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向皇后撫着官家哭了一陣,殿內衆人皆無聲息。

“娘娘!皇叔翁!諸位相公這是何道理!山陵崩, 爲何不傳禮部的人?”向皇后哭問。

高太后疲憊不堪地坐了下來, 聽蘇瞻將新帝即位的爭執稟告給向皇后。

九娘聽陳青幾句話說完利害關係後,暗歎幸虧蘇瞻當機立斷, 更憐惜陳德妃母子三人, 看着趙栩極力壓抑的殺機和滔天的憋屈, 想到前世爹爹憤然和宗族決裂時的神情, 她轉頭輕輕問了陳素幾句話。

陳素蒼白的面容上紅了紅, 想了又想, 低聲答了幾句。

九娘思忖片刻,站在陳青身後輕輕說了一番話。陳青半晌抿脣不語, 看了看妹妹一眼,終還是點了點頭。

向皇后聽完蘇瞻的話,邊哭邊說:“這可如何是好?我一個婦道人家, 什麼也不懂!只記得官家生前多次同我說過, 六郎可當大任。蘇相公你再想一想, 會不會你記錯了?那高似所言可實?”

蘇瞻一怔,向皇后一邊拭淚一邊說道:“只憑一句傳言就毀人清白, 哪有這樣的道理!就是相公你再德高望重, 也當慎言!大趙斷案不也一直鞫讞分司嗎?《尚書》不也說,與其殺無辜,寧失不經!蘇相,我們做女子的本就命苦,你可想過阿陳這樣一個本分女子,被你一句話弄得有口難辯,真是死也洗不清的冤屈啊!”

陳素實在難忍委屈,也掩面而泣。趙栩看向她,雙目赤紅,見她身邊的九娘在朝自己輕輕搖頭,便深吸口氣看向蘇瞻。

蘇瞻頭一次發現向皇后平時不作聲,一開口讓人沒法接話,被堵得胸口一悶。他嘆氣道:“聖人說的道理都對。可燕王殿下不肯再用這合血法驗親,陳德妃自己也在御前承認,隱瞞了和高似有舊的事實。不是臣要冤屈德妃,而是皇室血脈,事關重大,寧枉而縱不得啊。”

陳青出列郎聲道:“聖人所言極是,崇王已自盡,當先設殯宮,安置先帝!該由哪位殿下即位一事,臣有奏請!”

高太后一豎眉。定王已搶着說:“漢臣快說,天都要亮了,朝臣都要上朝來了!”

“蘇相一言九鼎,故此衆人難免心中有疑。其實此事也不難查證。敢問蘇相,高似可有和你提起過私闖禁中是哪年哪月哪天?”

“這倒不曾,只說當時他從秦州軍中擅自離營,千里奔襲回京,私闖禁中見過德妃一次。”蘇瞻搖頭道。

陳青點頭,朝向皇后拱手道“敢問聖人,宮中是否有掌彤史的女官?可有德妃懷上燕王的記載?”

向皇后點頭道:“那是自然,司贊女史下有彤史女官二人,專事記錄。”

“軍中每日都有點卯,只需調取秦州當年的軍中記錄查實。高似絕無役內出逃或亡命後自首的記錄,否則不可能被選入帶御器械。那他所稱的擅自離營,必定是報病或報傷。兩邊日期一覈對,是非黑白則一清二楚。”陳青說道:“臣這主意已經萬般委屈德妃,實乃萬不得已的下策。”

蘇瞻和其他幾位相公低聲商議了幾句,都點頭認可陳青這個提議。

定王也長嘆一聲:“如此自辨,已經退無可退。只是的確太委屈德妃和六郎了。”

陳青道:“京師到秦州,往來三千五百里。四百里急腳遞,十日足夠。若十日後可證德妃清白,當遵先帝遺命,由燕王即位。娘娘、定王殿下、各位相公,此話可對?

無人有異議。高太后嘴脣翕了翕,無言以對。

“這十日內,可從權宜之計。臣奏請太皇太后、皇太后兩宮垂簾聽政,立皇十五子爲新帝,先主持山陵及一應喪服制度,修奉陵墓。十日後若水落石出,新帝可遵先帝遺命,禪位燕王。若不能證明德妃清白,縱然德妃清者自清,燕王也當自請避嫌。各位以爲如何?”陳青看向趙栩。

奇峰突起,衆人還來不及反應,趙栩已郎聲道:“好!”

高太后怒道:“這和讓六郎即位有什麼區別?!爲何不能由五郎即位?”陳青敢這麼說,看來陳氏和高似並無苟且,這種以退爲進的手段,真是可恨!

陳青神情自若:“娘娘,吳王爲何會帶阮玉郎進宮面聖,還需大理寺和禮部一同過問,何以能即位?何況先帝所言,清清楚楚,若是吳王殿下安分守己,日後宗室事務會交給吳王殿下。”

定王沉聲道:“事從權宜,我看漢臣這個主意行得通。”皇十五子趙梣年方七歲,生母地位卑微,至今還沒加封過,由兩宮、二府和宗室看着,即位了也不會生出什麼事來。禪位後好生彌補他,做個閒散親王就是。

陳青轉向蘇瞻:“就看二府能否確保:十日之後證明了德妃清白,能否尊先帝遺命,讓新帝禪位給燕王?若不能確保,各位相公有何面目對天對地對先帝對良心?可對得起仁義忠信?可對得起大趙萬民?!!”

蘇瞻嘆了口氣,不錯!與其苦苦爭執,何不另闢蹊徑!想不到陳青竟有這般心胸和智謀!二府真是當局者迷,竟被燕王吳王之爭繞得頭都暈了。若能證明德妃清白,自己也會少愧疚一些。他立刻轉頭和其他四位相公商議。

謝相第一個贊成:“陳青所言有理,我等豈可罔顧先帝遺言?”沒說出口的還有:怎麼也不能立吳王!吳王那德行,他頭一個不贊成立他爲新君。

樞密院曾相點頭道:“當年太宗皇帝弟及兄位,武宗皇帝三次入宮,兩次被立爲皇太子,兩次被廢變回親王送出宮,又哪裡有過先例了?陳青所言,可行。”

朱相看了看高太后,崇王之死,使娘娘威信大失,實在可惜,他問道:“萬一證明不了德妃清白,燕王十天後不肯罷休呢?”

謝相瞪眼壓低了嗓子:“虎符你和曾相掌着,陳青只是掛了個國公名頭,你怕什麼?上頭還有兩宮壓着呢。再說,皇十五子禪位,只需聖人抱下來就好了!萬一按娘娘說的立了吳王爲帝,他哭着喊着不肯禪位,你又待如何?”

蘇瞻說道:“陳青和燕王都是說到做到之人,否則我等幾人恐怕已橫屍柔儀殿了。便這麼定了吧?”

二府五位相公沒有了異議,蘇瞻朝向皇后拱手道:“聖人,事從權宜,臣等附議齊國公奏請,還請娘娘、聖人和定王殿下酌情接納此權宜之計。爲大行皇帝服喪爲先!”

高太后無力地閉上眼。向皇后哽咽道:“這纔是正理!快些置殯宮!”

陳青上前兩步,跪到官家遺體和向皇后面前:“陛下!聖人!臣陳青在此起誓!諸位相公若有人出爾反爾,背信棄義,辜負先帝所託,臣匹夫之怒,必令背信者血濺五步!”

他的話擲地有聲,震得殿上衆人耳朵嗡嗡響。高太后一陣暈眩,兩眼直冒金星。

九娘微微揚了揚眉,鬆了一口氣。秦州,有陳元初在呢,做大事,不擇手段又何妨?

張子厚站得筆直,微微側目,看着那個少女。如果沒有料錯,此計應出自於她。既讓太后無從反對,又很清楚蘇瞻對德妃高似一事有微妙的愧疚,對宮內情勢十分清楚,又抓住了二府相公們最在意的東西,面面俱到,以退爲進。

還有她那微微揚起眉頭的模樣,張子厚心猛地一跳,訕訕地轉開了眼。那隱藏得不太深的小得意,有些天真有些好勝,盡在眉頭一揚之中。當年喚魚池取名時,九娘就是這樣的。他最後悔的事,就是自己不經意取了喚魚池一名,卻由得蘇瞻寫下來派書僮送了過去。他不知道王山長讓衆師兄弟取名的意圖,更不知道九娘也在取名。九娘後來願意嫁給蘇瞻,會不會是有一絲原因,錯覺了她和蘇瞻心意共通?

張子厚心驟然抽痛,倒吸了口氣,冷冷地看了一眼蘇瞻。

退一步,纔有不擇手段的時間。這十天,他的人只要保住急腳遞的軍士路上萬無一失就好。秦州軍中,那是陳家的地盤,輪不到他操心。

這一夜,終於還是順利過去了。張子厚微微地鬆了一口氣。

四更天,宮中哭聲不絕,帝崩於福寧殿。年僅七歲的皇十五子趙梣散發號擗,即位於殿之東楹。

大內皆縞素。太皇太后披散一頭蒼蒼白髮,向皇后、燕王、吳王、魯王、宮中諸皇子公主和六宮內人全披散下左邊的頭髮,在殯宮大哭。定王着人另行將崇王遺體送回崇王府,由宗正寺少卿帶內侍省在崇王府秘辦喪事。

宣慶使韓英任大內都巡檢,殿前司軍士跟着內侍嚴守各宮殿門。閣門使王度任皇城四面巡檢,京師戒菸。城門出入人等,嚴禁攜帶兵器。

衆位剛到東華門準備上朝的官員們火速返回家,依禮按品級換常服,腰繫黑帶,除去魚袋。內外命婦換布裙,布衫,布帕頭,依禮入宮哭先帝。

汴京城不聞鐘鼓之聲,禮儀院、司天監、山陵按行使各司其職。禮部遣使告哀鄰國,遣使告諭諸路。皇榜唱榜人帶着士庶跪地號哭不止。汴京諸軍、庶民換上白衫紙帽,要哭足三日才停。

四位急腳遞軍士,懷揣樞密院密信,接過金牌,上馬出城,往秦州疾馳而去。刑部、大理寺幾十位精幹官差一路策馬護送。

百家巷蘇府內,蘇瞻蘇矚皆已入宮。滿府縞素,蘇昕的兩位兄長在門前遠遠看見家裡的牛車,就已大哭起來。

程氏等人拜別耶律奧野,將史氏和蘇昕遺體送進府,全府上下既哭國喪,又哭蘇昕。不多時驚呼連連,蘇老夫人和史氏已雙雙暈了過去。程氏紅腫着雙眼安排請大夫,坐鎮蘇家後院協理蘇昕的喪事。

天色陰沉,暮春的雨如簾幕籠罩了汴京,哀傷綿綿。

九娘一身素服,撐着油紙傘等在範宅的角門處。孟存和孟建一見到她問了半天宮裡的事才放了心,得知竟然是皇十五子即位,兩人面面相覷。

孟忠厚被乳母抱着,原本就折騰了一夜沒有睡好,早間喝了一點奶又被抱了出來,正抽抽噎噎地啃着自己的手,他扭來扭去,終於大哭起來,朝九娘伸手要抱:“姑姑——姑姑!”

九娘伸手接過他,孟忠厚摟緊了她的脖子。九孃的下巴蹭着他軟軟的髮絲,聞着小人兒滿身奶香,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