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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夜風都薰染着慵懶的味道。隋煬帝時開掘的通濟渠貫穿汴梁, 時稱汴河。上有橋樑一十三座, 四大水門。
汴河上有州橋夜市。三更梆子敲過,從州橋南直到朱雀門,一直到龍津橋,都依舊熙熙攘攘,車馬闐擁,熱鬧非凡。一個身穿玄色窄袖短衣長褲, 打着綁腿, 穿着一雙蒲鞋,腰間別了一個酒葫蘆和一頂竹笠, 頭戴玄色額兒的年輕壯漢, 從王家水飯出來,同幾個皁衣短衫的漢子道了別, 朝御街方向而行。
他手裡提了一個油紙包, 因身上的大背囊擠到旁人,不住地道歉。
隔壁曹家從食的掌櫃娘子眼睛一亮:“高大郎回來了?”
那高大郎笑着唱了個偌:“曹娘子安好。”
曹娘子看着他手中的油紙包笑道:“還是鱔魚包子?”
那高大郎的魁梧背影卻已經消失在人羣裡。他一路向北,沿着御街一側直到了宣德樓,朝東面的右掖門而去, 沿路值夜的禁軍, 大多和他相熟,紛紛豔羨他手裡的鹿家鱔魚包子。
此時,皇城東南角的右掖門和北廊之間的兩府八位依然燈火通明。
這裡是成宗朝營造的第一批官邸,也是至今唯一的官邸。裡面住着門下、中書兩府的八位相公。稱作兩府八位,既解決了相公們僦舍而居的困難,也方便相公們處理加急公文,更避免了省吏送文件去相公私宅呈押而泄漏機密的可能。
蘇瞻雖然三年前升做右僕射兼中書侍郎拜了次相,卻是剛剛搬入兩府八位不久。原先蘇家在百家巷裡租的房舍,依舊還保留着。
官邸書房中,蘇瞻和幕僚們正在商議今日政事,剛剛議完,幾個幕僚笑着說即將旬休,該讓相公請客去吃頓好的。外面小吏來報:“小高大人回來了。”
衆幕僚們識趣地起身告退。少頃外頭已經聽見高大郎笑着和他們打着招呼,聲音爽朗熱情。
蘇瞻揉了揉眉心。高似大步垮了進來,風塵僕僕。
蘇瞻打開高似遞上的文件,仔細看了看,鬆了一口氣問:“趙昪眼下怎麼樣?還穩得住嗎?”
高似笑着說:“趙大人十分地穩妥,杭州城也剛剛穩妥,小的回來時,米價剛剛落回來,難民也已經安置好了。湖廣兩地的米還在源源不斷進浙。趙大人也依舊十分地猖狂,還和小的說,當年相公您因罪入獄,出來後就跨過別人幾十年也跨不過去的坎兒,進了中書省。他要是也因此坐個牢,說不定也能來兩府混個好位子。還說他好幾年沒吃上相公做的菜,想得嘴裡淡出鳥來了。”
蘇瞻失笑:“這個趙昪!御史臺那邊有什麼動靜?”
“張大人那邊的人比小的早了三天回京,恐怕沒幾天就要彈劾趙大人了。”
蘇瞻垂目低笑:“張子厚這麼多年,還不死心。他當年想踩着我進中書省,如今這是要踩着趙昪進門下省呢。”
高似頓了頓,斂目低聲說:“清明那日,張大人又去了開寶寺,給先夫人添了一盞長明燈。”
蘇瞻沉默了半晌,淡淡地說:“隨他去罷。”
高似不語。蘇瞻擡起頭:“怎麼?他還做了什麼好事?”
“張大人——”
“說吧。”蘇瞻揚了揚眉,高似並不是吞吞吐吐的性子。
高似低了頭:“錢五留了信給小的,說張大人前些時買了個婢女,卻沒入府,把人安置在百家巷的李家正店——”
蘇瞻沉吟不語。
高似硬着頭皮說:“錢五看着有點眼熟,就順手在開封府查了身契,是從幽州買來的,名叫王——晚詞。”
蘇瞻手上一停,半晌後卻笑了一聲:“是我家原來那個晚詞?”
高似頭更低了:“錢五說特地查了牙行的契約底單,是先夫人身邊的那位女使,現在是賤籍。”
房內一片死寂。高似只覺得上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頭頂心,背上慢慢沁出一層汗來。
蘇瞻又笑了,喃喃道:“張子厚,張子厚!張子厚......”
高似只覺得他的笑聲裡滲着說不出的冰冷。
良久,蘇瞻籲出一口氣:“他這是疑心上我了,要跟我不死不休呢。先不管他便是。孟家的事可查出眉目了?”
高似點了點頭,遞上一疊子案卷:“相公上次疑心孟家出了事。錢五他們就去查了,眼下查到的,就是孟三虧空了十萬餘貫,大概連着程娘子的嫁妝也在裡頭,都折在那年香藥引一案裡了。”
蘇瞻一怔:“孟叔常當年竟然也買了香藥引?”他仔細翻看手中的案卷。越看越心驚,怪不得那個胖嘟嘟的小娘子不經意地說出家中日常竟然拮据到那個地步了。
高似看着蘇瞻皺起眉頭,上前一步稟告:“當年好幾十位重金買香藥引和犀象引的,都是通過一個諢號叫做萬事通的中人。這人當年和戶部、工部還有三司裡的不少大人來往甚密,他一貫做中人,名聲也算可靠。後來買鈔場平了香藥引。這人還賣了祖屋,出面替些走投無路的商賈收了許多香藥引犀象引。街坊裡提到他,也都豎個大拇指稱他有義氣。只是來年在南通巷,有大商賈一口氣拋出市面上過半的香藥引和犀象引,雖然不曾露面,但錢五去查了交引底單,應該就是他,算下來所賺逾三千萬貫。只是南通巷素來認引不認人,沒什麼人留心到此人身上。”
蘇瞻想了想:“當年香藥引案,牽連甚廣,買鈔場入獄官員多達七個。三司的鹽鐵副使、度支副使都換了人。甚至後來改制時廢除了三司,將鹽鐵、度支和戶都撥回工部和戶部管轄,現在看來,這小小的香藥引案,很有意思。那萬事通現在人呢?”
高似道:“錢五說,那萬事通是香藥引案兩年後忽然舉家遷往泉州的。但他去泉州時,還帶走了三戶人家,不是部曲也不是奴婢,都算他家的客戶。錢五查了當時的戶籍和路引,有一家倒和孟家有些干係。”
蘇瞻一擡眉頭。高似回道:“那家客戶男丁姓阮,查看丁帳和租稅薄,只有他一個男丁,看不出什麼。結果從他家以前坊郭戶的記錄上,才現這家應該就是程娘子房裡妾侍,阮氏的哥哥一家。”
蘇瞻的食指輕輕敲在桌面上。
高似繼續道:“錢五親自領了中書省和刑部的帖子,去了泉州。泉州的事,恐怕要等他月底回來才知道。”
書房中靜悄悄的,只有那篤篤篤的聲音,一下,一下,一下。
門口的小廝提了聲音:“稟告郎君:外頭小錢大人有急信送來給小高大人。”
高似出去收了信,拆開看了,遞給蘇瞻:“錢五手下的人來報,今日俞記箱匣往孟府三房送了一隻梳妝匣。癭木黑底金漆纏枝紋的。俞記那邊查探了,三百貫,付的交子,夥計只記得是位帶了帷帽的娘子買的。”
那篤篤篤的聲音驟停。
天色漸漸泛起了魚肚白,汴河兩側的垂柳也漸漸看得出妖嬈的翠綠。
蘇瞻依然一個人靜坐在書房中。茶剛剛換過熱的,書案上的鱔魚包子已經涼了,散出些腥味。
癭木黑底金漆纏枝紋的俞記梳妝匣,當年他買的時候,一百五十貫。如今,要三百貫了。那匣子,阿昉收得好好的,日後留給他的娘子梳妝吧。阿昉心細手巧,必然不會像他那般笨拙無措,總是讓她疼得眼淚直掉。
芳魂已渺,徒留惘然。
五更梆子沿着右掖門敲了過去,這時候,門橋市井都開了,早市已經開始忙碌。上朝的官員們已經上了馬,往東華門而來。
蘇瞻合上眼,將手中一塊碎了的雙魚玉墜放回匣子裡,嘆了口氣,喊了一聲:“來人,更衣。”
***
早市的觀音院門口叫賣聲此起彼伏。孟家的牛車,緩慢地停停走走。
六娘掀開車簾,笑着說:“九妹那天就是坐在這裡被陳家表哥撿到了?”
九娘點點頭。
“真是可惜,你看那家凌家餛飩,可是汴京城最好吃的餛飩!下次我們稟告了婆婆,一起來吃好不好?”六娘笑眯眯指給她看。
九娘笑眯眯點頭,是啊,真好吃。牛車慢騰騰地挪過去。九娘看着凌娘子將那白白胖胖的餛飩撒下到水裡煮熟了,竹籬撈出來,乾淨利落地一上一下甩三回,瀝了水。旁邊那白瓷青邊大碗裡,早盛滿一碗用長長的豬筒骨、雞架、鱔骨一直熬啊熬出來的清湯。白胖餛飩們往裡一躺,上頭撒一把碧綠蔥葉,還有炸得金黃的蒜茸茸,熱氣騰騰地,被端到了後面的小矮桌上。一碗一碗又一碗。
九娘咕嚕嚕嚥了口唾液。
七娘冷哼了一聲:“就知道吃!那餛飩有什麼好吃的,裡頭盡是些野菜,會塞在我牙縫裡,難受得要死。”
四娘點頭:“我也覺得是,還是我們家的雞湯餛飩更好吃,裡頭包着蝦仁,鮮甜之極。比這種市井小吃不知道勝出多少。九妹在這吃食上,還是要好好跟七妹學學。”
六娘搖搖頭:“詩經還分風雅頌。這民間的東西也有民間的好。四姐未免有些以偏概全了。我就是跟着婆婆來吃的。婆婆說了,連太后都喜愛凌家餛飩呢,還誇獎她家餛飩裡的野草獨具風味,讓人有踏青之意,如沐春風呢。”
九娘卻湊過去盯着七娘的牙齒:“七姐?你是不是牙縫有些寬稀?慈姑說過,剛長出來的牙,如果隔得遠了,每晚用手把它倆靠靠攏,一兩個月它們肯定就能捱得緊緊的。”
蘇昉出牙的時候門牙間有縫,她請教了一位老大夫,大夫說現在根基不穩,可以人力調治。她堅持捏了兩個月,真的捏好了。
七娘趕緊躲開她的手:“髒死了!誰要把手伸到嘴裡啊!你真是!”
六娘卻很好奇:“真的嗎?慈姑懂得可多了呢。你看看我的,我這邊上的牙剛出,還能再靠攏些嗎?吃飯時總有肉絲會卡在裡頭,難受死了。”
九娘認真地撥了一撥,看看那牙纔出了一大半,疊在左邊牙前頭,離右邊的牙老遠,點點頭:“肯定能,六姐你夜裡漱了口,讓乳母替你這樣撥個一刻鐘。”
四娘和七娘也湊過來看,既覺得離譜又覺得好笑。這車裡倒熱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