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不斷有軍士和幾家的部曲上來救火,陳太初問了幾人,都說落英潭空無一人。
“她爲何會在落英潭?誰和她在一起?”九娘卻還是不放心,山大林密,就算趙栩帶的人再多,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陳太初猶豫了一下:“她找我私下說幾句話。我怕是惹她生氣了,或許她自己回寺裡去了。”他看了一眼趙栩,抿脣吸了口氣,準備繼續進火場救人。
九娘一怔,想要再問,六娘扯了扯她。想到蘇昕憔悴心事不寧的樣子,九娘猶豫了一下,倒不好再問了。
趙栩皺了皺眉,他倒沒想到桃花林偷窺的竟是蘇昕,怪不得陳太初剛纔給了自己一拳。他伸手攔住了陳太初:“讓他們進去就是,你歇一歇。”
衆人見趙栩的六七個隨從已經都手持縛好的長樹枝在火圈外待命,都鬆了一口氣。
幾個隨從上前找趙栩稟報,因突發大火,除了靜華寺,山上幾處巡查的人手都趕了過來。封山的人手也都沒有動。
不多時,十多個內侍和宮女劫後餘生,大難不死,跪在趙栩等人身前請罪。金盞和玉簪見到六娘九娘,喜極而泣。
慈寧殿押班王堅聲音倒還平穩:“稟殿下,小的該死!”
“護衛公主的人何在?”趙栩冷聲問。
耶律奧野嘆了口氣:“不怪他們,我們在山頂看花,聽見西邊山路不遠處有女子喊救命,是我讓他們去查看的。不想下邊就起了一圈火,火勢極其兇猛,他們根本回轉不及。這些人恐怕一路都尾隨着我們,早有預謀。”她看向六娘,不知道她的進宮到底擋了誰的路,會讓人如此喪心病狂。
趙栩卻想着阮玉郎此舉,除開想引發大趙和契丹的矛盾,究竟還有何目的,照理他應該會衝着自己和三叔來。難道他還沒發現趙永元拿回去的卷宗有問題?他和三叔取走了王方所寫的幾份關於軍械和財物的關鍵文書,保留了元禧太子上書和武宗遺詔,就算阮玉郎拿出來,所牽涉到的人都已經全部亡故,包括“壽春郡王”,毫無用處。照理說根本看不出破綻。這次他借孟家法事引蛇出洞,既想將隱藏在孟家替阮玉郎辦事的人揪出來,更想把阮玉郎引來此處一舉擒獲。
“調虎離山?”九娘唸了一句,看着過百禁軍和護衛全在這裡救火和守護趙栩,山路上還源源不斷有禁軍趕來。她打了個寒顫,立刻看向趙栩:“靜華寺!崇王殿下!!”若是崇王在趙栩身邊出事,官家會怎樣!阮玉郎行事瘋狂,越亂他越有機可趁。
趙栩猛然擡頭,太陽就要落山,山火還在燃燒。靜華寺的重檐九脊殿,夕陽下金光閃閃。
“我先帶人去靈臺禪院,你帶着六娘九娘和公主回方寸院。”趙栩對陳太初道,又吩咐一名禁軍統領在此壓陣滅火。
趙栩領着二十幾人從西邊山路急奔而下。陳太初點了陳家孟家的部曲護送越國公主和六娘九娘往落英潭方向而行。
行到半路,山間天黑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前一瞬還能看清人臉,下一瞬就已墨黑。一彎殘月高掛空中,石階路幾乎看不清楚。部曲們點起火把,衆人慢慢下移,宛如一條火蛇蜿蜒穿過桃花林。
這時,從方寸院也繞出來一條長長火蛇,沿着山路掩入桃花林,往落英潭而來。
陳太初和九娘又帶着人又繞着落英潭走了一圈,不知爲何,陳太初心中越來越沉,他看着落英潭心泛着碎銀流光,冷冷清清,忽地打了個寒噤。他走的時候她在哭吧,他卻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認識蘇昕七年來,從沒有見過她哭,她總是笑嘻嘻的,就算受了重傷,拔箭時也只有痛到極點的悶哼,她會醒來就說是他救了她的命,會和元初詼諧應對,她從來沒有哭過。那個在冬日廊下接住滴滴冰水的少女,笑靨盛開,脆生生地喊着陳太初三個字,坦蕩蕩說着“以前我自然是喜歡你陳太初,現在還有些喜歡,可以後就不一定了。”那個讓他別委屈自己別委屈阿妧的少女,說不會委屈她自己的少女,其實並不是她給他看到的那樣灑脫。她會委屈她自己,會消瘦會憔悴會替他抱不平心生委屈,甚至會開口求他成全六郎和九娘,她會哭。她的眼淚用在求他成全別人上。
她只是心疼他而已。他明白,他當時不明白,可現在他很清楚。蘇昕,不是想要他放開九娘好讓她自己有機會,她就是心疼他而已。
她會哭,會說出那樣令人容易誤會的話,那她會不會?!
陳太初噗通跳入落英潭中,岸邊頓時驚叫連連。
九娘看着陳太初在潭水中上下沉浮,心也狂跳起來。這兩次見到蘇昕,她似乎變了一個人一樣,難道陳太初對她說了什麼?她奪過一個部曲手中的火把,在潭邊彎着腰細細查看。耶律奧野和六娘看着她和陳太初的行徑,又是訝然不解,又不能視若無睹,便跟在她後面。
陳太初再次浮出水面,遊向潭邊,心裡鬆了一口氣。也許是他太杯弓蛇影了,那麼堅強決斷的蘇昕,怎麼可能做出這樣可怕的事。
山路急促的腳步聲從下面傳來,落英潭邊立刻擠滿了人,此起彼伏的呼喚聲響起。
“阿嬋!”“阿妧!”“阿昕?”“公主殿下!”
杜氏呂氏程氏和蘇氏,還有方寸院留守的女史齊聲喚道。在寺裡怎麼也放不下心的她們,眼看上山的人越來越多,下山的卻一個不見。天又已將黑,終於還是結伴帶人上山來找。七娘不肯獨自留在寮房,拖着四娘也跟着同來。
“伯母!阿昕沒和你在一起?”九孃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史氏一來,看不到蘇昕,已有些慌,看向身邊蘇昕的女使:“你不是說小娘子和陳將軍在一起的?!”
陳太初上前行了一禮:“先前阿昕是和我在這裡說了會話。”他抿了抿脣:“後來我上山頂去,將她一個人留在了這裡——。”
衆人都沒了聲音。史氏腦中嗡嗡響,顫聲問道:“那阿昕呢?阿昕呢?山上有賊人呢——!”她轉向那女使:“你爲何不陪着她!”
女使眼圈也急紅了眼,顧不得有這許多人都在,立刻跪了下去:“是小娘子非要趕奴婢走,她說有話同陳將軍說!陳將軍說會送小娘子回寺裡的。”
杜氏和程氏扶着史氏寬慰着她,呂氏心疼地替六娘擦着臉。
陳太初喚來那二三十個部曲,吩咐他們立刻沿着落英潭散開,往周邊桃花林裡查探,手心出了密密的汗。
四娘在七娘身後,看着陳太初的背影,又看了看九娘,手上的帕子絞了又絞。爲什麼會是蘇昕不見了……她倒想不明白了。
九娘一聽蘇昕沒有回去,就已經擠出人羣,奪過火把,跪在先前蘇昕坐着的大石頭前,將火把靠近地面。她方纔看了一圈,只是覺得這石頭邊的地上有什麼怪怪的,卻又想不出來怪在哪裡。
這一片地,因白天能照到好幾個時辰的日光,所以青苔比陰涼處要少許多薄許多,但小草卻比山路石縫間的要密許多高許多。可她剛纔走過時,卻有兩處的小草突兀地短了,石頭上地有稍許青苔擦過的痕跡。
火把靠近石縫,那草,是被人揪斷的。九娘手指擦過疑似青苔的痕跡,濃綠色印在了顫抖不已的手指上。
“陳太初——!”嘶啞的聲音也在顫抖着。
潭邊地面的青苔擦痕越來越淡,但依然指向一個方向。
陳太初和九娘手持火把,往東南的桃花林中走去。史氏跌跌撞撞地扶着杜氏和程氏的手跟着他們。餘者守在落英潭邊面面相覷,個個臉有愁容。
走了約百來步,九娘手中的火把猝然墜地,濺起火星一片。身邊的部曲趕緊拿腳去踩。陳太初全身血液都停了流動,飛快地了閉了閉眼,再睜開,那急速停下的全身血液如萬馬奔騰,涌上了頭。手中火光不斷搖曳,噼裡啪啦地燃燒着。
火光中,一株桃樹下,一個少女靜靜仰面躺在落花中,烏黑秀髮四散,被撕破的衣襟敞着,飛花也不忍看,撒落了薄薄一層,替她遮住了瘀青斑斑的胸口。
“阿昕——”九娘眼冒金星,不會的,不可能!她想走過去看真一點,她一定是眼花了,看錯了。身後的史氏喉嚨裡發出嗚嗚聲,撞開了九娘。九娘兩腿發麻,被撞得站立不穩,歪倒在地上,看着史氏瘋了一樣撲了上去。
“阿昕——阿昕——阿昕!”史氏抱起樹下的女孩兒,摟在懷裡,摸摸她的臉,和平常一樣,明明還是溫熱的,點漆似的眼睛還看着自己:“你不要嚇娘,你怎麼了?阿昕你醒醒,你不要嚇唬娘。你說句話——!”捏捏她的手臂,還是軟軟的,出門前一夜還抱着自己的胳膊,猶豫地問她要是真的和周家退親,蘇家會不會名聲有礙,哥哥在同窗中會不會難做人,爹孃會不會很傷心。是她這個做孃的糊塗,怎麼就以爲她想得穿放得開早些嫁人才好!
“阿昕,你醒來,你醒來!咱們回去就和周家退親,你不想嫁就不嫁,一輩子爹孃和哥哥們都養着你!”史氏眼淚鼻涕落在蘇昕面上,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擦,可手抖得總是擦不乾淨。
“你和娘說句話,阿昕,求你和娘說句話!娘帶你回眉州好不好?!阿昕!!!”史氏把她緊緊摟在懷中,搖晃着,又伸手去拍她的臉:“阿昕,你別怕,你別不說話,沒事的,沒事的,娘帶你回眉州,一輩子,你就和娘在一起,沒人知道,沒人知道今天的事!”她死死揪着女兒的衣襟,轉過頭來,哀懇地看向杜氏等人:“是不是?你們——你們都不會說的,是不是!求求你們!”
杜氏含淚捂着嘴拼命點頭,看着那一頭烏黑長髮不住在虛空中晃盪。程氏渾身發冷,滿臉淚水。多年前,她姑母也是這樣,衝進二哥院裡,抱着三娘,一聲聲喊着娘帶你回去好不好,也是這樣涕淚縱橫。三孃的長髮也是散落着,一搖一搖的。蘇瞻提着劍在程家要殺她二哥。爹爹和大哥抱着他的腿讓二哥快逃。
九娘跪伏在地上,抖如風中落葉,嘴裡一片血腥。阿昕,那個軟糯糯喊着大伯孃的女孩兒,抱着自己討那個傀儡兒的女孩兒,撞傷了頭會哭着把傀儡兒還給她的女孩兒;那個在自己小產後天天和阿昉一起給自己倒茶水喝,盯着自己喝藥的女孩兒;那個敢站在王瓔面前維護阿昉的女孩兒;那個光明磊落喜歡着陳太初又決絕放手成全他們的女孩兒,這個憔悴消瘦還沒來得及說出心事的女孩兒。
早間見面的時,還對她說夜裡要同她和六娘一起睡,還說要聊心裡話的阿昕。
她來不及,又一次來不及。前世她想救蘇三娘,遲了一步。這世,猝不及防,還是遲了。
如果她沒有堅持要上山,而是跟着趙栩下來,是不是就來得及?
如果她看見那份信箋,沒有堅持要跟惜蘭走,是不是她就不會要等她才導致落單?
陳太初一步一步靠近花樹下的母女二人,慢慢跪了下去。被母親抱在懷中的少女,那隻爲了替他擋箭受傷導致只能舉箸的右手垂落在他膝蓋前,手指被人強行掰開,手掌上滿是擦破的傷痕,指甲中有青草碎,有血絲。她奮力抗爭過,用盡了全力,連這廢了的右手,也拼盡了全力。
陳太初目光轉到蘇昕雪白纖細的頸間清晰的指印。殺人者死,殺她者死。他陳太初對天發誓。
命運無常,造化弄人。如果他上山頂前想起她來,如果他沒有留下她一個人,甚至,如果他走時有回過頭看她一眼,也許都不會發生此事。世間卻沒有如果,不能重來。
那個一直笑只爲他哭過的少女,不在了。
身後傳來九娘壓抑着的嗚咽聲。陳太初沒有回頭,既然命中註定要失去,他會站直了承受。
史氏撕心裂肺的嚎哭聲淒厲無比,夜風中悠悠盪盪,傳到了落英潭。
潭邊衆人趕緊起身往林中趕去,四娘打了個寒顫,事情似乎完全不是她所想的那樣,人錯了,難道?