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送走賓客, 翠微堂這一片靜了下來。初夏的暑氣熏熏, 孟忠厚人來瘋, 折騰了大半天, 在乳母懷裡打了好幾個哈欠, 樑老夫人見他眼淚汪汪的小可憐樣兒, 心疼地對杜氏道:“別抱回去了, 索性就在後頭綠綺閣睡上個把時辰。讓阿妧帶大郎去。”
雖說六娘入了宮, 綠綺閣卻沒裁減人手, 一應照舊。守屋子的女使正帶着兩個侍女在院子裡湃梅子,見九娘帶着一羣人來了,喜出望外道:“九娘子可來了, 六娘子還說要請您常來替她守着人氣暖着房呢。奴日日都讓人薰好被褥等着呢。”
九娘有些心酸:“好, 待我和婆婆說,搬來住上幾天。”她見綠綺閣院子中芭蕉分綠與窗紗,樹蔭底下竹方牀,微風習習,不熱不冷, 索性讓她們把竹方牀收拾了,墊了一張薄毯, 把已經睡着的孟忠厚放下。看着小人兒不知人間憂愁的睡容, 夢到什麼開心的事, 口水順着笑得微微咧開的嘴角流到肥嘟嘟的臉頰上,九娘愛憐地俯下身,輕輕親了親他的額頭, 摸了摸他的小耳朵,柔聲叮囑乳母:“大郎纔在長牙,梅子酸牙,少給他吃幾顆。”
她留了玉簪看着,帶着惜蘭回前頭翠微堂,見老夫人和呂氏剛說完了話,要去午睡,就趕緊上前行禮,把皇榜和京中有人藉機鬧事的事情稟報了。
樑老夫人看着九娘,嘆道:“阿妧,婆婆明白你的意思,按理,孟家和陳家是最親的舅家親戚,你表嬸又有了身孕,該接他們來家裡安頓——”
九娘深深看着老夫人,抿脣不語。
呂氏猶豫道:“連開封府都拿那些人沒法子。娘,您想想,若是跟着鬧到家裡來怎麼辦?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唉!”不說陳青的本事能通天,就是陳家的部曲僕役都一身武藝,孟家那些個護衛,和他們可沒得比。再想起丈夫最近總說起長房不該不和他商量就站了燕王殿下,自家的女兒卻在看燕王不順眼的太皇太后身邊。雖說分家了,過繼了,可這種大事一旦出了事,同祖的兄弟或伯叔父兄弟之子一樣要入刑。她見老夫人面上露出猶豫的神情,忍不住再次提醒道:“如今家裡就要搬去蘇州,郎君起復一事也還遲遲沒有消息呢。”
九娘垂下眼睫,她雖有預料當家的呂氏和老夫人不會伸出援手,但真聽到了,依然心底有說不出的難受。
樑老夫人長嘆了一聲:“阿妧哪,你二嬸說的也是大實話。阿嬋在宮裡日日提心吊膽,婆婆和你二嬸在家裡又何嘗不是?現在時局亂得很,你是個明白人,無需婆婆多說。孟家上下幾百口人,孟氏一族上千人,實在要謹慎行事。需知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我們舉家南遷,正是爲了避禍。”
九娘擡起眼:“天下溺,援以道。阿妧只知道,家裡大伯和陳家、燕王是撇不清干係的。婆婆您也知道,阮家和孟家更脫不了干係。縱然孟家今日想明哲保身,只怕以後獨木難支身不由己。倘若人人都想着保全自己,任由那惡事橫行,他日輪到我孟家有難,又有誰會站出來說話?就算陳家和孟家不是親戚,連那賣餛飩的凌娘子、賣包子的鹿家尚且知道大是大非,守着仁義行事。我等孟軻後人,卻只想着獨善其身,又置仁義於何地?”
“大膽!”一聲怒喝從門外傳來。
孟存喝了些酒,風一吹就有些上頭,原本想到翠微堂和母親商詢自己起復一事,卻聽到九孃的這番話,不由得怒從中來。
樑老夫人見他怒衝衝地進來,擺了擺手:“仲然你這是做什麼,別嚇到阿妧。”
孟存幾步跨到九娘身前,見她毫無懼意地和自己對視,更氣了:“你纔讀了幾天書?就敢妄議軍國大事,還拿着先祖的名頭逾矩教訓起長輩來了?”
九娘福了一福:“二伯萬安,侄女不敢。”
孟存冷笑道:“不敢就好。我當你能言善辯,連先帝都敢駁,在家更是無法無天了。老三連自己的女兒都管教不好——”
“我怎麼管教不好了?!”孟建扯着嗓子在廊下喊了起來:“二哥你人前兄友弟恭,背後總要踩我幾腳才高興?”
九娘暗歎了一聲,恐怕這位是再也按捺不住了。無論是不是阮玉郎的安排,這個家,早在幾十年前就千瘡百孔,雖勉力維繫着世家大族的風貌,其實輕輕一擊就會支離破碎。
孟建心裡頭,比孟存還要鬱悶,還有說不出的委屈,喝得更多,等散了席,看着二哥往翠微堂來,身不由己地跟了過來,結果被他一句話踩着尾巴了,立時跳了出來。
“你會管教,怎麼一個進了大理寺獄,一個在這裡大放厥詞?”孟存呵呵了兩聲:“我倒說錯了,你不是管教不好,是從來就沒管教過!”
樑老夫人提高了聲音:“好了!你們這是要讓小輩看笑話不成?!”
孟建還沒想出撅回去的話,被樑老夫人一聲喝,他怎麼聽都覺得是維護孟存的,在堂上氣呼呼地站了片刻,看看孟存,看看老夫人,點點頭:“可不是笑話!可不就是笑話!”
九娘上前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爹爹——”
孟建一把甩開九孃的手,蹬蹬蹬走到孟存跟前。孟存瞪了他一眼,不想和他計較。
“你佔了我的位子幾十年,還看不起我,好!孟仲然,咱們今天就來說個笑話!”孟建酒勁上頭,指着孟存對老夫人道:“娘——!我同你說個笑話,琴娘,阮琴娘走之前告訴我,我纔是您親生的兒子!啊?好笑不好笑?”
新蟬的唱鳴聲,在翠微堂內響極了,明明是初夏天,堂上卻悶熱無比。
樑老夫人看着孟建,心中翻江倒海,卻淡淡地道:“叔常你喝醉了。阿妧,陪你爹爹回木樨院,喝兩碗醒酒湯,睡一會。”
孟存瞪着孟建,嘴脣翕了翕,忽地冷笑了兩聲:“小阮氏臨死還不忘挑撥離間,老三你不只是不會教女,你那後宅真是一塌糊塗!”
呂氏捂住嘴,將驚呼掩了回去,看着孟存,眼眶就紅了,想說幾句,當着九孃的面,還是忍住了。
九娘見孟建脖子上青筋暴起,顯然想不到他糾結數日的驚天秘密竟然被這麼輕描淡寫地忽略了。
孟建眼冒金星,正要大叫,卻被九娘差點拽了個趔趄。正要發火,卻見九娘肅容朝老夫人跪拜下去,倒愣住了。
“婆婆多年來悉心關懷阿妧,阿妧不敢忘懷,應當遵循婆婆的教誨纔是。”九娘朗聲道:“只是太初表哥當年替阿妧擋刀,燕王殿下幾次三番救過阿妧的命,陳表叔也救過阿妧。如今陳家有難,阿妧實在不能袖手旁觀,只能向婆婆請罪!今日阿妧一意孤行,既出孟氏門,如有行事不當,連累了家裡,還請婆婆將阿妧逐出孟家。”
她轉身對着孟建又砰砰磕了三個頭:“爹爹生養之恩,阿妧難以爲報,還請爹爹照顧好孃親、姨娘、十一弟!”
孟建怔了片刻,看看欲言又止的老夫人,沉默不語的孟存夫妻,一伸手將九娘拉了起來:“你這是要做什麼!你一個小娘子又能做什麼,真是!誰允許你出門了?!”
九娘看着他們,心中已平靜下來。外頭廊下傳來惜蘭沉靜的聲音:“稟報老夫人,二位郎君,二夫人,九娘子。大理寺張理少親自來了,正在廣知堂等九娘子。”
“阿呂——”樑老夫人嘆道:“你調十個最好的護衛給阿妧,務必護着她好好地回府來。阿妧,你別怪婆婆就好了。”
呂氏趕緊點頭應了。孟建卻追着九娘出了翠微堂:“張理少來找你何事?他怎地又來了?”
九娘停下腳:“我要去陳家,爹爹可要一起?”
孟建看着她,轉開眼:“今日爹爹不行,還要去城南見中人,你娘有兩間宅子要賣——哎——哎!你怎麼就走了?”
翠微堂裡一片死寂,那蟬鳴聽起來振聾發聵。樑老夫人的目光落在打起又落下的竹簾上頭,久久也挪不開。
***
張子厚負手站在廣知堂廊下,看着坡下的明鏡湖。孟家當年遷入京城時倒還有不少這麼好的老宅子。他入京的時候哪裡還有這樣的大宅,百萬貫也無人肯出手。百家巷的蘇府,當年是他替蘇瞻找的,爲了兩家能離得近一些,他暗地裡貼給了屋主五萬貫。結果王玞疑心賃價爲何比市價低,反而猶豫了好幾天。
後來兩家雖然都在百家巷,因爲蘇瞻外放,他從未見過王玞一面。只有年節裡,他會收到蘇家的禮,還有她親自寫的帖子。他按規矩親自挑回禮,不多不少,不輕不重,怕被蘇家人疑心,怕給她添麻煩。他自己寫回帖,一個個字落筆當成寫信似的慎重,卻不知道她有沒有親自看過一眼。
想起往事,張子厚輕輕搖頭笑了自己一回,他這魔障入得不輕。
湖邊綠樹陰濃,荷葉田田。湖上曲橋倒影,遠遠十幾個人上了曲橋,往廣知堂走來,當先那人撐了一把藕荷色油紙傘,走得不快不慢。
雖在日頭曬不着的廊下,張子厚背上突然沁出許多汗來,還未及換下的朝服厚重得很,他纔想起來自己急着過來,還沒用過飯,大概餓過了頭纔會覺得胸口翻騰得厲害。
他一顆心怦怦跳,既盼着那傘下的人立刻就到了跟前,又盼着那橋一直走不到頭,就讓他這麼遠遠看着她灼若芙蕖出綠波。今晨意外收到九孃的口信後,他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也沒有告訴燕王。反正不管她要做什麼,他總會全力相助。
離近了,張子厚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簾。
九娘將傘交給惜蘭收了,轉入廊下,福了一福:“有勞張理少拔冗親至,多謝了。”
張子厚忽地口舌笨拙起來,一時想不出答什麼纔好,模糊不清地嗯了一聲,看着侍女打起竹簾。
九娘轉身,見張子厚面上似乎泛紅,只當他在外頭等久了被曬着了,帶着歉意道:“張理少?請——”
張子厚擡手將竹簾打得更高一些,讓她先進,想起眼前的人不再像以前那麼高,便又收回了手。
兩人坐定後,九娘見張子厚還穿着朝服,便輕聲安排侍女再去上些梅子糕來。
“張理少可是一下朝就過來了?還請將就用些點心。”九娘溫聲道。
張子厚滿眼熱切脫口而出:“季甫!你隨殿下稱呼我的表字即可。”
讓她隨趙栩稱呼?九娘臉一紅,搖頭道:“殿下是親王,九娘是民女,不妥。您是我表舅的同門師弟,我當稱呼您一聲叔父纔是。”
張子厚一怔,當頭被澆了一盆冰水,那少年時期往昔綺思頓消,苦笑道:“別,還是稱呼官職算了。你找我有何事?是爲了民亂和陳家的事?”
***
會寧閣裡,趙栩聆聽完屬下的稟報,皺起眉頭:“張子厚去了孟家?惜蘭沒說出了什麼事?”
“稟殿下,惜蘭只說九娘子有要事請張理少商量。”
趙栩停下手中的筆,給陳太初的信才寫了一半,他沉吟了片刻:“無妨,趙檀可有動靜?”
“已經出門往炭張家去了。京中民變已逾三十起——”
趙栩點了點頭:“盯着趙檀,如果他去陳家了,即刻回來稟報。”
“是!”
趙栩提起筆,龍蛇飛動,鐵劃銀鉤,力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