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起鶻落間, 高似在宮牆和殿閣之間忽隱忽現。他不需要輿圖, 每一條通道, 每一棟樓閣, 每一堵院牆, 都在他心裡, 清晰無比。演練過無數次,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來, 只知道會來。他不知道陳素會住在哪裡, 只知道就在這裡。
一切都沉寂下來,但又不是真正沉寂。遠處士兵在呼喊,鑼鼓喧天, 沉重又帶着戰場上絕不會有的拖沓。他甚至能聽見弓箭離弦時的那一聲聲, 充滿離別的不捨,這是他最愛的聲音,纏綿悱惻。還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快速有力又瘋狂,血液流動的聲音, 如河水奔流出海,從趙栩刺穿之處流出。他腳下不停, 單手已脫下外衣, 隨意將傷口包了幾圈。
星光、火光, 樹影、牆影,在高似身上不斷變幻,浮光掠影像要拼力追回已逝去的似水流年。
“彼蒼者天, 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蘇瞻在屋頂爲王玞招魂後,下來時啞着嗓子唸了好幾遍,失魂落魄。
有時,他從州橋買了鹿家鱔魚包子,一步步從御街邁向皇城,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會說出這兩句悼亡詞。他在二府八位裡,將大內輿圖上所有殿閣通道禁軍宿衛一遍遍地記在心裡,甚至金水河和五丈河在大內的長度寬度深度,他都想方設法從工部打聽出來。他一次次揣摩能安然帶她離開皇城的法子。
誰也擋不住他,能擋住他的,只有裹足不前的他自己。
***
趙栩追過隆信殿,剛要越過院牆,兩根長棍交叉攔住去路。早間才被召回的劉繼恩在不遠處率領幾十個皇城司兵卒靜靜守着,火把通明。太皇太后向太后兩宮有旨:攔截燕王殿下。
兩個帶御器械躬身道:“殿下,多有得罪了。”他們聽令攔人,卻不能使用兵刃。他們知道趙栩文武雙全,卻想不到他厲害到這般地步,兩人頃刻間險些中劍,只能竭盡全力纏住趙栩。幸好這位殿下的身法突然慢了下來。
趙栩膝彎發麻,險些跪倒在地,幸虧兩個帶御器械不敢傷他半分。阮玉郎簫中的針只怕有毒。他當機立斷,立刻收了劍。
兩個帶御器械一怔:“殿下?”
趙栩往地面一趴,反手撩起下裳:“我右膝彎下五分的地方中了刺客暗器,怕是有毒,先替我把毒剔乾淨。”
帶御器械歷來是軍中挑選出來的最厲害之人,雖然眼前這位殿下行事令人無從捉摸,聞言立刻執了火把,蹲下細細查看。趙栩膝彎下的小腿肚已青腫一片,三個針眼極小。
劉繼恩帶着皇城司的人一擁而上,團團圍住,火把聚到一起,照得這一片如同白晝。
趙栩伸出短劍,周邊人瞬時齊齊後退了幾步。
“火,過來!”趙栩扭頭喝道,他一雙桃花眼掃過周遭人,往昔未語先笑的眉梢眼角要靠一張萬年寒冰臉才壓得住,這一眼如刀鋒一樣銳利,看得人人心中發毛。
帶御器械立刻放低了手中火把:“殿下是要此時此地就剜出來?”
趙栩把手中劍在火上來回燙了幾下,心中急得不行,面上卻露出一絲嘲弄:“不然怎麼辦?留着做臘肉?”他將劍柄遞給那人:“剜乾淨些,別留殘餘。”阮玉郎的這毒並不霸道,這是要把他送到趙棣手中了。
皇城司士兵再圍上來,不遠處殿前司的人已經呼喝着往這邊而來。劉繼恩手握上了刀柄。
趙栩催促道:“快些!”
“殿下,小人動手了,還請殿下忍着點。”那人鎮靜地撕下半幅衣裳:“劉都知,還請速速稟報娘娘、官家,燕王殿下遭刺客暗器所傷,需立刻請御醫官——”
“方紹樸!我只要方紹樸。”趙栩喝道。兜兜轉轉,他居然還能回到方紹樸手裡,只是情勢更加兇險了。他一聲悶哼,額頭砰地撞在地面上。幸好另一個帶御器械死死按住了他的右腿。
旁邊的士卒好些人看着那不停抽動的腿,鮮血淋淋的傷處,都欽佩地看向趙栩。
“讓開——讓開!”外圈傳來兵器出鞘的聲音。
“大理寺少卿在此,皇城司退開!”有人大聲呼喝,毫不客氣。
張子厚!趙栩雙手緊握。張子厚在這裡,雪香閣會有誰?
張子厚一路小跑着進來,再看到地上的趙栩,帶御器械還在擠壓傷處,轉頭道:“方醫官,快些。殿下怕是中毒了。”
他身後的方紹樸揹着藥箱氣喘吁吁地衝了進來:“讓開讓開,放——放着我——我、我來!”他跟着張子厚先一路奔去東宮六位,再一路狂奔過來,一蹲下身,腿一軟,差點摔在趙栩身上,被人一把扶住了。
“殿——殿下!沒——沒事的。放放心!”方紹樸伸手沾了血,放入口中一舔,舌頭麻得更加說不利索話。“毒、毒毒性不不不大。”他打開藥箱。
“季甫——”趙栩只覺得那塊肉被烈火灼到似的,咬牙喊道。
張子厚立刻趴在了地上,湊到趙栩旁邊:“臣在!”
“高似去了雪香閣,我娘在,趙棣和娘娘也在。你快去!另外速速通知皇太叔翁。”趙栩壓低了聲音,嘴脣幾乎貼上了他的耳朵。
張子厚一個激靈,不好!高似無論做什麼,只要去了,陳太妃就百口莫辯。他立刻爬了起來,吩咐帶御器械道:“刺客尚未全殲,殿下的安危,託付給你們了。”
劉繼恩上前一步,拱手要說話。
張子厚看也不看他一眼,揮手讓孟在派給他的人手糾纏住了劉繼恩:“護住殿下!”他帶上大理寺的人往西北雪香閣方向拔足飛奔而去。
***
雪香閣的飛檐斗拱就在高似眼前,院牆外的禁軍們都被東南角的捉拿刺客吸引了,雖然還在巡邏,卻圍在了雪香閣東南院牆外。
高似繞到西邊,側耳傾聽後,飛身躍入院子中。他趴伏在院子中太湖石最高處,院子內小池塘中月色旖旎。回頭望,不見趙栩的身影,再回過頭,正廳的八扇百花紋槅扇門掩了一半,昏黃燈光透出來。院子裡一片漆黑,沒有服侍的人,只有正廳一豆燈火,窗紗上影影綽綽。一剎那,他有些情怯,又心潮澎湃,垂頭看了看腳下一塊石頭壓着的一串端午應節物,忍不住蹲下身子,輕輕撈了起來。
還是這樣的編法。陳素在家時,她家門上一到端午就掛着長長兩串這個。後來他做帶御器械時也留意到她的住處掛着這些。如今她的女兒也這般似她。
高似輕輕放下這串物事,一念間突然想起多年前,他護衛着先帝趙璟去到陳素的住處,時常也只剩下一盞燈,那時候陳素通常在替六郎做一些貼身衣裳。趙璟不喜人通傳,有時站得遠遠的看一會就走,有時進去了,有時沒進院子忽地返身就走。就算進去了,有時喝一盞茶說幾句話後也會突然離去。他察覺到陳素小心翼翼地喊着恭送陛下那句話背後的如釋重負。
他暗暗地高興,陳素認得他,雖然她裝作不認得他,但她的確不記得以前那一夜的事了。驀然趙栩那一劍刺中他後說的話,疼得厲害。
要殺,不信。那她呢?
他不再猶豫,飛鳥投林一般撲入廳內。
兩個皇城司的女親從官還沒有來得及驚呼出聲,已被刀背敲暈。羅漢榻上的四娘翻過身,半坐起來,掩面驚呼了一聲:“誰?”她壓低了聲音,只露出了眉眼。心突突跳得厲害。舅舅說她眉眼間其實肖似陳家人,去掉她那份輕愁籠煙就能瞞過十多年沒見過陳素的高似。
高似!就在十步以外。她方纔所有的信心籌謀,在這個高大魁梧目光如電的男子面前,剎那煙消雲散。廳裡被一種壓抑的沉重籠罩着,她幾乎呼不出氣,手腳發麻,甚至想按照先前安排的兩個最簡單的字都問不出口。
高似緩緩收起手刀,鐵塔一般的身軀站在廳中,擋住了大半燈光。他看了四娘一眼,目光投向榻後的八扇雨中聽荷落地大繡屏。
四娘肌膚上滲出雞皮疙瘩,一片一片。
“是——你?”她死死掐着羅漢榻上的藤席,指甲劇痛,終於勉強問出這兩個字。
“不是你。”
三個字說得並不響,甚至很隨意。四娘卻被震得回不過神來。他說什麼了?誰不是?
廳中的空氣像被突然吸進一個漩渦,四娘險些被掀下羅漢榻,魂飛魄散。
暗黑的刀影自上而下,自遠而近,帶着奔雷之聲,撲面而來。
八扇繡屏從中裂開,連着羅漢榻也被砍成了兩段。通向後室的槅扇門震動不已。
後室燈火亮了起來,裡頭的牀、屏、桌椅早已撤走,烏泱泱全是人。趙昪只盼着太皇太后等人還沒明白高似那三個字背後的含義,趕緊道:“二位娘娘!請帶官家先退避。”高似武藝實在太過驚世駭俗。
太皇太后冷笑道:“你們個個都覺得那女子肖似陳氏,高似卻只一眼一句話就認了出來。若無私情,作何解釋?”
一室死寂。六娘慢慢將顫抖的右手離開了太皇太后手肘,忍不住側目看向另一邊的趙棣。
趙棣垂眸看向地面,強壓住興奮和歡喜。先生神機妙算!誰能想得到孟四孃的真正用處?除了他,連孟四娘自己也不知道,要不然那楚楚可憐的纖纖弱質,又怎麼敢在高似刀下假冒陳氏!除了死還是死,可惜可憐。
正如先生所料,憑高似大趙第一神箭手的本事,百步外的蚊子他都能分得清公母,這麼近定能看出心上人的真僞。只要他看破了孟氏,看破了後室伏兵,就已經坐實了他和陳氏的關係。也只有先生這般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算準了太皇太后和相公們這些聰明人的心思,才能助他通天。
聰明人,總會更相信複雜的辦法,總是想得更多,總要自己一眼看出旁人看不出的才肯認定。
向太后萬般無奈地喟嘆了一聲,看向陳素。
陳素拼命搖頭道:“妾身不知!委實不知原因!妾身願同他當面對質!”她聲音顫抖,全身顫抖,死死抓着趙淺予。
高似垂目看着抖如篩糠的四娘,皺了皺眉,並沒有取她性命。他一步躍上羅漢榻,踢開四娘,起手又是一刀,槅扇門斷成四截,咣啷墜地,三尺進深的過道露了出來,裡頭兩個半人高的大花瓶也倒在地上,暗夜裡看不清裡頭插着什麼花,碎了一地。
盡頭處後堂的大門緊閉,裡面已亮了燈火。
陳素你在哪裡?可有性命之憂?高似如一頭獵食中的猛獅,直撲向通道。
“護駕——護駕!”後屋內燈火驟亮,有人高呼出聲。
大門轟然斷裂,木屑四濺。
高似橫刀站在昏暗的門外,這幾刀後,肋間傷處疼得厲害,但他沒有退路。
他一人,和朝廷內外宗親宰執們對峙。他一人,和整個大趙朝廷對峙,面無懼色。
陳素不顧頸中橫着帶御器械的利刃,往前掙了一掙:“你爲何要陷害我!”
他陷害她?高似肋間更疼了。她還身穿喪服,趙璟大祥還沒過,那身衣裳真是刺眼。更刺眼的是大開着的每扇窗後冰冷精鐵箭頭。
侍衛親軍們團團護住了室內衆人。謝相朱相對視一眼,驚覺這小小後室裡的人手不一定能擋得住高似,兩人看向太皇太后身側的四位帶御器械。
趙棣斜斜擋在太皇太后身前,喊道:“高似你速速棄刀就擒!不然陳太妃性命不保——啊??”
一刀天外飛來,直撲向趙棣面門。兩位帶御器械立即飛身迎上。
“殺了陳氏!”太皇太后厲聲下令:“傳旨,捉拿燕王趙栩——”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