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蕊珠嘆了口氣,過來將七娘扶了起來,仔細用帕子替她擦着臉:“阿姍,姐姐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輕信他人的話,別衝動行事。九娘得到誇讚,也是你孟家小娘子的榮耀。你心裡反而不高興,豈不顯得自己心胸狹窄?你們畢竟是親姐妹。你竟然朝她的飯中倒墨,以大欺小,這樣損人不利己的點子,粗俗失儀之至,和市井無賴無異。什麼錯都是你的,你自己落了什麼好?反而更被別人輕視啊。倘若你是自己想出這種行徑,以後別和我交好了,不知道哪一天你是不是會朝我飯中潑墨。”
七娘抽着鼻子解釋:“張姐姐!我不會朝你飯中潑墨的,你不知道這個傢伙多麼可氣。”她覺得張蕊珠說得有些道理,可又覺得四娘一直對自己言聽計從,肯定也是氣得糊塗纔出了那個主意的。但總而言之,都是九孃的錯!
四孃的臉燒得通紅,她過來替七娘理好書袋:“七妹,回家吧。”兩人看看九孃的桌子,空無一人。
張蕊珠說:“我看她出門朝右轉了,恐怕是去如廁。你們在這裡等她一等。九娘年紀小,萬一她走丟了,你們還要回來找她。阿姍,你回去好好想想姐姐的話吧。對了,我家裡有御藥的玉容膏,消腫止痛特別好用。回去我就讓人送到你家來。”她看也不看四娘一眼,自行出了課舍。
四娘咬着下脣,泫然欲泣。她也不知道爲什麼,從入學開始,張蕊珠雖然看起來友善,可她就是能感覺到那種對自己不屑一顧,高高在上的那種優越。
七娘卻恨恨地跺了跺腳:“她聰明,她懂事,她什麼都厲害,我們爲什麼要等她?我纔不想等她!”
四娘猶豫了一下,從這裡穿過內花園,是人最多的丙班課舍,再出去是外二門,到南角門也就一盞茶的功夫。這會兒她也確實不想看見九孃的小臉。
孟家的牛車在南角門足足等了一刻鐘,四娘和七娘也不見九娘出來。倒看見連翹捧着九孃的書袋匆匆跑出來問:“九娘子在車上嗎?”
四娘搖頭:“你不是在廡廊下等着的嗎?”
連翹說:“我看九娘子如廁了許久還不出來,就忍不住去找她了,結果也沒看到人。”
“你們會不會正好走岔了呢?”
七娘氣得拍着車裡的小案喊道:“就算她要掉進恭桶裡!那麼胖也會卡住的!不等了。我們先回去。連翹你在這裡守着吧。回頭再讓燕伯來接你們。我餓死了!!”她和四娘都沒用上午飯,又被打被罰站,早就飢腸轆轆了。
這時四娘看到張蕊珠正帶着女使出來了,趕緊遠遠地招手問:“張家姐姐,看到我家九娘了嗎?”
張蕊珠皺起眉搖搖頭,旁邊經過的一位小娘子卻答道:“是一個胖胖矮矮的小娘子嗎?我好像看到她早就朝那邊去了啊。”她手朝第一甜水巷路口一指。
連翹趕緊問四娘:“四娘子我們怎麼辦?”
七娘沒好氣地說:“掃把星!還能怎麼辦!快點去追唄。”
孟家的牛車和隨行的女使侍女們漸漸去得遠了。張蕊珠納悶地問那個小娘子:“你是丙班的吧?”
她在學裡很有盛名,那位小娘子一臉仰慕地點着頭:“是啊。”
女使一驚:“啊呀,那你怎麼會見過孟家的九娘呢!”
“孟家的?不是啊,我們班那個小娘子明明姓錢啊。”小娘子一臉茫然:“你們剛纔說的九娘,矮矮胖胖的,不是她嗎?”
張蕊珠嘆了口氣,搖搖頭。唉,這事!
九娘回課舍的半路上遇到了李先生。李先生蹲下身笑着問她:“小九娘餓不餓?”
真餓!在家好歹還有些點心墊着,學裡卻沒有點心可吃。
李先生笑着牽了她的手:“來,先生那裡有些西川乳糖,給你拿一些路上吃。”
等她小心翼翼捧着帕子裡的西川乳糖回到課室時,已經空無一人,桌上的書袋也不見了。
找了一圈也沒找到書袋,連翹也不見了。九娘到了南角門時,車馬處已經空蕩蕩。
九娘看看天色,還早,她捏捏自己小荷包裡早上問慈姑要的幾十文錢,得意了一下,有錢在手,心中不愁嘛,想到觀音院門口汴京城最有名的凌家餛飩攤,口水直流,感覺更餓了,不免雀躍起來。
***
這一日酉時一刻,林氏和慈姑就等在了木樨院外間的二門處,眼看着前面烏壓壓回來一撥人,都鬆了一口氣。
她們立到一旁,看着四娘七娘攜手過去,道了福,卻看不到九娘,只有連翹一個人跟在女使們後頭。
慈姑大驚:“連翹!小娘子呢?”
連翹眼神虛閃,低聲說:“正要回稟娘子去,不知怎地,九娘子不見了。就先送四娘七娘回來,再回學裡找。”
片刻靜默後,林氏嗷的一聲撲了上來,揪住連翹的髮髻,劈頭蓋臉地抽她:“你個黑心的死婢子!敢將小娘子都丟了!你竟敢不去找她!你竟敢一個人回來!要死了你!”
旁邊幾個女使和侍女們趕緊攔住她,好不容易拉扯開。連翹髮髻也散了,臉上被抓花了好幾道,哭得不行。前頭的四娘和七娘又返轉回來,七娘臉上還帶着氣:“姨娘!你打連翹做什麼?九娘自己亂走,誰知道那個傻瓜是不是闖了禍害怕,一個人偷偷溜回來了!我們這才急着回來看的!”
林氏一呆:“闖禍?”
四娘指指七娘的褙子:“今日九娘在學堂把墨都弄在七娘的新褙子上了。”
林氏一看,七娘身上的真紅綾梅花瓔珞褙子,胸腹處一片墨黑,正是一隻胖胖的手掌印,不由得眼前也一黑。
七娘氣呼呼地說:“看見了沒有?這件新褙子還是我外祖母從眉州託人給我捎來的!氣死我了,掃把星!到了學裡也害我!害死我了!”
四娘一臉的焦急:“怎麼?九妹竟然還沒回來?那可怎麼得了!”
林氏已經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老夫人!娘子!郎君!我的九娘啊——”
慈姑匆匆跑了回來,手裡拿着出門的對牌,身後跟着兩個雜役婆子,對林氏說:“老奴已經稟告過娘子了。我們先去學裡找,姨娘還是先回去等消息吧。”
林氏看着慈姑遠去的身影,看看躲在七娘身後目光閃爍的連翹,想起昨夜還高高興興地說着話兒的女孩兒,不過上了一天學,人竟丟了。悲從中來,又氣又怒又恨,卻又無處可訴,撲地大哭起來。
***
貼着族學北角門,就是觀音院。從早晨起,各路攤販就依次佔據了院門口和路側。賣香的,賣各色護身符的,賣飲食茶果的,賣日用器具的,各司其職,按照朝廷規定穿着各行各業規定服飾鞋帽。
那賣飲食的尤其多,小小的車檐都很奇巧,一邊裝着乾淨的盤子和器皿,一邊是所賣之物。車上懸掛着長長青白布,放眼望去,“錢家乾果”、“戈家蜜棗兒”、“凌家餛飩”、“王道人蜜煎”幾家小車子前人最多。不少學裡出來的小郎君小娘子們嘴饞,讓下人們前來排隊買了帶在路上吃。
在凌家餛飩攤後的小矮桌前,坐着一個圓滾滾的小娘子,正埋頭苦吃。凌家娘子忍不住回頭看了她好幾回,將長柄湯勺交給她漢子,過去輕聲問:“小娘子,你家裡人呢?怎麼還不來?”
九娘閃爍着大眼睛,擡起頭來,從小荷包裡摸出十文錢:“嫂嫂,麻煩再給我下一碗餛飩。家裡人一會兒就來。”她朝北面孟府方向指指。
凌娘子看看,她指的方向,錢家乾果攤子前排滿了人,就笑着收下錢:“要不,等她們來了再煮?”
九娘一笑:“這碗還是我吃,她們來了要吃,自己買。”她缺了門牙的模樣逗得凌娘子也笑了起來:“好好好。你人還小,吃不了一碗,我看再吃半碗就夠了。”凌娘子數出五文錢放回那胖嘟嘟的小手掌裡,替她捏起來:“收好了哦。”
忽地旁邊伸出一隻手,從九娘手裡掏出那五文錢,遞迴給凌娘子:“不用收,這一碗哥哥我吃,她要是不夠,吃完了再買!”
凌娘子一怔,小矮桌邊已站了兩個光彩奪目的少年郎。那把銅錢塞回來的,長得十分好看,卻一副潑皮德性,一隻腳踩在小杌凳上,叉着手,橫眉豎目地瞪着小娘子問:“你竟敢偷偷一個人溜來吃餛飩?果然狗膽包天啊。”
另一個少年郎一拱手,溫聲道:“我家妹妹叨擾了。我們兄弟找不見她有些着急。無事無事,有勞凌娘子去下兩碗餛飩。”他又遞上十文錢。
凌娘子看看小娘子貌似的確認識他們,將信將疑地收下銅錢,去到攤邊,叮囑自家漢子:“看着點那小娘子,莫給壞人騙走了。”那漢子看了一眼笑道:“天下哪有長得這麼好看的壞人?要我也情願被他們騙走呢。”被凌娘子笑着啐了一口。
九娘笑着仰頭喊:“太初表哥,你家小廝弄髒了凌娘子的小杌凳,好不粗魯!”
陳太初嘆了口氣,拉着趙栩坐下,柔聲問她:“九娘,你怎麼一個人在外面?知道有多危險了嗎?”
趙栩冷笑道:“這個淘氣的禍害,必然是逃了學偷偷來的。”
九娘卻看也不看他,只對着太初說:“今日下學,人太多了,姐姐們把我給落下了。我等了半天,餓,就來吃碗餛飩。”她抻長脖子朝路上看,又猛地縮了回來,低下頭說:“一會兒慈姑肯定回來接我的。”
凌娘子端來兩碗熱氣騰騰湯清蔥綠小白船的餛飩:“啊呀,虧得我一直看着你,小娘子以後切莫一個人落單跑出來,你姐姐們怎麼這麼糊塗!”
趙栩接過碗,嚇唬她道:“哼!今日我就拐了你賣到秦州去。”
九娘扔下筷子,撲進凌娘子懷裡,低聲說:“嫂嫂救我,這是個壞人,上次來我家偷東西,綁了我,現在又一路跟着我,要拐了我去賣,嫂嫂快帶我去報官!”
凌娘子看着懷裡淚眼婆娑的小娘子,還有對面那個已經七竅冒煙漲紅了麪皮的小潑皮,頓時腦子發暈,說不出話來。
陳太初半晌纔回過神來,趕緊解釋:“不是不是——我家妹妹說笑話呢。我——我真的是她表哥!”
凌娘子默默地走開了。她漢子笑着問:“怎麼?你也遇到壞人了不成?”
凌娘子嘆了口氣:“她還怕什麼壞人啊,壞人怕她纔是!”
九娘卻伸出手朝陳太初說:“表哥,你家小廝那碗餛飩是我出的錢,我看他是個窮光蛋,只能找你這個主人家討債了。”
陳太初默默點了十文錢放進那小手掌中,轉頭對趙栩說:“快吃吧,吃完我們送九娘回去。”
九娘數出五文放到趙栩碗邊上:“這個給你做跑腿費吧。下次買餛飩記得自己帶錢哦。人窮難免志短,只能搶小孩子的錢,可憐!”那跑腿費,漏風成了跑腿晦。
趙栩活了整十年,第一次生出要將眼前這胖丫頭揪過來狠狠揍一頓的心思。他咬牙切齒地看着那五文錢,聽見陳太初幽幽地說:“六郎,她才七歲呢。”
九娘撇撇嘴:“看那麼仔細,銅錢也生不出錢子兒。”
陳太初看着趙栩手中的竹箸啪地斷成兩截,實在有些不忍心。想起剛剛在觀音院求的護身符,便取了出來遞給他:“你還是掛上這個吧。”
九娘想着時辰差不多,孟府該亂起來了,也覺得再欺負下去,這少年郎恐怕會砸了餛飩碗,便笑着將頭埋入白瓷青邊大海碗裡,慢慢地喝起湯來。
陳太初看着那小腦袋幾乎埋在碗裡,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包包頭。這是他第二回看見趙栩被氣成這樣,也蠻有趣的。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開往威尼斯的火車10顆深水魚雷,明天加更:早七點一更晚七點二更。
——有趣好玩的宋朝——
宋朝的商人地位不低,很多法律制定時,朝廷官員會邀請商人蔘與。就算趕考的舉子,也有背上些蘇州緞子來汴京城賣的。其實各朝商人地位都沒有網友們想象得那麼低。哈哈哈。
宋朝是廣告和專利意識最強的時代。清明上河圖,出現的燈箱廣告不下二十個。什麼dm(宣傳單頁)、商標(銘記)都有。還有請模特兒走秀的。大商家門口扎綵樓,做演出的很多。就連白蛇傳裡許仙那把傘,是開生藥鋪的親戚李將仕借給他的,特地交待:這傘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傘!巴拉巴拉巴拉。結果許仙用這把名牌傘騙到了白素貞。
宋朝對於行業管理想當嚴格,三百六十行,都有規定統一的服務人員服裝,爲了讓百姓一眼就看出來你是幹啥行業的。
“我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西湖的水——我的淚——啊”作者先去發一會瘋。
明晚七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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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holly的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