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柔儀殿內,兩府的幾位相公,以蘇瞻爲首。孟在和張子厚站在兩府末位。對面是坐着的高太后和定王,跟着是崇王趙瑜、吳王趙棣和燕王趙栩,最後是陳青。竟有些平時皇帝夜間召對的情勢。

“諸位卿家。”官家郎聲道:“先前吾已和諸親王、兩府商議定,要立吾兒六郎趙栩爲皇太子。還望太常寺早些選定吉日。”

兩府相公們齊齊躬身應是。趙棣心中咯噔一下,偷眼看向高太后,見她臉色陰沉,他幾乎不敢相信,六郎的身世明明可疑,怎麼會!

陳青和對面的孟在對視一眼,心中都鬆了一口氣,面上雖然不露喜色,眉眼間也都放鬆了下來。。

“正好今日娘娘、五郎六郎都在,漢臣和伯易也在,吾宣佈此事,也好讓宮中朝中都定下心來。”官家眼風掃過吳王,落在了崇王趙瑜身上:“另有謀逆要犯阮玉郎,經定王和燕王細查,實乃元禧太子遺孤——吾堂兄壽春郡王趙珏,當年遭奸人所害,流落在外,他的種種行爲皆因誤會了先帝,情有可原。吾欲赦免其謀逆罪,將其找回,認祖歸宗,好生彌補他,封爲親王。此外,吾欲追封元禧太子爲帝,諡號由中書省再議!”

趙瑜見他臉色潮紅,說話鏗鏘有力,朝他笑了笑。看來那人費盡心機,也沒能達成所願啊。

不等衆人反應過來,官家又道:“先帝太妃郭氏,逝於瑤華宮,吾今日才見到先帝手書,感慨萬千,擬追封郭氏爲淑德章懿皇后。”

殿內剎那寂靜後,高太后沉聲道:“陛下三思!這三件事均不合禮法,不可衝動行事!需和相公們、禮部還有宗親們細細商議纔是。”

官家寒聲道:“吾已百思千思!娘娘,西京宗室甚是掛念娘娘,等六郎的冊封禮過了,娘娘不如去西京賞一賞牡丹吧。”

高太后胸口劇烈起伏起來,今夜這般,他竟然還執迷不悟,追封爲皇后?!他是誰的兒子!

定王和趙栩對視了一眼。官家今夜受了太多刺激,他們恐怕不宜反對,得有其他人站出來才行。他們看向蘇瞻,蘇瞻卻沉吟不語。呂相和朱相小聲和身邊人商議起來,準備出言勸諫。

陳青出列道:“陛下,臣陳青以爲:阮玉郎勾結西夏,謀的是大趙江山,無論他是誰,都不該被赦免。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王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若有冤屈難申,開封府有登聞鼓,大理寺、御史臺,甚至陛下出行也常接御狀,皆可伸冤。然而挾私怨聯手異族荼毒大趙萬民,罪無可赦!不然何以對得起前線將士?何以對得起死傷平民?元禧太子和郭太妃一事,是陛下家事,臣無異議!”

張子厚和孟在也同時出列道:“臣附議齊國公所言。阮玉郎罪不可赦!”

蘇瞻拱手道:“陛下還請三思,叛國乃大事,謀逆乃事實,無論阮玉郎他有何苦衷,既然他是壽春郡王,已行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元禧太子追封一事,臣無異議。昔年武宗極是傷心,將元禧太子陵墓賜名爲永安陵,朝中爭議多年。若追封爲帝,一來永安陵名正言順,二來體諒武宗愛子之心。陛下孝義之心,乃雙全法也。至於郭太妃追封,臣以爲不妥。娘娘猶健在,豈可追封先帝妃嬪爲後?可先復太妃封號。至於追封一事,不如留到日後說。但臣以爲,尊卑有別,太妃的神主只可享於別廟。”

其他四位相公也點頭稱是。高太后慢慢平息下來,強壓着眼中的酸澀,說道:“和重所言極是。陛下,你今日心緒不寧,不如改日再和相公們好生商議這幾件事。”

官家沉默了片刻,拿起案上的信箋,放到了案上琉璃燈內的燭火中,看着那信箋化爲灰燼,又將那兩份制書和手書也毀於一旦。到此爲止吧,由他來結束。無論誰對誰錯,都不重要了。

“好,娘娘,皇叔翁,三弟,五郎六郎,還有和重留下,吾還有事要說。”官家怦怦跳得極快的心,慢慢恢復了正常,他振奮了一下精神,語帶歉意地說道:“漢臣,你妻子在慈寧殿,還有伯易,樑老夫人也被娘娘請到了慈寧殿,你的侄女九娘在柔儀殿偏殿候着。待我和娘娘說完話,你們一同去慈寧殿接人回去吧。”

高太后淡然地點了點頭:“老身今日心神不寧,才請了她們來陪我說話,唉,累着她們了。”

孟在擡了擡眼,沒言語。

陳青卻一揚眉:“娘娘!拙荊有孕在身,身子不適,臣離家時叮囑過她,千萬別出門,好生養胎,天塌下來也有臣頂着。不知道娘娘是派人請的,還是派人押來的?若內子有個什麼好歹,還請娘娘早日想好給那人追封什麼官職!”他一張俊臉平時就冷若冰霜,這時整個人更是殺氣騰騰。

定王打了個哈哈,朝天翻了個白眼。這高氏慣會這一套,小家子氣,唉,也該被出了名護短的陳青兇一兇。

高太后雖然一直不喜陳青,卻從未被他當面嗆過,君臣君臣,陳青簡直是要造反啊!她喘了幾口氣竟然說不出話來。

衆人眼睜睜地看着陳青對着官家草草行了一禮,大步走了,趕緊依次告退。呂相和朱使相彼此對視一眼,卻不出宮,只踱步到偏殿的廊下說着話,想等蘇瞻出來,再商議方纔官家說的幾件事。

***

殿內的人都看向官家。官家取過案上半盞早已涼透了的茶水,澆入琉璃燈中,看着那燈內浮着的餘灰沉默不語,似乎在想着要怎麼說。

崇王嘆了口氣,推着輪椅上前,輕聲吩咐孫安春倒些熱茶進來。孫安春嚇了一跳,才警醒到自己今夜昏了頭,趕緊朝他躬身行了一禮,退出殿外,片刻後取了定窯注壺和黑釉盞進來。崇王笑道:“我來罷,將福寧殿那套茶筅取來,官家喜歡看我注湯。”

經歷了這耗盡心力的幾個時辰,殿內衆人,跟着官家一同欣賞崇王點茶。只見茶麪不破,浮乳經久不散,輕煙不絕,細看茶盞內白色乳沫緩緩舒展開,宛如水墨丹青,遠近山川,咫尺千里。觀者竟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官家長長吁出一口氣,細細端詳:“連點茶都深得展翁山水的精髓,宮中點茶技法,遠不如子平啊。”

定王打了個哈欠:“哎,這個我不服,六郎當勝過子平一籌。”

崇王喊了起來:“皇叔翁!您這樣說,子平不服!”他衝着趙栩勾了勾手指:“不服來鬥!來來來!”

趙栩微笑不語。

官家點頭道:“六郎,莫怕你三叔,儘管去,讓爹爹看看這幾年你點茶的技法可有精進,若是鬥贏了,這個賞給你。”他伸手將案上的飛龍玉璜拿了起來,晃了晃。

高太后嘴角一抽,瞥了圍着長案其樂融融的幾個趙家男人,又掃了靜立一旁像鵪鶉一樣的趙棣,垂目摩挲起數珠來。

蘇瞻看着官家手中的玉璜,心裡難受得厲害,嘆了口氣:“上回在臣的田莊裡,沒機會見到殿下的點茶技法,着實遺憾。”

崇王笑道:“有遺憾纔有盼頭嘛。六郎啊,三叔我算是明白了,你贏了,你拿彩頭。我贏了,啥也沒有。大哥您這心偏得不是一點點!”

官家折騰到現在,這才舒暢了一些,大笑起來:“你贏了,我送個崇王妃給你就是。”

趙栩見官家終於露出笑容,就挽起袖子端起茶盞上前。

孫安春趕緊呈上放茶末的銀器。趙栩想起偏殿裡的九娘,想起她那句保重,想起今夜跌宕起伏終於塵埃落定,脣角不禁微微勾了起來,他取出茶末放在茶盞中,精心調好膏,接過孫安春手中的長流瓷注壺,碰了碰壺身,感覺了一下溫度,沒受傷的右手高擡,注湯入盞,手腕輕抖迴旋了幾下,姿態行雲流水,美不勝收。

崇王酸溜溜地說道:“這注湯的姿勢可不能算在鬥茶裡頭。六郎仗着自己長得好看,欺負人。”

定王眼睛一瞪:“怎麼不算?能生得好看原本就是最大的本事!”官家忍不住又大笑起來。

衆人只見白色浮花盈面,熱氣消散一些,上前細看,茶盞中一朵白色牡丹,正徐徐盛開,重瓣交疊,那乳沫竟然連花瓣肌理都栩栩如生,人人都屏息靜待花開。

官家將玉璜放在趙栩手中,撫掌笑道:“子平若沒有更好的技法,就輸了。”

崇王嘆了口氣:“認輸!臣這做叔叔的,就沒在侄子身上贏過一回!”

趙栩拱手道:“三叔有點梅技法,何必謙虛?”

崇王取出掛在輪椅側邊的紈扇,在茶盞上虛點了幾下:“我只能點出這樣的梅花形狀,但卻不能花開花謝。六郎神乎其技。三叔心服口服!”

他將紈扇遞給趙栩:“我認輸認得痛快,你把那白牡丹給我畫在這扇面上,算是安慰三叔了可好?”

趙栩笑着接過紈扇。衆人都歸座喝茶,氣氛鬆散多了。

官家看着一盞山水,一盞牡丹,也鬆弛了下來,忽然看向趙棣,開口道:“五郎,你當好好安心做個親王,輔佐六郎。但你切莫想着不該想的那些。”他猛地厲聲道:“若再這麼糊塗,被人利用,誣陷手足,可不要怪爹爹心狠了。”

趙棣雙腿一軟,噗通就跪在了地上,哭了起來:“爹爹明鑑!五郎可對天發誓,絕無不軌之心!若是爹爹不放心,六弟不放心,五郎願去鞏義守陵!一輩子也不回京!”

官家由得他跪了片刻,喝了案上那兩盞茶,才嘆了口氣:“好了,起來吧,你性子柔弱,耳根子軟,像我。日後宗室這一塊,還是要你來擔的。你將爹爹的話記在心裡就好!和重,娘娘,皇叔翁,你們也都聽見了。他日五郎要有不妥,就去鞏義爲列祖列宗守一輩子陵吧。”

蘇瞻和定王都起身應了。趙棣哭着應了好幾聲是,慢慢站了起來。高太后不言不語,繼續摩挲着數珠。

“爹爹!爹爹!來人!”趙栩忽地駭叫出聲,幾步衝了上去,抱住了官家。

高太后一驚,擡起頭,見官家已倒在趙栩懷裡,全身抽搐不已,面容扭曲。四位帶御器械圍住了他們,兵刃盡露,警惕地看着殿內之人。

“來人——來人!宣御醫官!宣醫官!來人救駕!”高太后嘶聲朝孫安春喝道。孫安春連滾帶爬地朝殿外奔去。

定王喃喃道:“牽機藥!”元禧太子當年暴斃,正是死於牽機藥!。

高太后哀呼了一聲,推開趙栩,將官家緊緊抱在懷裡:“大郎!大郎!大郎——”

蘇瞻腦中轟地一聲炸了,頭皮發麻。

趙栩怔怔站了起來,看着那兩盞茶,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輪椅上的三叔趙瑜。

趙瑜面上似悲似喜,靜靜看着亂作一團的殿上,和趙栩對視着,忽地露出一絲苦笑。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