”說完呵呵了兩聲。他身側的副將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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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旨意?我們軍司可沒見着。可軍中倒是有傳聞,是衛慕司主您要討好您的表妹興平長公主,力勸太后別屠城的。衛慕司主您難道忘記長公主是怎麼兩次拒絕您求親的?這可是我黨項男兒的奇恥大辱,司主更該給她長大的這秦州城一點顏色看看,連幾個婦人也不能玩,這算什麼?”他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若不是衛慕元燾和長公主有過這麼一段過節從親戚變成仇人,太后又怎麼會留下勇猛過人的衛慕元燾在此守城,而帶武藝卓絕的長公主出征京兆府,還不是怕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衛慕元燾棱角分明的面容忽地泛起微笑:“長公主在我蘭州府住了幾年,又是某的表妹,某確實仰慕得很,和拒不拒婚,屠不屠城毫無干系。這秦州是我西夏掃平中原之要塞,太后有命,收歸民心,不可妄動。拓跋將軍可聽明白某的話了?”
周遭人看着他笑容未收,手中長虹貫日,一刀已將那還在笑的令介將軍的頭顱砍了下來。
他提起頭顱,朝臺下怒喝道:“他一小小隨軍副將,竟敢對某指手畫腳,慫恿兵變,逆太后旨意,辱我卓囉和南軍司,這廝可該殺?——”
練箭場裡的幾千軍士片刻後爆出呼聲:“殺——殺——”
練箭場的高臺下,暗無天日的地牢裡,陳元初緩緩擡起了滿是血污的頭顱,側頭聽着外頭的呼聲。
***
依舊是同一輪烈陽,一樣照射在汴京皇城大內隆佑殿的琉璃瓦上。
太皇太后恍惚地睜開眼,想伸手去搖牀頭的金鈴,又熱又渴。
牀前的輪椅慢慢顯出了清晰的輪廓,一個身穿玄色道袍的男子正看着她,手中一柄宮扇,好像在慢慢搖動,卻沒有一絲風。
趙瑜?她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想動彈,卻全身無力。
“娘娘醒了。”趙栩淡淡地道。
作者有話要說:注:
1、興慶府:今寧夏省銀川市。銀川平原又稱爲西套平原,是河套平原的一部分。2016年我從魔都飛到銀川,駕車前往阿拉善盟,一路沿着賀蘭山西進,草原已變成枯褐色,已經不那麼陡峭的山體上沒有樹,都是岩石。馬牛羊隨處可見。那種蒼茫的自然環境下,讓人胸懷激盪,真有種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的感覺。難怪有人懷疑這首不太像岳飛所寫,畢竟遼國金國在今天的河北、內蒙、吉林、長春,長江往北,一路直搗黃龍府(長春農安縣),要繞到這寧夏蒙古交界的賀蘭山,有點繞遠路繞大了。從歷史所記載的岳飛各大戰役路線看,總覺得這個賀蘭山缺是象徵匈奴遊牧民族的一個具象代表。
2、西平府:今寧夏靈武市。本章歇腳點是水洞溝紅山湖、蘆花谷景區。
——隨便說兩句——
這幾天老作者勤快吧,兩天更了一萬字,算加更一次啦。
太初對命運的思索,蘆花穀場景靈感,來自《大話西遊》的銀川沙湖蘆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